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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同上冬学(一)

依着一部分社员的意思,要让丰贵承担刑事责任,毕竟十七岁的大小伙了,干出这样的蠢事来,不能就这样算了。

肖队长说,乡里乡亲的,丰云是大队赤脚医生,平时为乡亲们治病,大恩小惠大家都得过,不好把事情做得那样绝!

社员们想想,也确实有道理。于是作出处理:

一、罚款五百元,以儆效尤。

二、毁坏的渠堰由丰家修好,如果修不好,再罚款一千元。

三、滚落沟底的竹料,由丰家人自己去运出来,运到龙凤湖边的纸厂去。

丰云也没有法子,回家就组织大家解决问题,最后决定首先修复水渠,然后全家人一起,去把那几十吨竹料挑出来。

首先是修复水渠。修复这句话好说,活儿不好干。水渠地基已然垮坏,不是挖几锄泥土能填好的。如果那样修,水一冲还会垮,那就如社员们说的,改道。可是水渠是从山腰上经过,往上移水流不上去,往下移又接不到后面的渠沟,整个大堰都改道,丰家人恐怕是没有那个能力。

依然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法子:“我们可以用楠竹!把楠竹竹节巴打通,不就成了管子?把地基平整一下,把楠竹管子铺在上面,把水引过来,可以不可以?”

依然说完,一脸期待地望着父亲。

丰云一听,大加赞赏,觉得这法子非常可行,既快捷又节省资金,是个好方法。

第二天,在丰云带领下,一家人砍竹子的砍竹子,通竹节的通竹节,抬的抬,扛的扛,很快就弄了十几根楠竹管子过去,就按依然的说法修复了大堰。

过了几天,肖队长检查后说,楠竹接缝处和起点终点有些漏水,丰云马上答应处理。

丰云带着丰贵,去了一趟龙凤镇,背回来几十斤水泥,和上沙子,把楠竹管子接缝处和起点终点等关节点都糊了一遍,果然漏水问题得到解决。

他们又挖了些泥土把楠竹管子埋在下面,那里就形成了一段暗渠。

最棘手的是那几十吨竹料,要从那条荒山沟里运出来,可能要费些功夫。

丰家人一想到这个就非常气愤。

反对得最厉害的居然是一贯老实的丰富,“我不得去挑,谁惹的祸谁去!”

嫣然呢,去是不想去,不过她想自己很快就会出嫁到城里去,到时回一趟娘家也不容易,就权当最后为家里出一次力。

丰贵不敢说话,父亲扁担的威力还记忆犹新,硬着头皮,父亲安排他干啥就干啥,倒也少见地听话。

依然老实,她顺从惯了,甚至都没有想过可以反抗。

只有五儿,口口声声说不干她事,谁惹的祸谁去,破天荒第一次没和丰富抬杠,意见一致。

她拿到了肖队长如约奖励给她的十块钱,一天天地得意非凡,耀武扬威,心里有了种种计划。

她想买一块花布,做一件花衣裳,要不就买一斤毛线,织一件大姐那种红毛衣。

那,穿着才叫洋盘。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张开双臂,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好像那花衣服或红毛衣,已然穿在她身上。

于是她开始拿些干稻草当作毛线,学习织毛衣呢。

她更不愿意花心思在学习上了。作业也不写了,课也不听了,想着自己能够被推荐上镇中,看那些同学一个个埋头苦读,他们还以为机会摆在前面,人人有份,殊不知,机会早已被她丰沛然得了去了。

一想到这,五儿就忍不住心里暗笑,笑他们傻得可爱。

山沟里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基本没有路可走。

丰云带着孩子们,拿着刀斧锄头,硬是一点一点地开辟出一条路,然后慢慢地把那几十吨竹料运了出来。

这件事他们整整干了半年,直到年底,才基本完成。

这个过程中,他们也得到一些善良村民的帮助,就连韩侨生也过来帮忙挑了几担。

白天的生产劳动不敢缺席,他们只能收工以后去干,牺牲了多少休息时间,孩子们的身体都磨练得粗壮了许多,从中也明白了不少道理。

秋收完毕,冬天很快就到。

冬天里地里基本上没什么活了,大家闲下来。

肖队长突然积极筹划,要办一个扫盲班。

当时又称冬学。也就是在冬天没什么农事了,把年轻的村民组织起来学习文化,认认字儿。

肖队长早有这个心思,只是以前苦于没有老师。现在有了,韩侨生是大学生,完全可以胜任教师一职。

何况韩侨生是救人英雄,德配其位,一定错不了。

其实,肖队长之所以积极筹划这事,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一是肖队长早想改变改变山里人两眼一抹黑的现状;二是这根本就是上头的要求。

