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险恶
永州,关家。
关敬并不在家,是下人接待的追命。
尽管他们对追命的去而复返感到奇怪,但还是热情地请坐奉茶,问道:“三爷回来这儿是有什么指教吗?”
追命笑道:“指教不敢当。”手刚碰到茶杯又放开,还是拿起自己的酒葫芦扬了扬,“我还是喝这个吧。”
那人连忙道:“对对对,我怎么忘了,三爷是喝酒的。我去给三爷上好酒。”
追命摆手道:“不用麻烦了。我来这儿是想问关老板一件事的,敢问他去哪儿了?”
那人依然把好酒端上来,随而笑道:“真不巧,老爷跟邢管家外出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
追命没有动桌上的酒,心念一动,问道:“是跟邢畴走的?”
那人点头道:“是。实不相瞒,我们家少爷他……他前些天一个人出门了,老爷担心他安危,就和邢管家一起出门找他了。”
追命听到此处,不再迟疑,霍然起身,抱拳向对方告辞,离开了关家。
行得不远,追命来到了知州衙门。
这里的知州本就因为之前的案子认识追命,因此追命只寒暄了几句话,直接让人带他去查了永州二十年多年前的旧卷宗。
灰尘扑面而来,追命一边翻着卷宗,一边听身旁年轻的小捕快问他:“三爷你找什么?我帮你找?”
追命手上动作没停,问道:“二十多年前,永州有个文家,家主文东华,是关敬的结义大哥,你知道吗?”
小捕快仔细想了想,最后不好意思地讪笑道:“关敬我知道,文东华没有听说过。”
追命笑道:“你不知道很正常,你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吧?”
小捕快崇拜道:“可是三爷你不是永州人啊,你都知道。”
追命道:“我知道是因为之前办案时在永州待了一段时间,闲暇时顺便当故事听的。这当捕快嘛,凡事多听一些,说不定哪天就有用了。”
小捕快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追命续道:“听说文东华当年也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因为在一次外出时被山贼害了性命,从此文家落没。”想了想,又问道:“你们这儿可有住在永州几十年的老人的?帮我请来一下?”
小捕快答应一声去了,还没等他回来,追命已把当年的卷宗翻了出来。果不其然,卷宗上所载与他方才所言差不了多少。
二十多年前,文东华也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富商,在周围几个邻县都有商铺。某日他的几家商铺接连起火,他出门查看,却在路上被山贼所杀。
文东华只有一个独子,名叫文少安,当时不过是个孩童。文东华死后,有家贼贪图文家财产,在文家水井中下了慢性的剧毒,文家一家二十余口,无一幸免。从此,这江湖上再也没有永州文家的名号。
幸而这案子最终还是破了,山贼和家贼都已捉拿归案正法。
追命沉吟了片刻,放下卷宗,不一会儿,小捕快请来的老人已到。追命先问了那老人一声好,这才遂向老人问起了当年文家一案的情况。
那老人见追命言语亲切,对面前这名年轻人很有好感,立即答道:“这案子我还记得,虽然是破了,但我们几个街坊邻居当时都在谈论,哪里就那么巧,文家的几个铺子都失了火?而且死后几日竟然还都出现了毒蛇虫蚁,我们猜这肯定也是有人在暗中做的——”
追命截道:“失火的商铺几日后都出现了毒蛇虫蚁?”
老人答道:“是啊,那场景,还真有些可怕。
追命的眼神深邃,轻声自语道:“邢畴……刑仇……“语音一变,他正色道:“去关家,看看他们的井水。”
旋即,追命向那老人抱了抱拳,便要离开。
而小捕快在一旁听得是完全不明所以,只是见追命要走,忙抬声问道:“三爷,我可以跟您去吗?”
追命回头看了那小捕快一眼,在之前的案子里他便与这小捕快共过事,对这少年印象很是不错,遂笑道:“一起去吧。”
出了衙门,他们又踏上了去往关府的路。
小捕快着实好奇追命方才提问的目的与此时前往关家的目的,不由询问了起来。
追命就喜欢对方有事便问的脾性,走得依然够快,也不嫌烦地为他解释了。
那小捕快听完一惊,道:“三爷,您、您的意思是说……当年害了文家的真正凶手其实是关敬,而今文家的人来报仇了?”
