四十一、父子
杨元庆以为杨景走后应该能清静会儿,可一会儿功夫后,院子外又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屋外之人还未进来,便有股淡然的幽香从墙头飘进屋内,淡然中又透着一股茉莉花的味道,连身旁的两个婢女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这幽幽的香味,随之两人如临大敌一般的缩紧脖子往屋内倒退几步,躲在屋中光线昏暗的角落。
杨元庆侧过身子望向院子,只见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出现在门口,双眸如墨,裙裾微摆,脖颈处耀眼的金色缀链轻晃,配上她那如沐春风般似笑非笑的模样,显得非常高贵。
就这身穿着,这副理所当然的气场,一看便知是这座宏伟的王府的女主人。
杨元庆没想到刚收拾了小的,大的马上就来了。
虽还不能肯定是不是为杨景出头来的,但杨元庆深知,再以刚才对待杨景那掩耳盗铃明知故问的态度对待刘氏,那明显就有些以卵击石且欺人太甚了,即使到了老杨那,也不见得能讨到好处,说不定还落个不好的第一印象。
他收拾下面部表情,一脸恭敬的站在原地候着。
从杨元庆出生以来,刘氏一直在关注他,此时一见面,刘氏不由得一愣。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相信这孩子只有十四岁,这身高这体魄,竟跟自己孩子杨景差不多。
瞬间,刘氏又恢复眉如远黛眸若秋水的神情,莞尔一笑,满庭皆明朗,人未走近就已经笑意盎然的开口说道:“听说庆儿回来了,快快坐下,别光顾着站着。”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刘氏一进门便是笑脸相迎,杨元庆对她此行目的纵有千百种猜测,也暂且收到心底,一脸笑容可掬地深深鞠了一躬,大声说道:“元庆见过大娘!”
刘氏的笑容依旧,但眼中却闪过一道精光,重新打量了杨元庆一番。
她心想一个乡野长大的孩子,面对自己,竟然比那些朝中官员见到自己还要坦然自若,心想难怪老爷要派人把他接回来,这心性可比自家那个只会闯祸的儿子要强得多了。
刘氏从杨元庆身边擦肩而过,走到屋内直接坐在正厅右手的太师椅上,隔着屏风对着杨元庆唤道:“庆儿,快进屋里来,你大老远回来,别老站在外厅雨檐下发愣。眼下时节还未过端午,天气忽冷忽热,容易使人生病。让人见了,还以为偌大的奉元城还容不下你了。”
果然是姜还得老的辣,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已提醒了自己是个私生子的身份,要在将军府住下,除了老杨同意外,还得看她这个女主人要不要同意。
和刘氏的初次交锋,杨元庆没有占到一丝便宜,甚至可以称作是失败,在没有见到老杨之前,这个女人绝对有优势,甚至可以让他马上滚出京城。
杨元庆两世为人,前世所处的环境还是个金钱至上的社会形态,他的务实跟今世的商人相比都不逊色。
既然双方这姿态好像未来大家有可能利益会到不可调和的地步,那就无需与其在这里争一些不伤分毫的口头之利。
话说回来,眼前这个杨家主母,看来比他那傻儿子要精明得多了,杨元庆怎么都想不出,她怎么会生出个那么愚蠢的儿子出来,难道随了老杨?
那也不至于啊,作为陈元两朝的国公爷,应该没那么蠢吧,毕竟在改朝换代之后还能保全其身,在朝廷多少想置他于死地的政敌百般诟病下还能保全其身,在当今皇帝恨不得对他除之而后快的心态下还能久居京都的老杨,智慧可见一斑。
杨元庆脑子里想着那个怎么想都不明白的两大智者产物,百思不得其解。
他虽然与刘氏第一次交锋已败下阵来,但鼻子还是忍不住嗅了下从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
还真别说,这香水还挺好闻的。
杨元庆长得浓眉大眼,唇角时不时带着三分笑,笑时嘴角微扬,一般情况,旁人见了都觉得亲近。
只是这刘氏并不是旁人,杨元庆讨人喜欢的长相在她看来,只觉得有些吊儿郎当,此时在嗅着鼻子的模样,更觉得此子怎么看都像是个小淫贼。
杨元庆此时的表情可苦了躲在暗处的婢女春桃秋菊,还有刚一起与夫人一同进来的两名蓝衫老妪,前者忍着笑意憋得很是辛苦,后者一脸铁青的看着这个小贼,恨不得生吃活吞了他。
刘氏也脸色渐变,正当要发作时,冰冷俏脸又立马如川剧变脸,寒若冰霜秒变成笑意盎然,起身道:“老爷,你怎么来了?”
屋中的婢女仆人这时也纷纷跪下:“见过老爷!”
杨元庆随着众人的目光回头,看到屏风旁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无需旁人给他引荐,从刘氏和两个婢女老欧的态度就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裴氏念念叨叨的那个王爷。
杨元庆定睛一看,这老杨长得还挺魁梧的,只是一头白发与他年纪有些不相符。
老杨这年纪,在杨元庆的前世还非常年轻,但从那一头白发看,很难看出是个五十来岁的壮年男子。鼻梁高挺,唇厚适中,双目如焗,身着紫色长袍,腰束玉带,双手负于背后。
老杨这一动,一股威严瞬间笼罩了整个屋子,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
刚还冷若冰霜的眼睛投向杨元庆时稍微缓和了些许,他上下打量杨元庆后,随即对刘氏问道:“你怎么来了?”
刘氏欠身道:“妾身听说元庆从丁州回来,特地过来看看。”
“嗯!”杨延年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杨元庆,问道:“你就是元庆?”