最近国家政策变了,又开始重视教育,据说就快恢复高考了。

不久前县里开了一个基层干部会,通知生产队长都参加。领导指示说,要认真落实提高人民的文化水平,每个村每个队都要办夜校,办扫盲班。

“今后,要建设国家,要走富强之路,都要靠科学文化。以前一开口就是我没文化我是个粗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后是以有文化为荣,以文化高为荣,晓得不?我晓得在农村里,你们的心思,是只重视男娃的教育,女娃就不让读书,以为只要男人有本事了,这日子就会好。因此导致农村女性文化程度很低。你们哪里晓得,女性文化低了,家庭教育就成问题,到时候男娃也废了。所以你们回去,要一家一户地清查,看有多少女娃没有上学,先把女娃的教育抓起来,能送学校去就赶紧送学校去,实在送不了的,或实在年龄超过了的,已经参加农业生产,怕上学去了影响的,就办夜校办冬学,把文化学起来,这样不会影响生产吧,啊?”

公社书记的话言犹在耳。

要求各家各户把十二岁以下的儿童,特别是女童,都送到学校去,其余的,一律白天生产,晚上去参加扫盲班。

接着是大队支书,又放了狠话:有困难?老百姓不同意?要把女娃留家里干活?你们想办法嘛,宣传政策嘛,做思想工作嘛,再不行,就开批斗会,罚做苦工——总之,办法是想出来的!”

龙村六队是龙凤湖整体文化最低的,因为最偏僻最遥远最穷困嘛。

一个地方,受传统思想意识影响,有一定的风俗习惯。

龙凤湖人香火意思重,又相信人多力量大,村民们也想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

他们认为,要改变,那就生呗,有了人就有了一切。每家每户比赛一样生娃,五六个是常态,七八个的也不在少数,甚至有生十几个娃的。

缪春香就生了十个娃,曾经还准备参评英雄妈妈的,可惜第六个和第七个没带大起来,夭折了,那荣誉也就泡了汤。

缪春香没评上,可别人评上了,现在,龙村六队就有三四个英雄妈妈。

以前,龙村六队才不到一百人,只十几年间,就增加到四五百人,龙村六队的妇女是立了大功的。

妇女们长期不是怀孕,就是坐月子奶娃,衣衫褴褛,敞胸露怀,没一点形象,还讲什么素质。

女孩子们在大人眼里,基本就只是劳动力,长大后挣回彩礼的工具人。小时候在家照看弟弟妹妹,大一点就下地干活,基本都没上过学。

龙村小学校里绝大多数都是男学生。

肖队长自己吃过没文化的亏,也一直是个有想法的人,而且也是个相当有能力的人,干事雷厉风行。

经统计,全队十二岁以上十八岁以下没上过学的,居然有三十五人,十六岁以下该上学而没有上学的,也有二十一人之多,绝大多数是女娃。

队部的会议室,还算宽敞,不开会时,就权作教室,又发动村民们从家里拿来些桌椅,用草灰混上煤油,在墙上刷一刷,黑不溜秋的一块,就算黑板。于是,一间教室就算有了。

肖队长对韩侨生说:“我就把这些人交给你了,如果这里边将来像你一样出个把大学生,你功德无量,至于地里的活,你就不用去了,你就安心当一个教书先生。”

