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皇祖母,孙儿身上痒得厉害
火光映照下,那清俊儒雅的面容,身着藏蓝色衣袍的身影,以及放在脚边的棕红色药箱,不是温秋实还能是谁?
“他疯了吗?身为太医,竟敢在宫中烧纸!”蕙兰惊讶之余更是焦急万分。
听闻不远处已有巡逻的侍卫朝这边走来,蕙兰赶忙派思冰前去,让她设法引走侍卫。
就在火光渐暗之际,温秋实抬起头,与蕙兰四目相对。
蕙兰微微皱眉:“温太医,你这是作甚?”
温秋实见到蕙兰,毫无惊慌之色,缓缓站起身来,直视着她,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挑衅:“梅妃娘娘万安,今日乃微臣未婚妻唐月蕙的冥诞,微臣烧些纸钱,以祭亡灵!”
蕙兰浑身猛地一颤,心中仿若被抽空,又似被强行塞满,难受至极。
她怔怔地看着温秋实,而他亦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蕙兰,口中所言字字如针,直刺她心底最柔软之处:“梅妃娘娘,您如今风光无限、如鱼得水,在欢庆自己十八岁生辰,接受众人祝贺之时,是否已然忘却,您还有一个孪生妹妹?若她还在世,今日也正好满十八岁了!”
蕙兰微微闭了下眼,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心情。她心痛之余,更恨温秋实的鲁莽,于是低声呵斥道:“简直是胡来!你要为兰儿过冥诞,在温府、邓府,或是其他任何地方都可行……为何要跑到宫里,在御花园烧纸?若被人撞见,你可知后果如何?”
闻蕙兰此言,温秋实忆及往昔,不禁冷哼一声,言道:“何以?嫌烧纸晦气,冲撞了梅妃娘娘的吉日,惹娘娘不适了?……微臣倒是无惧被人瞧见,这不已然被梅妃娘娘撞个正着?
梅妃娘娘大可唤来侍卫,将微臣带去,交由皇上问罪……皇上如此宠爱梅妃娘娘,对您言听计从、笃信不疑,微臣竟敢在梅妃娘娘生辰烧纸钱,皇上定然龙颜大怒,下令将微臣处死,为您出气……娘娘快叫人吧!”
自得知兰儿罹患麻风病之罪,自焚而亡后,温秋实对梅妃颇有微词,心中不满之意日盛。尤其是经避子汤和张玉荣之事后,更觉梅妃为获圣宠,不择手段,恨意更甚。
蕙兰气得双唇颤抖,宛如适才那团火苗,被温秋实生生塞进了心里。她万没料到,温秋实竟也有如此巧舌如簧、尖酸刻薄之时。
蕙兰见他有恃无恐的模样,似是笃定她对他无可奈何,不敢与他计较。
温秋实见蕙兰呆立原地,张口结舌的模样,便带着解恨的神情,将烧尽的黑色灰烬踢至旁边的苗圃,又覆上一层薄土。
夜色中,风掀起他长袍的一角,使他看上去孤寂又落寞。
这一刻,蕙兰对他的心疼与愧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终究不忍发作。
她长叹一声,低声道:“你快走吧,侍卫须臾便至,日后切不可如此了!”
稍作停顿,她终是按捺不住,关切问道:“今夜该你当值吗?你怎会独自在御花园?此乃违逆宫规,上次皇上便已斥责过你……”
蕙兰话未说完,只见不远处有个黑影疾驰而来。
身影渐近,她即刻认出,那是皇后宫中的小太监。
蕙兰瞬间紧张起来,“他若瞧见,会不会告密,致使皇后借题发挥,指责我与温秋实在御花园私下会面。”
小太监气喘吁吁地直奔温秋实,焦急抱怨道:“温太医,让您随奴才走,您怎还走失了?害得奴才好找,快些走吧,皇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语罢,才转身,仿若刚刚看到蕙兰,恭敬施礼:“梅妃娘娘也在啊?娘娘万安!”
蕙兰沉声道:“适才从云水阁行至此地,遇着温太医,便驻足闲聊了几句。怎么?皇后娘娘身体欠安?”
小太监答道:“是大皇子,今夜腿疼又犯了,皇后娘娘遣奴才去太医院请温太医。奴才走得急了,温太医没跟上,只好折回来寻他了……”
温秋实不再言语,冷冷地看了蕙兰一眼,便背起药箱,随那小太监疾行而去。
蕙兰呆立原地,目送温秋实渐行渐远。冬夜寒冷的空气中,仍残留着烧过纸钱的焦味。
“原来,大皇子腿疼,皇后娘娘请温秋实去翊坤宫。”蕙兰心想,“此事倒也平常,自桂花饼事件后,温秋实解毒救人,名震一时,被奉为起死回生的神医。皇后娘娘更是屡次邀他入宫,盼他能医好大皇子的腿。
然而,温秋实去翊坤宫,为何要绕道经过御花园?熟悉的路,怎会在小太监引领下走错?”