这不是废话吗?此地除了自己,还有第二个杨元庆吗?
刚还觉得自己想法幼稚的杨元庆,此时觉得刚才想得一点都没错,这眼力劲,跟他那愚蠢的儿子杨景如出一辙,果真是应了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的话,原来杨景那白痴样是这么来的。
不管是眼前这个时代还是前世的上下五千年历史,跪拜天地君亲师都是理所当然之事,可杨元庆觉得自己跟老杨只有血缘关系,根本就不存在父子感情,至始至终都没想过对眼前这个男人跪拜磕头。
他略作思考,最后就当是为了裴氏,给他行了个军中属下遇到上司的标准跪姿,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杨元庆见过大将军!”
杨延年双眉凝成一股绳,缓和的目光又变得如电如炬,直接走到刚才刘氏坐着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
杨元庆不待他发话,已从地上站起,回过身子面向杨延年。
一旁的刘氏立马呵斥道:“放肆!”
刘氏有心维护老杨的虎威,而老杨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不怒反笑道:“呵呵,不愧是我杨延年的种,铮铮硬骨,有意思!”
随后他便对着刘氏大手一挥,道:“你们先下去吧!”
刘氏恶狠狠的瞪了杨元庆一眼,对着老杨弯身道:“妾身先行告退!”说罢,便领着与她同来的老妪和婢女春桃秋菊姗姗出去。
“果然跟宁浩说的一样,是个倔强的孩子。只是我们父子好像没那么大的仇恨吧?”父子二人像王八对绿豆般的瞪了好会儿功夫,杨延年才开口说话,他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话。
老杨少年为将,一生戎马,一辈子死在他手上的敌人可用千万单位来计,平时冷酷如石的心在看到跟自己横眉冷对的小儿子后,竟然生不出一丝的怒意,反倒有些喜欢。
虽然这小子不怎么待见自己,但毕竟是自己的血脉,杨延年的心中不禁泛起一缕温情,语气柔和地说道:“元庆,你这些年来在丁州,我也没少关注过你,只是有些事,并非你想得那般简单。我身处要位,但离不开这京都半步。”
杨元庆轻蔑一笑,道:“有些事,你若想做,还有什么做不了的。”
杨延年没有在意他那不屑一顾的眼神,继续说道:“这些天我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从你那年被人用石头砸晕到你前几天去霸州林府的所作所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以你的聪慧,想必知道我与当今圣上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张了。这种君臣关系,对你和你母亲的存在是一种威胁。这些年,为了保护你,除了我书房的那几位先生,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连王开泰和风字营驻扎遥观镇,都是几位先生绞尽脑汁用才想出法子派到遥观镇去保护你……”
杨延年一直说到嘴巴感觉有些渴了,才歇了下来,端起婢女刚为刘氏倒的一盏茶啜了一口,接着说道:“非我不想救你母亲,而是我怕派人前去,会引起圣上的注意。故而这些年来,一直由开泰他们暗中保护你。”
杨元庆走到厅中另一侧,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笑道:“我一个平头老百姓,能碍皇帝老儿什么事,还得让他惦记啊。想害我们母子的人就皇帝老儿一个吗?”
杨延年依旧没有计较杨元庆跟自己说话的态度,好声说道:“六年前刘氏派七怪中的老狗儿去摇光镇后,我便敲打了她一番。后面再去的杀手,跟你前几天在香山遇到的剩余几怪,都不是她派去的,她自己也承认了,是皇后擅自做主派去的杀手。”
杨元庆轻蔑一笑,嘲讽道:“皇帝不急,端尿壶的太监急,夫人这表姐可真上心。”
杨延年缓缓起身,隔着屏风望向外面的天井,仿佛透过天井可以将整个杨府收进眼中,霸气地说道:“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以为我死后,这份家业随便挥霍都可以传几代人。”
“好像有点道理。” 杨元庆点了点头,问道:“府里能养狗吗?”
杨延年已从王开泰那得知杨元庆从丁州带了一条狗进京的事,用王开泰的话说,这条狗跟杨元庆亲如兄弟,从小陪他一起长大,若是他为了富贵抛弃这狗,那这小子估计也是个无情的家伙。
杨延年想来也是,若这小子连一条狗都不离不弃,未来自己要把这个家交在他手中,应该比交给杨景要好,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有一点你要记住,青青始终还是你大娘,她在京城里那些妇人圈里的地位不低,莫要轻待她。”
杨元庆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杨延年转身对着杨元庆问道:“听王开泰说,你对那所谓的江湖很感兴趣。”
杨元庆没有解释,嗯了一声。
杨延年鄙夷道:“江湖,不过是人情世故的社交而已,没什么好向往的。那些所谓的武林豪侠,可曾几人由武道步入天道。就连我那老丈人,在武林中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可那又怎样,至今不还在半步天人的境界。那所谓的天人依我看来,不过是江湖上那些门派杜撰出来的神话而已,只是为提升自家的门派出身,给世人一种神秘感。全他娘的忽悠蠢夫莽汉的谎言而已,男儿当世,只有手中有权才是王道,什么江湖门派,有权抬手之间就能让它们飞灰湮灭。”
真不愧是当年让半个武林都为之一颤的老杨,果然霸气。
杨元庆都开始崇拜这个老爹了,他这一席话,足以抹杀了天下所有的练武之人。
难怪娘亲跟林小姐当初会被他给泡上了,心甘情愿为他放弃武道,在家相夫教子。
杨元庆一脸崇拜的看着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