韩侨生本不善农活,这个夏天被人们讥笑挖苦,呼来喝去很是憋屈,教书自然更适合他,于是踌躇满志,决心不负重托。

冬学每天两节课,先识字,然后是读报纸,了解山外面的天地,国家大事。

那一天,韩侨生想天气渐渐冷起来了,他需要清理一下自己的行李,把厚的被褥找出来。

现在,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了,一切只能靠自己。

他把行李箱打开,发现里面有一块小小的画板和一套炭笔,原来是当初来龙凤湖的时候带来的。

来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工作也忙,加上也没有兴致,他都忘了。

高原地区气温低,季节也早,才11月份,早上起来已经冷飕飕的了。

昨天早上,韩侨生从湖边经过,看见湖边的芦苇青苍苍的,在雾气中,显得益发精神了。

晚上下了点霜,凝结在苇叶上,化成水滴在阳光照射下亮晶晶的,苇花被衬托得愈加蓬松洁白,在霞光里格外妩媚。

韩侨生想起一句古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美中不足的,是缺了一位佳人。

哈哈,想什么呢?疯了吗?这种地方哪来佳人!

韩侨生在心中嘲笑自己。

现在,他翻出了画板炭笔,忽然起了兴致,想去湖边写生。

遗憾的是没有颜料,不然,他得把昨天那种景致描绘下来。

说干就干,韩侨生也不收拾行李了,他带上画具,就跑到湖边,刚摆好摊子,忽然,湖滩上有两个小女孩嘻嘻哈哈地笑闹着跑了过来。

“侨生哥哥!侨生哥哥!你是要画画儿吗?”

一个瓜子脸,圆眼睛,梳着流行的运动员发型的小女孩指着韩侨生的画具问道。

韩侨生很奇怪小女孩认识自己,他却不认识她。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韩侨生问道。

“咯咯咯,”两个女孩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另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说:“我们当然认识你,你是城里来的知青,还是冬学里的先生,队里谁不知道!”

“运动头”说:“侨生哥哥,你为什么不问我们的名字呢?难道我们的名字就不值一提吗?”

韩侨生觉得这女孩有些口齿锋芒,就微笑道:“对了,请教两位仙姑的大名。”

“哈哈,你应该说请教两位仙女的芳名!”运动头说。

韩侨生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运动头”歪着脑袋,盯着韩侨生的脸,她惊奇于韩侨生的牙齿那么白,像苇花一样白。

农村人,尤其是偏远山区的农村人,像龙凤湖这种地方,那年月还未文明开化,很少有人刷牙,村里人尤其是那些男人,都喜欢抽旱烟,牙齿都是焦黄焦黄的。

韩侨生见运动头盯着自己,就一本正经地拱手道:“请教仙女芳名。”

“我叫丰沛然,这个是我同学,宋永红。”

韩侨生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忽然联想到冬学里有个叫丰依然的女孩,就问道:“你叫丰沛然?那丰依然是你什么人?”

丰沛然听韩侨生一上来就打听丰依然,关注点居然不在自己这儿,颇有些不喜,撅嘴道:“你说的是丰四儿吧?——哦,她是叫丰依然,她是我姐。”

丰沛然和宋永红一个上午就在湖滩上玩耍,围着韩侨生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特别活泼好动,跟韩侨生好像老熟人一样。

临近中午,在宋永红反复要求下,两人才起身离去。

临走时,丰沛然忽然说:“侨生哥哥,我可以来上冬学不?”

韩侨生惊讶道:“你没来吗?不是说队里该来的都来了吗?”

“我在村小上学,我上三年级了。”

“哦!你有学上,还上什么冬学啊!冬学是给那些没学上的人上的。”

五儿回到家中,就对母亲说,她不想去村上的小学校了,她想上冬学。

缪春香一听,惊讶道:“你发啥子疯?冬学是那些大人上的,而且这些人上午还得下地干活,下午才能上学,有时还晚上去,半夜三更才回来,多不安全。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有小学上,啥也不用干只上学,专心读你的书有啥子不好?你凑啥子热闹?上冬学,还上春学呢。”

“那丰四儿怎么上冬学呢?她不是和我一样大?她难道是大人?”五儿不服,继续纠缠。

缪春香伸手拧住五儿的脸颊,又扯了扯,往前一推,这才松手。这是母亲第一次跟五儿动手,五儿没留神,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就哭着说:“小学里邓老师教得不好,她讲的课我压根儿听不懂,我考得不好你又骂我,我听说冬学里的韩先生教书好,我才想去嘛!你又不准我去,到时候又怪我学得不好!”