追命点了点头,道:“我想我不会猜错。”
做捕快这么多年,这点自信,追命还是有的。
“而且,照年岁推断,报仇的人应该便是文少安。”
小捕快呆了半晌,喃喃道:“这么说,那个文少安倒是挺可怜的啊。”
追命看了小捕快一眼,道:“你觉得他可怜?”
小捕快忙忙道:“三爷,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想说……他滥杀无辜当然不是对的!”顿了顿,“可是,他那么小,全家被杀,凶手还一直逍遥法外……他的命运倒是挺惨的。”
毕竟年轻,小捕快的心很善。
追命听他结结巴巴的,哈哈一笑,道:“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没说你说错了。是,他的命运是不好,但这不是一个人作恶的理由。”
旋即,追命的声音停了停,停了许久,停到小捕快以为追命不会再说话了,他却突然又用了一种悠长的声音道:
“何况,这世上远有比他命运更不好,但依然绝对不会作一点恶的人。”
小捕快闻言“呀”了一声,道:“比文少安的命运更不好的人?那个人也有仇人吗?
追命道:“当然有,他也是从小全家被害,凶手逍遥法外,而他……而他在那场灾难里,也受了伤,从此不能修习内力,不能习武……但他从来都没有都过一丝气馁,更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经历的缘故而去怨恨过谁,他始终活得有力,活得比任何人都要精彩。”
关于那个人,还有一点,追命究竟是不忍心说。
打从心底的不忍。
可追命所讲的这一点,已足够让小捕快既敬佩又感伤,随即问道:“那后来,他的仇人找到了吗?他报到仇吗?”
追命道:“没有。”
小捕快低声道:“真可怜。
追命笑了一笑,道:“不。”
小捕快愣了一愣,道:“什么不?”
追命郑重说道:“你不需要说这两个字,他更不需要这两个字。虽然他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仇人,但他一直都在为全天人报仇;每一个有冤的人,他都会替他们报仇。”
小捕快道:“这可真了不起……”蓦地一顿,想到一点,睁大了眼睛,奇道:“欸,可是……可是三爷你刚才不是说他不能习武吗?为全天人报仇,这、这要怎么做到啊?”
追命笑道:“是啊,这世上本就再没有人能做到他那样了不起。”
野林山庄里,寂静得令人觉得恐惧。
邢畴的头皮顿觉一阵冰冷,旋即,他便看到他的一缕头发在他眼前掉了下来。而割下他头发的那枚暗器却并未落地,反而又飞回了无情的手中。
无情的话比方才的暗器还要冰冷,道:“你这里有多少机关我不知道,但无论我躲不躲得过这里的机关,你都躲不过我的暗器。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邢畴不信,可是就在刚才,他已经试过了。
邢畴只有用他的最后一招,道:“你不是来救关玉的吗?你把我杀了,你也不会知道关玉在哪儿!”
无情看着邢畴,等待邢畴接下来的话。
他知道,邢畴接下来一定还有话。
邢畴大叫一声:“想救关玉跟我来!”
语音未落,骤然,他向身旁一片草丛掠去,身子直直地落了下去。
他却没有落在地面上。
那地面竟在一瞬间裂了开来,邢畴已然落入地道之中!
眼见邢畴身影消失,无情想也没想,手掌一按轮椅扶把,借力直飞了过去。进入地道通口的一瞬间,无情一牵着木轮椅的绳索,将轮椅车拉下,刹那之后,无情与轮椅,一齐降了下起。
无情稳稳坐在轮椅之上。
整个过程,无情始终不离邢畴十步。
寒冷。
彻骨的寒冷。
这是无情落地之后的第一个感觉。
旋而,无情才发现,这里并不止他和邢畴两个人。
邢畴双手各拿着一把匕首,而那两把匕首此时正贴着关玉与一位中年人的脖子。
无情只看了他们一眼,随而打量起了周围。
四周都是冰。
水凝固成的坚硬的冰,冰上插着只几根火把,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这是一个冰窟。
无情把目光移回向关玉和那名中年人。
关玉和那中年人也看着无情,眼神里都是求救的意思。
无情吸了一口气,遂觉寒气直入肺腑,道:“他是关敬?”又道:“这倒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
邢畴缓慢地摇了摇头,道:“这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但我本不想杀你的。大捕头,我跟你没仇,如果不是你非要管这件事,我实在不想把你引到这里来。”
无情抓住了邢畴的话里的意思,道:“你跟关敬有仇?”
