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半生遇知己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大寒开花,花开满树。
房老爷正站在院里,认真的端详着那株凌风傲雪的梅树,这棵梅树,自他亲手栽种起,到今天已有18年。
这18年,房老爷爱梅赏梅,认真画梅,梅的低昂、分合、卷舒。
他画尽了梅姿,画出了自己心中对梅的那份眷恋和尊重。
他懂得梅树每年隆冬时节,花开满树的那种骄傲,也懂得花开背后,梅树内心的那种重负。
他画的梅,有种奇异的冷,那种冷,能穿过纸背直抵人心。
他将自己内心的眷恋,全部赋予了这株梅,如果没有它,如何消得这余生寂寞?
18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数九隆冬,雪飞梅开的时节,他最爱的那个女人,一袭白绫将自己的生命做了了结,留下她和他的骨肉,留给他一生都难以抚平的伤痛和歉疚。
半生遇知己,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爱她的温柔贤淑,至亲至重。虽出身低微,街头卖艺,但她活得有尊严;虽寒衣素食,但那种与生俱来的高洁在她身上无处不在。她在他的心目中,就是那束遥不可及的冰凌花。
他们爱的死去活来。
多少次他们在雪地里依偎呢喃,他许她一个明媚未来,她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寄托到了这个给她未来的男人身上,他们爱的纯粹。
然而他们却忘了房家的高门大院,房家老太太才是那个主宰他们未来的人。
因为她卑贱的出身,那个固执的老太太自始自终都不喜欢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媳妇,她只是单凭她出身的低微、抛头露面这一点,就狠心斩断了他们俩千丝万缕的情丝。
老太太以死相逼,姑娘进得了房家,她就得被抬着出去。
爱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爱情的那种纯粹与热烈,骨子里往往是苍白而无力的。
房老爷是个孝子,在孝与敬面前,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感情放到了后面。
虽然,他无法去直视他爱的人的眼睛,更无法直视他自己那份澎湃的感情和内心。
但这些艰难和委屈又能怎样?
它们充其量,也不过是惩罚,夜夜来啃噬他的心罢了。
而他,却只有一个母亲。
他选择了绝手。
而当房仲将那个篮子里的孩子送到他面前,他才真正明白,她当时的沉默,她心中的那份苦,不知比他要苦多少倍。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隐忍下来,因为她知道,她当时不能哭,不能叫,不能寻死觅活,更不会死乞白赖的以死去要挟爱的人,去为她做什么。
她不会那样做。要挟来的,总归不会属于她。
她只是选择了隐忍,直到孩子生下来,她才了无牵挂的悬在那根横梁上。
房老爷的痛,就是从那时真正开始的。
就在这刺心刺骨的痛纷扰他时,他爱上了画梅,一画就是18年。
因为桃笙姑娘,她爱梅,她爱梅的心性高洁,凌寒独自艳。
也正是在那时,他除了画梅,潜心制瓷,才烧制出了余音绕梁的万古秘器——鸳鸯转香壶。
心事正炽,一声清脆的“爷爷”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只见老四家的景欣,一手挑着一个用葫芦做成的瓢,瓢里盛着半水半雪的东西,晃晃悠悠走过来。
“这是什么呢?”房老爷问。
“我的新玩具,”景欣非常满意这个新玩具,认真的看了又看。
“谁给你做的?”