更为巧合的是,温秋实恰到好处地在宴会结束后,于蕙兰回醉心殿的必经之路烧纸,与蕙兰不期而遇。
蕙兰理解他的难以忘怀和一往情深,然而,他本可以隐匿起来默默思念和祭奠,为何偏要如此公然地违反宫规?
蕙兰忆起温秋实适才冷漠挑衅的神情,以及咄咄逼人的语气,她断定,温秋实是有意为之!
“故意来激怒我!”蕙兰如此认为,温秋实本就对“梅妃”心怀怨恨,目睹蕙兰兴高采烈、大张旗鼓地庆祝生辰,更凸显出他的凄苦和哀伤,使他忆起“惨死的兰儿”。故而,他心怀不满,故意藏身于御花园中,当蕙兰的面给“兰儿”烧纸庆冥诞,令她难堪,让她心中不快。
“不过,我毕竟是受尽恩宠的梅妃,而温秋实仅是一介太医,即便他对我心存怨念,也只是暗中憎恶,从未如此明显地表露过。为何突然之间,他仿若变了个人,竟敢与我针锋相对,言语不敬?”
蕙兰百思不得其解,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会有不妙的事情发生。
此后的日子,宫内平静无波。又因临近年关,宫中弥漫着热闹喜庆的氛围,一片和睦。
皇后在翊坤宫深居简出,再无是非纷争。
二皇子和蕙兰,关系也日渐亲密。孩子们都是敏感聪慧的,他们能够感知到谁是真心关爱自己,对自己好。因此,在蕙兰的精心照料下,二皇子对蕙兰的依恋愈发深厚。
后宫的生活,本就平淡寂寥,有了孩子后,突然增添了许多欢声笑语。
二皇子已过六岁,开始启蒙读书。每日清晨,他都要前往尚书斋读书习字,另有专门的师傅教他骑射和武艺。
黄昏时分,回到醉心殿,他总是喋喋不休地给蕙兰讲述他一天的见闻。
夫子讲了什么书籍,他会背诵给蕙兰听;师傅又教了什么招式,他也会有模有样地展示给蕙兰看。
此外,他时而哭泣,时而欢笑,时而喧闹,还常说些令人捧腹的话。
如此新鲜有趣的日子,犹如潺潺的流水,迅速从指缝中溜走。
蕙兰觉得,这段时光是她入宫后最轻松的日子,她将所有的不快与烦恼都抛诸脑后了。
转瞬间,便到了腊月二十九。
这天黄昏,二皇子从尚书斋回来,显得浑身不自在,嘴里嘟囔着:“梅娘娘,儿臣身上痒!”
蕙兰掀开他的衣裳查看,顿时大吃一惊,只见他的背上、肚子上、手臂上,长出了一片片红疹子,有的地方被他挠破了皮,还渗着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样的症状,让蕙兰惊恐万分地联想到麻风病,她急忙吩咐小太监田青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田青一边应着,一边问蕙兰:“娘娘,请问哪位太医?”
蕙兰稍作思考,迅速命令道:“若是温太医当值,就叫他过来,快些!”
蕙兰心想:“生辰那晚与温秋实的偶遇,总让我心神不宁,觉得他有些奇怪。不妨借此机会,试探一下,顺便劝解他几句。而且,温秋实的医术和医德,我向来信任。我也知道他无论对我态度如何,都不会挟私报复。”
温秋实很快就随田青一同来到了醉心殿。依旧是温秋实的一贯做派,进殿后听蕙兰说明情况,他便二话不说,立刻给二皇子诊视。
须臾,温秋实便神色自若地说道:“无妨,二皇子或因练武时多汗,且冬日寒冷,衣物干透缓慢,以至生出疹子。臣开些药,令其以温水沐浴,擦干后涂上药,不久便可痊愈!”
蕙兰想起张玉荣的遗言:廷儿惧热,易出汗,平日切勿着厚衣。
她遂松了口气,但仍让温秋实检查了廷儿的被褥、衣物、饮食……
蕙兰深知皇后居心叵测,故自二皇子至醉心殿后,其饮食起居,蕙兰几乎事必躬亲,恐遭人暗算。
经一番细致查验,温秋实言并无异样。
蕙兰彻底安心,趁此机会,直视温秋实,委婉问道:“温太医,本宫生辰那日……”
温秋实未等蕙兰言罢,便避开她的目光,含混其辞,语速潦草,低声答道:“那日微臣心情不佳,冲撞娘娘了,还望娘娘海涵!”
