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人如尘埃,漂浮一世,终归尘土
七日已逝,几场细雨一下,气温骤然降了下来。
秋风如刀,轻轻掠过肌肤,一日更比一日寒冷。
在这万物凋零的季节,岑唐经过赵挽华的一番精心调整,收整残军、撤销王都,所有郡县都按照原来的规制并入了云遥。
在此基础上,沿袭录用了一批岑唐精心挑选留下来的、颇有才干的大臣。
站在大殿上,从高座望下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临近午时,好不容易结束了早朝,赵挽华步履如飞。
今日云眷舒称有要事处理,未同她一起上早朝,方才派人传话说会在书房等着她。
依这半月惯例,云眷舒会和她一起协商接下来的军务要事。
阿仪、恶九落后赵挽华半步跟着。
“但葵。”临近书房,赵挽华突然停了下来,有些话她想进去前先问问。
“城主,您叫奴家?”但葵赶忙上前说道。
“如何给云眷舒解毒?”
单葵眸子里充满着迷茫之色,“啊?王爷的毒不是解了吗?还是说,又中毒啦?”
“我说的忘忧蛊。”
“忘忧蛊?!”阿仪和但葵异口同声地重复。
但葵平日里总歪歪扭扭的身子都给惊得站直了,她脸上第一次出现严肃,说:
“城主,你在同奴家开玩笑吧?那忘忧蛊毒一解,您不怕摄政王…”
“不怕,我侧敲旁击的问过,他不会计较。”
“我的城主啊,您对男人一知半解,尤其是被感情冲昏头脑的情况下,这些甜言蜜语信不得。”但葵劝道。
阿仪也点点头,“但葵说的没错,小姐再考虑考虑?”
“这段时日,他奋不顾身护我,日日夜夜伴我,我想试一次。”
但葵眉尖微蹙,“城主,取出忘忧蛊容易,但若摄政王做不到他所谓的承诺,您有没有想过…”后果。
“你们无需规劝我,此事我已思忖许久,”赵挽华吸了口气道,“我并非让你即刻解除忘忧蛊,待攻下三部,我会同他好好解释解释。之后,你再解了蛊毒便是。”
“小姐…”
阿仪还欲多说什么,却被赵挽华打断,“此事就这么定了,先进去吧。”
几人走进书房,却惊觉屋内空无一人。
屋外,正午的阳光正浓烈,但赵挽华的心不知为何却突然一沉,生出些许晦暗来。
“人呢?”
阿仪和恶九对视一眼,皆是一脸茫然。
“影子?你在吗?”赵挽华叫着恶十的名字。
因他容易迷路的属性,除了教授云末功夫,业余时间赵挽华都会让他要么等在书房,要么就待在凤落苑。
恶十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全身都裹在一张巨大的斗篷之下,抱拳道:“城主。”
“其他人呢?”
恶十摇了摇头,说:“没人来过。”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城主…咳咳…”
江离从宫外缓缓归来。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苍白如纸,目光如落败的枯井,整个人宛如秋风中的残叶般摇摇欲坠地靠在门框上。
江离强忍着胸腔的剧痛,又喊了一声,“城主…”
“江离,你怎么了?”赵挽华见状,脸色骤然大变,走了过去伸手扶住他。
江离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中充满了无尽的无奈,说:“时间不多了,城主,您快离开,离开上京,回…咳咳,回东升城去…”
“为什么,江离,莫非是那两名线人…”剩下的话,赵挽华如鲠在喉,说不下去。
想到一种她不愿面对的可能性,她脸色如乌云罩顶,瞬间沉了下来。
“是他派人伤了你??”
“咳咳咳…”江离的咳嗽声突然加剧,掩嘴弯腰的瞬间,一股鲜红的血水从手指间溢出,滴落在素白的袖袍处,如同一朵朵红梅,刺痛了赵挽华的眼。
“江离!”赵挽华失声惊叫。
“江离,江离,你怎么了?”阿仪也赶紧上前,从另一侧扶住他。
恶九走上前,先是在江离身上嗅了嗅,然后从腰间拿出银线沾染了他的血液…
血液很快变成了黑色。
恶九面露不忍,然后冲赵挽华无奈地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但葵?”