“房管家”。
打心眼里,房老爷格外喜欢老四家的这个小子,这个小孩,人小胆子大,有点像他自己,而不太像他自己的爹。
或许那四爷房子仲,更多遗传了他母亲身上的基因吧,房子仲低调谦恭,不像老二那样有些自负的张扬,更没有老三那样任着性子胡来的任性,他身上有老大喜静的一面。
但,他首先是他自己。
这个房景欣,也比其他几个孩子更愿意走近老爷。
那老大家的景卜,老三家的景忘景初,多多少少都有些怕老爷。只有这个孩子,能以毫无戒备的心走近老爷,把他当作自己那些心爱的玩具一样。
房老爷正和景欣一起,认真的研究着那个别致的葫芦玩具,四奶奶身边的银杏走来,向景欣喊道:“快回去吧。”
“有什么事吗?”两个人正玩的开心,那景欣丝毫没有回去的打算。于是房老爷就问银杏。
“四奶奶让他回去写字。”银杏答。
“小孩子现在正是玩的好年纪,让他先玩开心了玩透了。”
听到房老爷这么一说,那景欣十分欢喜,更加不顾银杏的催促了。
房家四房院。
因为一夜风大,未化的雪在厚厚的门帘上竟然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太阳照上去,亮晶晶的直晃人眼。
那块门帘子是非常鲜艳的雪红色,上面绣着青山绿水戏鸳鸯,这是四奶奶的女工,她喜欢做这个也特别擅长做这个。
她喜欢红色。不喜欢那种毫无生机的素色,用她自己的话讲,从这种颜色儿的门帘子走进走出,心中都是一团和气的。
“开春,就要为宫里的鸳鸯转香壶做准备了。”四爷房子仲正和四奶奶说着话。
“前日听老爷讲,今年宫里提出,要多做五把。以往每年才供奉五把,今年要的是两年的量。”
“怎么会多出五把呢?”四奶奶问。
“想是今年大选,宫里有新到的嫔妃,深得当今圣上喜爱的,自是会送上一把。”房子仲说道。
“这鸳鸯转香壶,外人说起来,是谜一样的无价之宝,想是那把壶倒出来的酒,一定也是醇香无比,香中夹杂着瓷的味道。各地的瓷石有各地的味道,怕是用各地的瓷石做出来的壶,倒出来的酒,都带有家乡的味道呢。”
四奶奶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一酸,眼角就泛了红。
但四爷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他说:“说到瓷石,以往常供房家瓷石的柳水县,今年洪灾,瓷石稀缺的很,今年的壶又要多做几把,想是瓷石的供应就成了问题。”
“柳水县的不成,不是还有其他地方的吗?”四奶奶问。
房子仲想了一会,说道:“对,还有泗春县的瓷石,也不差,五年前,那个地方的瓷石可是房家鸳鸯转香壶的主要供应地。”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什么,望着四奶奶:“我那个时候去泗春采集石头,不去那里,也不会遇到你。”
四奶奶低头一笑,复又抬头嗔怒了他一眼:“不长眼力见的,刚才说到采集瓷石,我就想到了我的家乡,心就酸了起来,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是吗?我来擦擦。”房子仲凑上前,低头正要为四奶奶擦泪,正在这当口,有人掀开了门帘子。
银杏带着满身寒气进屋来,抬眼看到四爷正往四奶奶脸上凑去,她低下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站在那里做什么?景欣呢?”四奶奶问。
“去叫了,他不回来,和老爷玩的正开心呢,老爷讲小孩子现在正是玩的年纪,让他玩够了再写罢。”银杏直肠子,就将房老爷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四奶奶听完,对银杏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等到银杏掀帘子出去,四奶奶说道:“老爷太惯着景欣了。现在写字时间到了,就要让他回来按时写字的,这么小的孩子,他哪里有观念知道有恒是怎么一回事呢,现在按时做事情就是让他知道有恒的观念是什么,到了写字时间就安分守己的去写,这样坚持一阵,他自己自会按时去做这件事,不用我们来催促了。”
“是这样的理。”房子仲想想,说道。
“你看现在,老爷就知道由着他的性子让他玩,今天到这个时间了不写,改明他还会变着法子不做,拗不过他,到了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什么事也做不成的。”四奶奶继续说道。
“老爷也是从心里疼这个孩子。”
“嗐,谁不疼呢,但疼,也要有个疼法的,现在由着他性子疼,到他由着自己去踢腾了,他自己踢腾不起来,有了难处,到那时,他可不会想起疼他的这份好来,反倒会怪罪我们没有严加管教他。”四奶奶顿了顿,接着说道:“有些道理,现在说给他,他也不懂,但现在不让他知道,等到用时再去知道,就迟了。”
“我去叫。”房子仲一样疼这个小儿子,他站起身,走出门去。
老爷书房。
爷俩玩够了那支葫芦灯,小景欣正坐在爷爷经常作画的案头,看着爷爷作画。
看到四爷走进来,房老爷知道,准是又来喊小孙子回去写字的,于是将景欣从书案上抱下来。
“今天玩的开心。好,跟你爹回去吧。”老爷爱抚的摸了一下小景欣的头。
“爹,那我带他回去了,”四爷说道。
“去吧。”房老爷挥挥手。
银杏娘四婶的屋子里。
银杏娘一巴掌打在正埋头吃糕点的银杏头上。
银杏嘴里含着糕点,说话也模糊不清:“我在吃东西,招惹谁了吗?何苦打我的头?”
“瞧瞧你那吃相,女孩子不说心眼活络些,眼皮子灵光些,就会吃,你将那吃劲的功夫花一半在说话上,也不至于笨嘴拙舌。”田婶数落着女儿。
见银杏没有理她,仍兀自吃开去,田婶唉声叹气了一回,说道:“唉,鸡窝里养不出凤凰来,你就死相的在那狠吃吧,也不睁眼瞧瞧,人家春晓那心眼子,不比你多一千个一万个,那样的人儿,人家自有主张,哪像你,拍着脑门子都拍不出个门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