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日
盛夏,晨曦初现。
山村仅有的一家供人歇脚休息的饮食铺子开了门。
若是以往,铺子的老板绝不会这般早便开门营业,可这几日的生意却不知为何格外好,果不其然,没过上一小会儿,遂先后来了三位客人。
与前几日不同的是,之前的客人大都是文士打扮,束冠带、着深衣,而此时进来的第一位客人却是身穿劲衣,身形挺拔削瘦,腰畔系着一把就像他人一样的薄利长剑。
剑是无鞘的。
这人很年轻,人是十分英俊好看,小山村里难得见这般人物,老板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只见他进门后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要了碗阳春面,一个人吃了起来。
正在此时,第二位客人也进门了。
那客人年不过二十左右,贵公子打扮,长相格外秀气,老板随即把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青年剑客依然静静地吃着他的面。
那贵公子坐下之后,要了杯茶和几样点心,随后问道:“老板,你可知道去归安镇怎么走吗?”
老板一听,便回答道:“怎么,客官也要去归安镇?这几日有不少人都向我打听那个地方。”
正要向那贵公子说明去归安镇的路,第三位的客人进了门,老板赶忙前去接待。
那是一个精干的瘦子,相貌无甚特别。远远在一旁低头吃面的青年剑客却在此时抬起头,看了那瘦子一眼。
只一眼。
青年剑客又低下了头,继续吃着他的东西。
瘦子越过老板,走到书生的面前,问道:“小公子要去归安镇,正好我也去那儿,我给小公子带路如何?”
那贵公子喜道:“兄台也是要去赏心大会的吗?我们同行,那是再好不过了。”
那瘦子闻言明显呆了一下,道:“赏心大会?”随即说道:“没错,我也要去那儿。”
那贵公子听了极是高兴,请那瘦子坐下,还请他吃了东西。不多时,两人食毕,遂结伴而行。
风在这时候吹动着门帘。
青年剑客早已把阳春面吃完,他喝了一口粗茶,随后扔下一串铜板,起身跟着出了门。
这是条野径小道,四周树木繁茂。
那贵公子和瘦子走了有一会儿,贵公子忽觉不对,停下问道:“兄台,这路怎么越走越偏僻了?”
那瘦子不答,只是笑,笑得那贵公子心里一阵发毛,后退了几步。
瘦子却往前逼近,眯眼笑道:“实话跟你说了吧,你以为大爷我闲着没事会给你带路?不过看你衣服穿得这么好,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趁早跟大爷我走,给你家人写信让他们来赎你,你还可以保一条性命。”
那贵公子听得目瞪口呆,张口道:“你……你……”
瘦子不耐烦地打断道:“你什么你!你最好不要让我动手,不然你——”
“你最好现在束手就擒,不要让我动手,不然我就只有杀了你。”
林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像剑锋一般凛利的声音,听得那瘦子的身上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心下一惊,叫道:“是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他猛然转过头,赫然便见之前的那名青年剑客就如标枪般立在远处。
这样远的距离,那瘦子放下了心,悄悄摸出袖子里的匕首,朝那贵公子的方向移动——不管那青年剑客是何人,他只要把匕首放在身边人的脖颈上,有了人质就不怕了。
可是他想错了!
青年手中的剑远比他想象的更快地出手,剑光一亮,一刹那儿,剑已刺进了他的心脏!
他甚至没有看清楚青年的动作。
他只是在死前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睁大着眼睛道:“冷……冷……”
青年抽出剑。
他倒下了。
青年道:“我是冷血。”
手腕一转,剑上的血迹被甩到了草地之上。
一旁的贵公子看得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冷血看向他,他才吞吞吐吐道:“恩……恩公……”
冷血道:“我是捕快,你不用道谢。”他转身,朝前走去,一边道:“去结案。”
贵公子呆立了一会儿,急忙跟上。
在县衙结案的时候冷血才知道,那贵公子姓许,双名以行,的确是临镇富商之子。他此次出门前往归德镇,不想路上被山贼觊觎,而这山贼作恶已久,已杀过不少无辜百姓,冷血接下此案,追踪至此,是以才毫不留情对其一剑封喉,也凑巧救下了许以行。
许以行明白了事情缘由,自然对冷血千恩万谢。
冷血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只问:“赏心大会是什么?”
之前许以行和那山贼在铺子里的对话,他都还全记着。
许以行说起这个,即刻亮起眼睛,道:“就是归德镇的万青山老先生所办的一个书画大会,这次他把他家里所藏的真品全拿出了。我听说有钟元常的,王右军和王大令的,还有顾长康的,吴道子的……”
他扳着指头,说着这些名字,越说越起劲,说到一半却忽然发现冷血不言不语,平静的眼神没有一丝兴奋。
他停了下话头。
冷血这才道:“你一个人去?”
