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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乃恶人峰令主

云遥境内,东海岸边。

断崖外,残阳若血,雁过无痕。

海岸边崖石静矗,状若猛虎,见虎背上一红衣女子盘膝而坐,背靠巨大红轮似要融为一体。虽不辨身形,却听见海风吹袭得她袖袍翻滚,哗哗作响,恍如耳边炸雷。

那臭名昭着的“十人恶人”站在赵挽华身后,低着脑袋,目光发直。

数百年前,一群恶匪集结于一无名山上,创办一寨,无恶不作,一时名声大噪。

尔后数年,也不知何种机缘巧合之下,寨子虽然没了,却冒出了恶人峰,峰上集聚的恶贼奸人也越来越多。

这世间欺世盗名之辈,似乎冥冥之中自有规则,最后都会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去到那峰顶。

人一多,是非也多,峰内也不得不兴起“江湖规矩”来。

因而,便以狠绝毒辣程度排资论辈了起来,前十个便被唤做“十大恶人”。

百姓说,他们会强杀掳掠,连尚在襁褓的满月婴儿都不放过,会撕了一口一口地吞下;

百姓说,他们是面如恶鬼,形如罗刹,所过之境片草不生,亡灵不存;

百姓说,求佛祖垂怜,赶紧派个神仙,甭管是哪一路的,只求来个能收了他们的就行!

也许是上天真的看到了百姓的虔诚,略一怜悯,神仙没派下来,随手便将往生的赵挽华丢到了恶人峰。

“令…主,”恶大梗着脖子道,“您出海这半月,我们已将附近的渔民都抓来审问过了,他们祖祖辈辈居住此处,说是这东海绵延千里万里,绝无可能还有别的大陆。”

“令主,我恶二之前做什么您也是知道的,我们打渔的最是信奉妈祖,那帮渔民既然能对妈祖起誓,想来不会有假…”

赵挽华头都不抬,只见她微微抬臂,一掌翻甩开,衣袖带出磅礴怒意的气浪,掀得身后众人脸色一白。

“令主,您一直待在这儿,那武周阴卫已潜入云遥,这一次,人数却比以往都多…我们,该如何做?”恶大这是试探她态度来了。

彼时为了寻找回家的蛛丝马迹,赵挽华对着这些纠缠追扰的阴卫,一直秉承置之不理、随便折腾的态度,她带着十大恶人在前面遛,一群阴卫如疯狗似的在后面追。

耽搁回家去收拾疯狗?以往自然是没这闲工夫的。

她赵挽华,赵绍帝同胞长姐,堂堂摄政长公主,一朝身死,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直接跳过了地府投胎的步骤,掉进了这个破烂旮旯,捡了个别人的身壳。

原主,没人知道她叫什么,赵挽华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无名。

没人知道无名的来头,只晓得她以五岁幼龄宰了搭救了她性命的农户夫妇,主动踏上了恶人峰。一群恶人,又是头一次见一个五岁的小孩儿居然能毫不心软地屠人一家,竟恶趣味的让一个小女孩入了编,成了恶人峰的一员。

在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弱小无依、身无长技的小女孩,整日惶惶不可安宁,终于…不到一年就把自己作死了。

倒让她捡了便宜。

可惜,命运之下,众生平等。

无名逃不开,高贵的摄政长公主亦逃不开。

赵挽华下了恶人峰,才发现这个世界愚民遍地,经济文明不知比赵国落后了多少。本以为这里无非是赵国境外某处蛮荒之地,只是离赵国远了点。

这个世道,已乱了百年之久——

西北武周,黄沙卷天,戈壁无边;东面云遥,隔河相及,冬冷夏炎;而昆弥盘踞西南,四季如春;岑唐依依傍水,风光明媚一派。又有八部,却月、古荆、义阳呈三角之势地处四国中心,羌海交好于武周,大、小月辽依附于云遥,闽樾称臣于岑唐,南诏俯首于昆弥。

而赵国、赵咏志、西辽…的确没一人知道这些名字。

寻遍了天南地北,四国八部、西域之地、雪山之巅…没一个跟以往的坤图能重合的。

就算她沉溺于回忆、如何都不愿意相信,这梦,确实结束了。

蝴蝶总归是要做回庄子的。

赵挽华慢吞吞的抬头,转身看向他们:

恶大第一个被她的视线扫到,那柄从不离身的大刀此刻静躺土里,人一动不动,低眉顺眼。

然后是恶二,一张如弥勒圆润,常年带笑的脸上此刻哪还有半分笑意,面皮止不停的抖。

视线转到了恶三身上,恶三腰背仿佛更坨了,手中的千丝鱼线已绞成一团乱麻,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紧张...