“城主,鬼哭他…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怕是…快不行了。”恶九道。
“怎么会?”赵挽华眼神中充斥着不可置信,她缓慢低头看向眼前的江离,“江离…究竟怎么回事?”
江离来不及回应,他深吸一口气。
此刻的他还不能死。
江离借着赵挽华的力量挺直了身躯,道:“城主,没时间了,边走边说…”
四人方踏出书房,才发现天色已变,狂风怒吼,如猛虎出山,掀起满地落叶,哗哗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与不安,这一切都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摄政王,咳咳咳……早已洞悉一切…”江离说道。
赵挽华闻言停了下来,脑中如遭雷击空白一片,瞬间呆立当场,不确定的问:“你说云眷舒什么?”
“城主,不管您信与不信,这一切皆是摄政王的精心谋划。”
江离紧紧拉住赵挽华,示意她继续前行,“我知道您很震惊,但我们不能停,必须一直走。西城门属下已打点好,可以从那里离开…”
“江离,你的身体…” 阿仪心急如焚。
“我……我这副身躯已是风中残烛,能撑到现在,全赖扁岳相助…”江离大口的喘息着,“对不住,城主一直瞒着您。这些日子,我都在暗中调查,直到今日,今日才……”
恰在此时,长长的宫道尽头突然闪出两个人,阿仪一脸戒备地护在几人身前。
待来人跑近,众人看清楚后,才发现是云末和大太监李东。
阿仪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小公子你。”
“阿姐!”
云末如疾风般冲到赵挽华面前,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毫发无损。”
“云末?!”
“阿姐!你快走,从暗道里走!王宫暗道只有国君知晓,王叔他并不清楚路线,你们可以从那里安全离开上京。”云末的声音焦急万分。
“小公子…小公子,我没想到,你竟能逃出来…”江离面上浮现一个无力的笑。
有小公子相助,逃离上京应该不成问题了,他也能稍稍安心一些。
“先生,您这是怎么了?”云末这才察觉到江离的不对劲。
阿仪赶忙替江离回答:“小公子,江离如今身体状况极差。还请小公子快快告知我们,究竟发生了何事。”
“之前王叔因火毒受伤,阿姐可还记得?王叔中毒,你为他换血,这一切太顺理成章了,所以我暗中查探了一番,不过是那名将领与王叔合谋上演的一场闹剧,”云末无奈道,“阿姐,叔他虽然身体失忆,但实际上,他自始至终,什么都知道。”
赵挽华的心仿佛坠入无底深渊,之前那隐隐的不安终于如她所料,成为了可怕的现实,“所以他一直在骗我。”
阿仪怒气腾腾道:“小公子,既然如此,早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若是你早朝能提醒我们…”
赵挽华面无表情地打断阿仪的话,“因为那不是云末,而是云眷舒安排的死士替身。”
阿仪气的七窍生烟,“小姐,我早就说过摄政王不可信,亏您还想着为他解毒!”
赵挽华紧追不舍地追问,“他怎么解的忘忧蛊毒?”
恶九也道:“对呀?!奴家也想知道,王爷他究竟如何解的蛊毒。”
“这个我…我不知。”云末十分惭愧道。
“没有解蛊毒,”江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摄政王将忘忧蛊培养成了蛊王。”
恶九瞪圆了双眼,眼神中充满了惊骇,“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会有人能做到!”
看到众人都是一脸疑惑地望过来,恶九赶忙解释道:“城主,奴家说过,世上只能有一只蛊王,您可记得?”