许以行点点头道:“实不相瞒,我父亲和万老先生都是生意场上的人,他们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所以我父亲是不准我去的。”
冷血道:“我送你去。”
许以行心中一喜,十分雀跃。
仅仅半日路程,他们来到了归德镇。万府门口,许多文人墨客已汇聚于此,还有不少人正在万府的门口执笔写着绘着什么。
许以行解释道:“万先生有言,为了让这次大会都是真正懂书画的人交流,必须要在万家总管面前亲自写一幅字或画,倒不用多好,只要能证明你晓书画之道,就可以进门了。”
冷血往前走着,像是没有听到许以行的话一般。
许以行忍不住道:“冷捕头,你怎么这一路都不说话啊?”
冷血走到门阶边,终于开口,道:“你进去吧,我走了。”
许以行道:“你这就要走啊?不一起进去看看吗?”
冷血摇首,他本就对书画不感兴趣,只是为了许以行的安全才一路护送,这时到了万家门口,自是可以离开了。然而就在他身子将转未转之际,他余光一暼,挂在万家门前的一幅画映入他的眼帘,他的脚步也随之一顿。
那是一幅山水画,画中青山隐隐,山前白水悠悠,几株新柳抽嫩芽,一行飞鸟掠天涯。
冷血盯着那画看了很久很久。
许以行好奇地跟着望了过去,脸上立时露出欣赏之意,拍手道:“好!”
这一声喝彩,把在旁之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众人齐齐鼓起了掌,异口同声地道:“好画啊!”
冷血问道:“这画很好吗?”
一名书生立即心悦诚服地道:“当然很好!看得出这作画之人画艺娴熟,若非画道下了多年的苦功,怎会有如此功底。”
许以行补充道:“还不单单是画艺。”
冷血的目光还凝在那幅画上不动,嘴角露出不令人察觉的微笑,道:“还有什么?”
许以行道:“作画之人的胸襟气度。技艺只是小事,正所谓画如其人,这画的笔锋圆融,画意却疏朗,使人一见便觉心胸开阔。若不是有大气魄的端方君子,不可能画得出这般景物。”
听到许以行的赞美,冷血的唇越发不自觉地向上扬了起来,轻声道:“嗯。”
许以行道:“冷捕头你也懂画吗?”
冷血道:“我不懂。”
许以行道:“那你答应什么?”边说边看向冷血,突然讶道:“冷捕头,你……”
冷血道:“我怎么了?”
许以行像是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奇道:“冷捕头……你笑了啊?你是在笑?”
冷血道:“那又怎样?”
许以行道:“这一路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笑。不过你笑起来……很好看。”
如同朝阳升起,将冰雪融化,万物皆被这股温暖所照耀。
冷血这会儿一点也不吝啬他的笑,他又盯着那幅画看了两眼,转而向万家总管道:“请问,这作画的人现在在何处?”
那管家听他们交谈了有许久,这时笑道:“作画的人也是来参加赏心大会的,现在他已经进去很久了。我只是看他的画实在太好,就忍不住挂了起来。这位公子——”他是看着许以行在询问:“你也来是参加大会的吗?”
许以行笑答道:“是。”
他接过管家递来的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了两行诗句。
“本也想作画,只不过珠玉在前,我再画也是多余。随意写了几个字,还望众位雅正。”
管家道:“公子好字,公子你可以进去了。”
许以行很是高兴,又看了一眼冷血,心想他刚才就说要走,这会儿肯定也不会想进去,只好道:“那冷捕头,大恩不言谢,我们再会?”
冷血点头。
许以行心中竟有点不舍,犹豫一会儿,仍是进去了。
冷血目送许以行进门,思索了片刻,对管家道:“必须会画画或写字才能进去吗?”
管家道:“这是我们老爷定下的规矩。”
冷血道:“那我写字。”
管家却有些迟疑,说道:“这位公子,你若真想进去,不管你字如何,先要放下你带着的剑。”他又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们会替你保管,等公子你离开后自会还你。”
冷血一听此言,摇头道:“不用了。”
他转身离开,又踌躇几番,再次回过身来,对那管家道:“你们的赏心大会什么时候结束?”
管家道:“明日才正式开始,结束要十日之后。”
冷血道:“多谢。”
说完这句话,他就真的走了。
“还要等十天。”
冷血走到无人的万家后院围墙边,低声自语着,抬头看向院墙,足足看了有好半晌,似是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飞身跃过那一道墙,轻轻地落在了后院的地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