赵挽华懒得再一个个打量,不看也知道他们什么样子。

十大恶人都怕她。

但怕她,不代表不敢起小心思。

好不容易下了山,这群恶鬼怎可能还乐意回到那草都不长一棵的荒坡上?

这些人,不敢与她直面说,拐着弯儿的准备诱哄她往远了的地方跑。

没了赵国,对赵挽华来说,其实去哪儿都一样。

“令主,您回来后,在这礁石已经坐了两天两夜,身体可有什么不适,我等…我等实在是担心…那些阴卫…”

阴卫阴卫!

赵挽华眯着眼,“本令主的身体好得很!区区阴卫,也值得你们有所顾及?”

“令主说的不错!恶大,你也是过于小心翼翼了!区区几个杂碎,要是碰上了更好,让我等几个一并杀了,正好扬我恶人峰威名!”

恶四眼睛轱辘一转,继续道,“什么武周阴卫,形如鬼魅,夺命无息,我呸!统统都是因为我们被封了整整三十年,未曾出来走动罢了!”

恶九呵呵冷笑,突然插嘴道:

“恶四,你想违抗令主命令擅自动手?莫非是你嫌你恶四在西域的名气还不够大,如今回了中原,还想张狂?之前路过咸阳,就是因为你蠢人猪脑,擅自捏死那谁...谁来着?”

“波斯王最小的儿子。”

恶七明慧身纤硬直,一身气势冷肃强横,悠悠补充。

“对!就是那波斯王最小的儿子。您老一根手指捏死倒是省事儿了,累的老娘我在沙漠里被上千蛮子追杀,那胳膊腿儿成天暴露在烈阳下,如今晒得黑不溜秋的...”

停了一瞬,似不解气般一脚踢在沙滩上,“哼,依那些波斯人的习俗,会将你恶四的画像挂在案头,日日唾弃诅咒!你那张脸,恐怕比他们老子老母还熟悉,你还嫌不够得意?”

恶四“啧”了一声,大声道:“你这刁妇!光会拿我出气,前几日在那渔村正抓着村民吓唬,是谁看见阴卫进了村掉头就跑?呸!憋孙娘们儿!”

“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刁妇,我就赌你没本事!”

“你说谁没本事?”

“行了!”赵挽华一掌拍向身后的海面,掀起的高浪将互拧着胳膊的二人淋了个湿透。

两人瞬间住了嘴,眼中闪过不甘,却又默契的冲彼此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其余几个相互望了一眼,默默没出声。

恶人峰常年荒瘠冷落,恶人们盘踞于此,个个身怀奇能绝技,之前时不时下山为非作歹,搞得外边儿的人胆战心惊。

直到十五年前,逼得四国终于联起手来,请来世外方士作了法、设了结界,才让这群恶人终于消停。

从此,恶人峰只能进、不得出,所有恶人只能老老实实的憋在山上。

也正因为这样,众恶人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恶气,恨不能找个机会一泄为快,最好能找到那些术士把他们全剁了!

之前迫于赵令主命令,只能像个乌龟王八蛋似的东躲西藏,

如今找不着那劳什子“赵国”,他们十人心里真是好不开心!

赵挽华焉能看不明白他们故意跳脚在这演戏给她看,她也不点破,只是道:“既然你们想要那群阴卫的命,那便如你们所愿。只不过这么个小地方打斗起来,缺少了观众,少了些意趣。”

“令主的意思…”恶四纸扇一合,眼中带着兴奋。

“我们去云遥王城。”

恶五飞快赞道:“令主英明!就得让一城的人见见我们的本事。这些阴卫,也不知是否比西域那群蛮人强上星点半点,能陪我们多戏耍两天!”

恶六用禅杖戳了戳身边恶七的裤管,以眼神询问身边二人:上回那追杀我们的野蛮子,令主动手花了几天来着?

