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重逢
若叶肆二楼雅间里,坐着一个身着亚麻粗布圆领袍的少年。
半刻前他孤身一人来到此处,却见若叶肆门扉紧闭,门口挂了个“今日歇业,恭请明日再来”的牌子。尚未站定就有个小二出来,径直带他入内去了二楼雅间落座。
“郎君稍坐,我家主人一会就来。”
说着就给他上了一壶清茶,点了香,又关上门窗。
很快,外头响起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少年的目光往门扉处看去,只见门一开,进来个容色绝艳却气质清寒的少女,正是他日夜思念悬心多时之人。
“姐姐!”冯朝显猛地站起身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他扑过来抱住朝华,朝华却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姐姐,”冯朝显声音颤动,面上已滚下泪来,“两年前我回了家不见你,追问之下父亲母亲说才你失踪了。后来又说你得罪了贵人被下了狱,恐怕已凶多吉少。我一直不信,这不,这次县试我拔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黎院长说要栽培我,我就借机向他进言,说若是跟着同窗们一道来云都见识见识春闱,想必对举业有利,他就资助了我一个月的费用。我想着我进云都来悄悄寻你的消息,若你真的下狱了我也会想办法给你疏通疏通关系,我现在结识了许多人,其中也有些厉害的世家子弟,一定能保住你的性命。没想到我刚来就得了你的消息。姐姐,你这几年在外面好吗?”
他一直盯着朝华,说了许多话却不见她有太多反应,他心里有些不安,手心里也沁着冷汗。他发现他在害怕。
下一刻,就见朝华越过他坐下。他忙上前去给朝华斟了杯茶,又道:“姐姐,你既然无事,为什么不回家?母亲她……”
朝华却猛地将茶水泼在了地上。
“母亲?谁的母亲?你的母亲?那与我何干??”
“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冯朝显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姐姐落得今日都是因为自己,他害怕他唯一的姐姐不要他。
“听不懂?你不是举业有成吗?怎么会听不懂我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还是说,你是装作听不懂?”
朝华以为自己硬下心肠来就一定不会感到心痛,心脏却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攥住,不停地往外滴血。
冯朝显犹站在雅间正中,他看着朝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不扯破最后一层纱,他们就还是相安无事的姐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也对。”朝华见他不肯承认,便自己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茶,面上浮出一丝怪异的笑。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一扇窗户,雨丝混着风飘进来,洒在她的手上,她拼命稳住自己的心。
“你作为既得利益者,又有何必要去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不会真的以为你的父母有余钱供你去黎阳书院读书吧?你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演得一手好戏啊。”
朝华转过头来望着她的弟弟,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一句充满讥诮的话震得冯朝显哑口无言。
“不会的,”他犹自自欺欺人道,“母亲给你做了很多衣裳,她说你从小就喜欢新衣裳,还说你每次穿上漂亮的裙子都会很开心。她还给你做了几双绣鞋,说要等你回家的时候亲手给你穿上。这些年她整日以泪洗面,又没日没夜地做绣活,眼睛已经坏了,她真的……”
“你住口!”朝华再也忍无可忍,将手中的杯子砸在冯朝显脚边,眼泪从眼眶中滴落,砸在地上。她亲手揭开了当年的那层纱,声嘶力竭道:“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那笔钱是怎么来的你心里不可能一直没有猜到,我不信你这么聪明会不知道!”
冯朝显这才慌了神,他上前一步扶住朝华的胳膊,他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挽回,只能充满希望地想,若是自己认错就一定还能得到姐姐的原谅。
“我知道,姐姐,我知道那笔钱是他们卖了你才得来的……是我对不起你,你再等等我好不好?我读书用功,五年内一定能取得功名入仕,到时候我就把你赎回家,在都中买一间大院子,咱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好不好,姐姐?”
朝华看着泪流满面的朝显,挣开他的手臂,抬手擦掉眼泪,笑道:“一家四口?你在做什么梦?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又回来找我。不会是因为想我,也不会是因为良心发现要接我回家,只是因为你在书院花费巨大,他必须想办法再筹一笔钱供你读书。所以他又想到了我,他为了聘礼还想再卖我第二次!第一次是你小,你不知道,那第二次呢?第二次呢,阿显?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是帮凶!”
冯朝显的表情在那句“帮凶”中龟裂,再也绷不住表面的平静。
“姐姐!”冯朝显抱住朝华,痛哭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现在熬出头了,黎院长说他要资助我,免了我在学院的一切费用,每个月还给我发些银钱,我都攒起来了,姐姐你等等我,我一定会来赎你回家的,我们是姐弟啊,你就是我坚持下去的理由,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大错已铸成,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一定赎你回家,好吗?”
他说着就拿出一个荷包放到桌上,又将里头的碎银子全都倒出来。
“黎院长从一开始就看重我,我在书院用的笔墨纸张都是他给我的,我攒了很多钱,我都给你,你拿着,咱们一起攒钱一定很快就能凑够赎身的银子了!”
真是个好笑的笑话。
朝华看着那碎银子笑了,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你明明是帮凶,是既得利益者,却又作出这副样子来,怎么,你是当了婊子还想给自己立个牌坊吗,阿显?你拿了我的卖身钱去读书奔前程,又作出这副无辜样子来,将过错都推给你的父母,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伪了?还是说,你原来就是这种人,拿了好处把错都推给别人,还要受害者原谅你,你原来是这样的伪君子吗,阿显?”她穷尽这世上最恶毒的语言,要他也感受自己当日所受过的万分之一的痛苦。
“不是的……姐姐,求求你……不要这样……”
他蹲在地上抱着头,一边哭一边摇头。
朝华蹲下来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你想我原谅你?”
冯朝显呆滞着表情抬起头来看着朝华,他点了点头,在这一秒钟里他想起了许多事情。
姐姐从小就疼他,他们明明只差了一岁半,但是从小到大他都只听姐姐的话。每次做错了事,姐姐会比父亲母亲还要生气,一边揍他一边教育他,打完了还会哭着给他上药。姐姐为了照顾他,很小就学会了做饭,每次父母不在家都是姐姐给他做饭吃,姐姐做的炸油果是他在这世上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衣服破了他不敢和父母说,也是姐姐悄悄帮他缝好还帮他打掩护。他们会在每一个晴天去外面没日没夜地奔跑笑闹,又在雨雪天里互相依靠。
他本以为他们会互相依靠一辈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成了梦幻泡影。
他还记得那天他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母亲抱着他痛哭,说姐姐是失踪了要他好好去读书。他看着院门口的牛车车辙印子,看着柴房里消失不见的麻绳,那一包整整齐齐白花花的银锭,他哭着笑又笑着哭,父亲摇晃着他的身子要他拿着这钱去黎阳书院读书,要他为老冯家挣个前程,他能怎么办呢?
“我想。”
“好啊,那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原谅你。”
“我答应你。”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下来,这是他这两年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