温秋实如此一说,蕙兰便也不好再追究,只轻声道:“本宫并非责难,只是念及儿时情谊,亦望温太医能早日忘记……兰儿,真正释然!”
温秋实歪头看了蕙兰一眼,而后笑了一声。其笑声与以往不同,似喉咙有物,听来阴阳怪气。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惯有的恭敬:“太医院年末繁忙,娘娘若无他事,微臣便先告退了!”
蕙兰便起身,亲送他至殿门口。
临出门时,温秋实忽回首,压低声道:“娘娘若忧二皇子疹疾难除,不妨将二皇子贴身衣物洗净后,与薯蓣皮同泡一刻钟,晾干后再为其穿上……切记,须用生薯蓣皮!”
蕙兰如获至宝般点头,连连道谢:“多谢温太医!”
温秋实走出醉心殿,他抹了一把脑门的汗,长舒一口气,面色凝重。
蕙兰待温秋实走后,心中暗叹,温秋实虽执拗,但委实是位良医,他的方子必不会有什么差错。
即刻,蕙兰传唤小厨房的雪雁前来。
冬季,小厨房常备薯蓣,用以煲汤或制作糕点。
蕙兰嘱咐道:“雪雁,待会你将薯蓣皮削下,拿给彩蝶,让她用薯蓣皮再浸泡二皇子洗净的贴身衣物!”
雪雁应诺,小声嘟囔:“薯蓣皮可止痒,这便是传说中的以毒攻毒吧?”
蕙兰彼时一心系于二皇子身上,又深知温秋实通晓各类民间偏方,对其信任有加,故而并未将雪雁的话放在心上。
接连两日,蕙兰每晚令二皇子沐浴后,擦拭温秋实所开药膏,二皇子身上的红疹子果然很快消退。
新岁如期而至,大年初一清晨,皇上皇后率领阖宫嫔妃及皇子公主,浩浩荡荡前往慈宁宫,给太后拜年。
这是自张玉荣被赐死,皇后遭皇上训斥后,首次露面。她略显消瘦,沉默寡言,似已全然敛去昔日锋芒。
至慈宁宫,只见宫殿内外装饰一新,明净敞亮。
虽值隆冬,庭院中的雪松依然苍翠浓郁,挺拔遒劲。与廊下高挂的大红灯笼相映成趣,一绿一红,一冷一暖。
慈宁宫正殿内,太后身着崭新的梅花纹绛紫色宫服,端庄得体,素雅高洁,使她看上去容光焕发,毫无老态。
皇上皇后率众嫔妃,依次跪拜,行大礼,又各自道出吉祥的拜年祝词,太后喜笑颜开,连声呼道:“赐座,上茶!”
须臾,大皇子慕容熙、二皇子慕容廷及浅柠公主、浅颜公主等数名孩童,依次上前,以稚嫩悦耳之声,恭祝太后凤体安康,福寿无疆。
太后见此,喜不自胜,笑逐颜开,伸手召唤道:“速来,汝等皆至皇祖母此处……槿汐,速将点心取来予皇子公主们!”
太后身旁的槿汐姑姑遂笑吟吟地领着两名小宫女,端来枣泥酥、红年糕、糯米糍、炸馓子、芙蓉饼等,摆满了太后身边的紫檀雕花几案。
数名孩童一拥而上,环绕太后,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童言无忌,太后开心至极,满面笑容,宛如盛开之花朵。
或因二皇子新丧其母,且为唯一四肢健全之皇子,太后对其尤为亲昵,亦格外疼惜,将他抱于怀中,轻抚其所着衣裳,似欲察其是否温暖,又问他于醉心殿生活是否习惯。
见太后喜爱二皇子,蕙兰亦由衷高兴。
正在此时,蕙兰忽见坐于太后怀中的二皇子,如扭股儿糖般,浑身不停扭动磨蹭,面上亦现痛苦难耐之表情。
紧接着,二皇子的小手伸入衣裳内,不停抓挠。太后留意到此,将他放下,关切问道:“廷儿,汝这是怎么了?”
二皇子皱眉,难受道:“皇祖母,孙儿身上痒……痒得厉害!”
蕙兰大惊,快步上前。
太后已命身旁的槿汐姑姑,解开二皇子锦袍上的扣子。蕙兰低头一看,即刻怔住。
只见二皇子身上,一片片的,布满红斑,较此前更为严重。
太后原本和颜悦色的脸,霎时变得极为难看,高声喝令:“速传太医!”即刻有小太监匆忙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