恶七冷着脸,衣袖下朝他无声伸出两根手指。

恶八点点头,默默的在心里数着数:多戏耍两天...一二三四,那就得四天。

甚好甚好,阿弥陀佛。

……

云遥思梧殿。

与千里之外风雨欲来的气氛不同,殿内一片祥和静谧,案几上香炉里青烟缓缓上升,散发幽幽香气。

云遥摄政王盘膝坐于案后,背脊挺直如鹤立,手拳半握慵懒撑颌,另一手握着书卷闲搁案几,姿仪如流云疏朗,一派清逸静安。

他头戴银冠,兰玉簪绕髻,如雕如琢。眉间挺动轩昂,一双桃花目明黑低敛,犹如暗夜星曜,玉容神貌,濯濯其华。

虎威将军吴童站在一旁,捉剑而立,盯着香炉,目光看似炯炯,实则是在发呆。

他就想不明白,自从摄政王因护着小皇帝如车轮子一般滚过那议朝大殿外三百有余的台阶撞到头醒来后,怎么整个人就不对头了?

出格事干了不少,宫里宫外更是谣言四起。

是上个月吧?

摄政王突然搬进了宫,将东宫大手一挥改成了思梧殿,美其名曰:皇帝才七岁幼龄,反正东宫荒着也是荒着,住得近一些,更方便照顾幼帝,处理政务。

底下的群臣想的却是:幼帝区区一个黄口小儿,需要每天离这么近吗?难道不是为了心血来潮,方便弄死皇帝,呃...上位吗?

以前的摄政王足够蠢直,但现在的摄政王,他们却不敢肯定了……

还有上上个月,摄政王突然一改往日只穿玄衣的习惯,美其名曰:黑色不吉,像奔丧。

自此,从内至外,从便服到朝服,所有衣物一律变成了白。

然后,就见宫里的司衣局见风使舵,连夜赶制:朝上大臣的朝服、宫内婢女内侍身穿的衣物…一片梨白,好不壮观!

甚至,压力还给到了宫外:大人们的后院,上至夫人、下至十八房小妾,一个二个的都换上了白衣。

于是,百姓们忍不住举头望着明月开始思索,白衣服…好像还是丧服的主色,好像,更不吉利吧?

更为奇异的是,那不知是距离皇亲国戚多远多疏,十八代开外也不为过的亲戚里突然冒出了个慕容汝蓝,三日内成功坐上了摄政王的专用步辇,十日内破例被封为昭乐郡主。

赐封原因不重要,重要的这是云遥第一个成功引起摄政王注意的女人。

那个狐媚子怎么就吸引到摄政王的注意了呢?!整个云遥的小女儿们一夜间美梦破碎,咬破了手中袖帕,挠破了家里的墙,整日整夜不得入眠...

想啊想,抽风前的摄政王冷若冰霜,只知道打仗,从不近女人身,如今不仅性情大变,怎么还开了窍,被这么个不显不明的慕容汝蓝给吸引住了?

怎就不是我们呢?可恨!可恨至极!

京城的女儿家们悄悄拿出了枕头下的小人,冠以慕容汝蓝的姓名八字,每天都扎啊扎……

一时间,民间布匹、棉花供不应求,价格足足涨了一倍。

吴童眨了眨眼,瞟到香炉里焚香刚好燃尽,最后一缕青烟也消逝了。

云眷舒放下手中书卷,将目光终于搁在了吴童脸上,满目和煦,“讲吧。”

吴童飞快地将手中情报展开,开始一眼一板地向云眷舒汇报着自他白衣以来造成的“京城动乱”。

如今的王爷,每当他认真凝睇一个人的时候,眼中就会不经意溢露出一种如涓涓细水般的温柔。

吴童打了个冷颤,他虽读书不多,但也是知道书中有个词叫“眉目含情”的。

所以,他真的好别扭啊!

吴童吧啦吧啦地讲了足足一炷香,尤其是说到布匹棉花的涨价,他停顿了一下,嘴角一抿。

如今底下都说什么:君子颜如玉,公子世无双?还有清雅自许、貌比潘安。

潘安是谁?敌国的新主帅吗?原谅他真的不明白。

“不过是些小事,随他们去,过一阵就好了。哦对了,传昭乐郡主进宫,让人在外间备好酒席……”

眼见吴童还在神游发呆,云眷舒顿了一下,“吴童。”

“是,是…我这就去!”

这下好了,宫里宫外又该淌河了...女人的泪水,哎...

云眷舒慢慢转头,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庭院。

院中,假山奇石,繁花锦簇,绿树草长,本是一片景致,然而他眼神却暗了几分。

抬手招手唤来守卫,云眷舒吩咐了几句。

守卫本是面无表情,听完后忍不住惊讶得微微抬起了身,而后重新低下头恭敬应承了声:“属下遵命”。

云眷舒衣袖挥了挥,让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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