缪春香咬牙说:“哎,我说丰五儿,你咋那么笨呢。还和丰四儿比!要不,我把你们换过来!也不想想,是在家干这些杂七杂八的活路轻松,还是去学校念几句书轻松?是打个光脚板儿背个背篓去山上割草轻松,还是鞋啊袜的穿戴整齐地背个书包一路上学去轻松?是乌漆麻黑的晚上提个马灯泥一脚水一脚上冬学轻松,还是大白天跟着大路去跟着大路来上小学轻松?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真是笨死了,我算是白疼你了。”

五儿赌气说:“好嘛好嘛,我就和丰四儿换!”

缪春香说:“我要咋说你这个笨锤才明白?冬学里只是认几个字,根本不学算术的,你将来要读初中,那你咋办?我听说,冬学上了又不发毕业证,读了根本起不了作用。”

五儿还想说白天上小学,晚上上冬学,缪春香不理她,干活去了。

五儿被母亲一阵唠叨,冬学没上成,反而惹了一肚子气。

她编造的那些理由说服不了母亲,母亲摆出的理由也说服不了她。

五儿当然不好意思说上冬学去是为了看先生那两排白牙齿。见母亲不准,就气鼓鼓地回房去了。

五儿不甘心,看了看正就着昏黄如豆的煤油灯光,趴在床上专心写字的依然,眉头一皱,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依然正在专心写字,没注意到五儿的表情。

依然没上学,父亲一直在教她识字。依然认得的字不比五儿少。

以前父亲教她文化,都是教她认字,读书,甚至读医书。父亲有几本厚厚的线装书,里面的文字都是繁体字,笔画多,很难认,很难写。依然只是认认,记记那些字的笔画,她还从没写过字。

冬天里,地里本就没什么活,家里除了为猪牛鸡鸭准备准备吃食,洗洗衣服做做饭,扫扫院落担担水,就没什么工作了。缪春香自己也闲着,就缝缝衣服做做鞋。当然,依然的工作也少了许多,轻松了许多,这正好上学学习。

缪春香本不想让依然上冬学,但禁不住丰云坚持,肖队长也来打招呼,甚至威胁,总算松了口,让她去了。

上冬学以后,晚上的时间,依然在房内写字啥的,用点灯油,缪春香也不管。

五儿趴到依然身边,专心地看她写字。在左边看了一会,又转到右边看。

“姐……”五儿叫了一声,依然不知没听见还是故意,没理她,继续写字。

五儿就用手扯了扯依然的衣角,说:“四姐,你写字真好看!”

依然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写字的姿势好看,还是自己写的字好看,要是说自己写的字好看,那真是撒谎,依然学写字才几天,她写的字歪歪扭扭,难看死了。

依然回头看她一眼,五儿赶紧对她一笑。

她居然笑得挺好看的,依然还从没看见过五儿这样好看的笑过。

两排碎碎密密的白牙与红唇相映,显得白的更白红的更红,弯弯的眼睛如豆角,飞扬的眉毛似乎要跳脱出来,嘴角边有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依然见她笑得这样甜,也回她一笑。

五儿急忙说:“四姐,上冬学好玩不?”

依然说:“好玩,但没有人玩,大家去了都在学习。”

五儿说:“姐,我也想上冬学,明天你们是下午还是晚上,我跟你去。”

依然吃惊不已,她这又是想唱哪一出?就埋头继续写字,随口说:“你要去你给妈说。”

五儿说:“嗨!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要去妈还有不同意的?她巴不得我好好学习多读书呢,她说,多读书将来就可以不在农村干苦活,不然就像……”

缪春香当时说的是不要像四儿一样不读书将来干一辈子苦活,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五儿就闭口不说了。

依然看了五儿一眼。

五儿这个人吧,你说她聪明,有时候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漏洞多多,还往往泄露机密,出卖同盟;你说她笨吧,她又爱耍耍心眼,算计算计别人,自诩聪明。

第二天,吃过晚饭,依然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拿着哥哥丰贵的旧课本,戴着斗笠,往队部去上冬学。

冬学学堂就设在队部的会议室里,韩侨生就住在会议室旁边。

刚走到院门外,就看见五儿等在那里。

“你真要去?妈同意了?”依然问道。

“嗯,嗯,”五儿使劲点头。

姐妹俩就一路同行,去往冬学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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