“当然记得。”
“但是,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强者,蛊虫也是一样。忘忧蛊,本是我祖上一位非常杰出的巫女所创,这蛊因爱而生,为爱而死。而爱作为这世上最强大也最折磨人的感情,这忘忧蛊自然也是最适合培育蛊王的品种。”
“可是…”恶九的声音有些发颤,“祖上没有人能够培育出忘忧蛊王,只因为这培育之法实在太过阴毒,需要人以自身为皿饮下世间百毒,一日一饮,连续百日。并且这毒,焚心烧肝,让人身心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因而几乎没有人能够坚持到最后,将它炼制成蛊王。”
“呵。”赵挽华听着,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但也不对啊,摄政王服下忘忧蛊并不足百日…”恶九百思不得其解。
江离咳嗽了两声:“恶九,若是用蛊王宿主之血呢?”
“竟然还能这样?”恶九惊奇道,“…只不过,城主的血确实称得上是世间剧毒,对忘忧蛊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养料了。”
“城主,咳,您还记得摄政王中蛊毒失忆的最开始,他并不愿意迈出思梧殿,直到有一日说是为了找您才踏出思梧殿,结果还迷了路。从那时起,我便起了疑,为何会那么巧碰到进宫行刺的阴卫…”
江离点到此处,剩下的他未言明。
他打量了一眼赵挽华,果然…
赵挽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不一叹,情之一字,果真是误人不浅。
赵挽华脑海中思绪纷乱。
云眷舒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表情,还有这段时间发生的点点滴滴,此刻如同万花筒一般在她脑海里过了个遍。
云眷舒过去所作所为,有很多被她刻意忽略,根本搭不上逻辑的事情,此刻全都解释得通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挽华眼神半垂,眼中的光芒渐渐消散,变淡,变凉,心在这一刻也仿佛被寒冷冬雪覆盖,再难感受世间一丝温暖。
“阿仪,你们抓紧时间进入暗道。”
李东不愧是宫中多年的大太监,对宫里鲜为人知的路径了如指掌,带着他们巧妙地避开了龙焱军的搜捕,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偏僻宫殿。
“这里便是冷宫,暗道其中的一个入口就在这,”云末说着,眼眶开始泛红,“阿姐,你快走吧,你一定要平安无事,这样阿末以后才能再与你相见。”
赵挽华摸了摸他的头,“阿仪、但葵、影子,你们带着江离先走,去城外等我。”
“咳咳,城主,我和你一起。”江离道。
赵挽华凝视他片刻,然后道:“好。”
阿仪却跨步上前,咬着嘴唇道:“小姐,我也和你一起。”
“我也……”
“无需多言,你们先走,思梧殿和凤落苑有重要的东西,不能留在那,我必须回去一趟。”赵挽华态度坚决。
而江离,她尊重他的选择。
“城主,让她们先走,我守着暗道入口,等您一起。”恶十道。
赵挽华微微点头,施展功法,携着江离如疾风般离去,直朝思梧殿而去。
……
宫中,龙焱军奉命正地毯式地搜寻着赵挽华的踪迹。
回凤落苑的路上,已遭遇好几波敌人。
赵挽华红色的衣裙边,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鲜血,仿佛一朵朵彼岸花盛放。
在结束又一波杀戮后,她面若冰霜地回到江离身边,搀扶着他继续前进,“江离,龙焱军里我们的人你可通知了?”
他们在龙焱军中悄悄安插了不少恶人峰的人。
江离足智尽妖,既已发现端倪,绝不会坐以待毙的等死。
所以,这段时间他一声不吭,想必不仅仅是做了调查。
如她所料,江离果不其然道:“我已经通知了他们,一旦有异常情况,立刻撤退。他们平素都待在宫外大营,这会儿应该都已安全无虞。”
“这一次,是我的问题,怪我迷了心智,你早先就告知了我你的猜疑,我却没有听信。”
江离一叹,“咳咳……您是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我必须去将凤落苑、思梧殿中的某些东西给毁掉,放在那里太危险,况且…事到如今,我不能留下哪怕丁点有关我和他的东西,否则,我心难平。”
“自此,我与他恩断义绝,不共戴天,碧落黄泉,生死不论。”
“咳咳咳……”江离心中惴惴,总觉得事有蹊跷。
他剩余的时间不多了,但执意留下,亦是为了亲口问一问另一位,以解他心中狐疑。
人如尘埃,漂浮一世,终归尘土。
但他,不该留有遗憾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