邢畴冷冷一笑,手里的匕首又不自觉地贴近了关敬的脖子几分,道:“仇?他杀了我全家所有的人,你说我跟他有没有仇?”
无情道:“你不姓邢吧?”
邢畴哈哈一声冷笑,道:“我当然不姓邢,我也不叫邢畴。我姓文,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叫文少安。二十多年前我父亲与关敬本是结义兄弟,可是关敬竟为了夺取我父亲的财产,暗里用不知哪里得来的老字号化魂散毒死我家商铺所有的人,再一把火烧了商铺。我父亲前去商铺查看,他却把我父亲引进了冰窟,活活冻死。大捕头,你是捕快,你说,按大宋律法,他该不该死?”
无情回答得很快,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该死的。可是,这跟关玉无关,跟关家钱庄的人也无关。关敬的罪也自有官府来制裁。”
邢畴哈哈大笑了几声,道:“无关?那我家商铺的人就该死吗?关敬为了逼我父亲说出财宝的下落,把我也关在冰窟里,我就该受这些罪吗?还有什么狗屁官府,他们拿了关敬的钱,谁会管我爹的案子!”
无情毫不迟疑地道:“我会。”
他顿了下,又一字一句地道:“我师弟们也会,还有千千万万的好捕快他们都会。你是无辜,但这不是你杀害其他无辜之人的理由。”
邢畴闻言失了一会儿神,笑容已近苦涩,呢喃着道:“你会?哈哈,我信。我也信这世上可能真的还有那样的好捕快,可惜我没有遇到。大捕头,你不懂,你跟我不一样,你小时候无论怎样,可你都有诸葛正我,你有那么多人宠着你,教你武功,给你好的生活,给你铺路。可我呢?自从我父亲拼死救下我之后,我就一个人流浪,受尽了他人的白眼与欺侮,身体也因为受了寒气总是不好。这样子的生活,你怎么能懂?你不懂!”
无情这次没再立即说话,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忽然想起了在许多年以前,诸葛先生曾与他讲过差不多的话,讲述的却是另一个人。
若要比命运悲惨么?他承认,当他第一次从诸葛先生的口中知道那个人以后,他便觉得,自己的事比起那个人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了。或许从那时候起,无情就对那个人有了好奇,还有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向往与仰慕。
再后来,那个人还受过诬陷坐过牢,到最后,无情再见他时,他成了无情的师弟,已比初见时更添风霜,却依旧是潇洒的模样。而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仍然选择了捕快这个职业,仍然对人生抱有最大的善意。
无情想起了那些往事。
邢畴看出他此刻心思在别处,忍不住道:“你在想什么?”
无情把思绪收回,道:“想起了一个人。”
邢畴的神色有好奇,道:“都这种时候了?大捕头还有空想别人?你在想谁?”
无情没立即答话,顿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说你从小受了寒气,所以身体总是不好,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还未出生时就已受了内伤,而且永远都再练不好上身的功夫。”
邢畴愣了一下,道:“大捕头,你唬我吧?哪能有人没出生就受内伤的?难不成是在娘肚子里受的?”
无情淡淡一笑,道:“没错,他确实是在他母亲怀他之时受的内伤。不但如此,他的父母也是被人所害,那时他并不在他父母身边,所以连他父母最后一面都未见成。”说着忽然沉默,良久以后才继续道:“你说得对,我有世叔照顾我,给我铺路。可是你又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也是从小独自流浪,更受过许多你根本想象不到的挫折;喜欢的姑娘死在别人手里,他知道凶手却不能报仇;见到亲人,却不能相认;甚至……甚至他还进过大牢,差一点被判死刑……”
邢畴听得怔怔,好半晌,道:“哼,照你这么说,那个人还真挺可怜。”
无情的语音陡然变冷,道:“不。”
邢畴茫然道:“不?”
无情冷冷道:“你不需要说这最后那两个字,他更不需要那两个字。即使他经历了那些,他也从未怨过谁、恨过谁;不论这个世道待他有多不公,他都永远用感恩的心来看这个人世,他活得要比任何人都洒脱。
邢畴自嘲道:“洒脱……可惜我做不到,我也不信有这样的人。”
无情一笑道:“你当然做不到,你不信也随你,这世上本就再没有人能做到像他那样了不起。”
邢畴听到这里,霍然大叫:“够了!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教育我?是,我做不到像你说的那个人那样,所以我有我自己的报仇方式,我要自己来替天行道!你管不着!”
无情冷笑道:“教育你?你想得太多了,就凭你,还不配。虽然这世上再没人能做到像他那样洒脱,但只要还有一点良心在的人,都不会如你这般任意滥杀无辜。替天行道不是你这样的行法;你要替天行道,我也要替那些被你害死的无辜之人,擒你归案!”
邢畴冷笑了几声道:“我知道大捕头你的功夫好,可你一个人也没有分身术不是?不妨告诉你,如果没有意外,关家其他钱庄的人现在都应该已被毒死。关家的人会死得慢一点,关敬当年在我家井水里放毒,那他怎么做我就就怎么做,我只不过要他一一偿还他的罪。无情,你是救不了他们的。”
他的话落,只听轰隆一声,传来一阵巨响。
邢畴面上微喜。
无情注意到邢畴的表情,蹙了蹙眉,道:“我是没有分身术,可是我也不止一个人。这是炸药的声音?”
邢畴无暇去想无情话里的意思,只是大笑道:“对,我提前放了炸药。马上,马上这些炸药就可以把出口炸掉封住,到时候我们就都走不了的。我本来不想死在这儿,可是无情你既揪住我不放,那我们就干脆一起死在这儿吧!”
无情的表情无波无澜,只是淡淡道:“但出口还没有封住。”
话一出,一弹指,一枚暗器疾出。
匆忙间邢畴早有准备,头一偏避过暗器,随后他刚要回头说话,突感胸口被人一打。他猛然退后三步,才发现打他这一掌的竟是关敬!
关敬已脱离了邢畴的控制,并推开关玉,大喊道:“玉儿你快走!”
原来无情出的不止一枚暗器。
无情一招发出三枚暗器,而真正要出的暗器在于后两枚。
——解开关玉和关敬穴道的那两枚暗器。
邢畴完全没有发现。
一条白影疾飞,便在邢畴还未回过神来之时,无情已将关玉拉到自己身边。
轰隆!
同时间,又是两声巨响,炸药的威力使得出口被炸到仅容一人出入。邢畴脱不得身,因为关敬缠住了他。
邢畴的武功本比关敬高许多,然而此时此刻,关敬救子心切,招招式式,竟令邢畴一时间招架不得。
打斗之中,关敬高声道:“无情大捕爷!我知道我是罪无可恕,可玉儿他是无辜的,我求求你救救他!”
话刚落,气息一乱,人到底被邢畴打倒。
邢畴转过身来对付无情。
邢畴自认为自己不会是无情的对手,但他也不需要是无情的对手,他只须缠上无情一会儿,便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洞口忽然飘下了一个人。
像是一片叶子。
那人便宛如一片叶子一般轻轻地飘了下来,稳稳落地。
无情一见此人,大喜道:“三师弟!”
邢畴满脸不可置信,道:“追命!”
追命看着无情,微笑了笑,道:“大师兄。”
无情道:“你救关玉,邢畴给我!”
他的话是对着追命在说,目光却是盯准了邢畴。
追命颔首,不过刹那间已拉着关玉直飞丈余,瞬息到了出口。随即,他往关玉背后一拍,便将关玉拍出了冰窟!
追命并未同出。
他向下一看,无情还在下面,他便没有半分犹豫,又直飞了下去。正在这时,只听最后一声响,无数的冰全部崩开,铺天盖地而来。追命脸色一变,下意识朝无情的方向掠去,旋即抱住了无情,两人在冰面上向旁翻滚了几圈。
两人的耳中只听得到阵阵而来的冰裂声。
瞬间过后,对他们而言,则是许久许久。
一切终归于平静。
无情睁开眼,追命压在他的身上,他伸起手碰了碰追命的脸颊,轻声道:“三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