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母女重逢

佟湘向靳老提出，要认依然为干女儿，要把她留在身边。靳老也没什么说的，佟湘没有自己的子女，这十来年也没有和自己生下一男半女，想想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将来自己肯定会先走，到那时佟湘也就太孤单了。靳老也知道自己那些儿女，不一定将来能孝敬佟湘，毕竟这个继母也没有和他们真正相处过，虽然平时客客气气的，感情并不一定很亲厚。那么，佟湘认个干女儿将来也好有个依靠。

只是，靳老觉得，应该先去一趟龙凤湖依然家里，言明一切，取得人家同意再说，毕竟这样如果不明不白地就抢走别人的女儿，跟人贩子有什么不一样！

这种说法佟湘也赞同。

自然，他们说这些依然并不知道，否则，她可能就会说，根本不用去龙凤湖找她父母。

是啊！找她父母？是该找邓秀云夫妇呢，还是该找缪春香夫妇？

依然也并不知道佟湘是她亲娘，佟湘也并不敢说明一切，毕竟那些太久远的事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那就模糊着吧。

倒是宋子豪说，看来夫人和依然姑娘真是前生有母女缘，你们看她们两人还长得很像。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房间里气氛很活跃。

佛说：人有三生，前生今生来生。这三生的际遇，都是有前因后果的，没有无缘无故的分离，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重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以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俗之人也说，三生有缘。

这个缘也包括良缘，也包括孽缘，一切都是要还的。

所以，人一生，既还债，也报恩。恩未报，债未还，人怎么都会重逢。

事情只存在于你自知不自知之间的差别而已。

人们只知道佟湘夫人和那个流浪女孩投缘，却不知道其中还隐藏着这样曲折离奇的情节。

依然还穿着在潮州带来的衣服。

那些衣服都是梅子他们给置办的，都比较暴露。即使是座谈会那天梅子专门置办的那身白色衣裙，也是领子开得很低，只不过比平时在发廊穿的稍微高一点而已。依然走的时候，另外还带走一件稍微保守些的绿色衣裙，也都是领口很低，胸前一个网纱做的大蝴蝶结，下摆很短，大腿在网纱里若隐若现，网纱上有很多闪闪发光的亮片，繁琐得很，腰部倒是实实在在的布做成的，偏偏又挖了许多窟窿。在靳老夫妇看来，又丑陋又俗气。

既然认了女儿，要把依然带在身边，就不能穿成这样，靳老就让佟湘夫人带依然去百货大楼购买衣服。

佟湘夫人让依然穿上那件稍微保守的白色衣裙，这才敢带她出门。

在靳老安排下，宋子豪开车带着母女俩来到百货大楼楼下，母女俩上楼买衣服，宋子豪在车上等着。

依然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琳琅满目的商品，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在一个毛绒玩具橱窗前，依然看见一只大大的白熊，样子憨态可掬，栩栩如生。依然从来没见识过这样逼真的玩具，一开始还以为是真的。在龙凤湖，她是看见过熊的，不过，她们家乡的熊和这个不太一样，四肢，耳朵和眼睛，是黑色的，人们叫它熊猫。这只熊玩具却通体雪白，煞是可爱。依然没拥有过玩具，人已经走过了，还频频回头去看。

心细如发的佟夫人已经注意到这个，笑了笑，对售货员说：“请你拿一下那个。”

售货员说声“好嘞”，就踩着凳子，把那只熊拿了下来。

售货员一看价签，说：“同志，这个九十八元。”

佟夫人说声好，掏出钱包付了。然后把熊玩具递到依然面前说：“给！这是你的了！”

依然吃惊得闭不上嘴，说：“干妈！这个不行，太贵了，我不能要！”

“嗨呀，我说你这孩子真是的！你是我女儿，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你怎么拒绝？”

佟湘夫人笑着，轻轻地把熊玩具放到依然手里，慈祥地说：“拿着吧！”

依然抱住那只熊玩具，激动得热泪盈眶。

有一个外国作家说过，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依然还是个孩子呢，她第一次拥有了一个玩具，从此以后就天天晚上拥着那只熊玩具睡，那只熊玩具几乎陪伴了她一生。

买完玩具，她们上到三楼。

三楼是服装区。各式各样的服装，看得依然眼睛都花了。

这时候，服饰啥的已经不是前几年那样单一，人们穿衣不再只是为了遮羞和保暖，也开始追求美，满足更高的审美要求。

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依然自然不懂这些，佟夫人也不懂，她们只是觉得好看，漂亮。

在依然，她是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漂亮的衣服，她小时候穿的衣服不是捡的姐姐嫣然的，就是捡的哥哥丰贵丰富的，也没有人关注过好不好看，漂不漂亮，只是为了遮羞而已，保暖而已。

曾经，同队同龄的女孩宋小红，穿了一件红色带花纹的灯芯绒衣服，依然和妹妹沛然看见，那简直是羡慕嫉妒恨了，他们丰家孩子做梦也穿不起灯芯绒衣服。那时候孩子们有一首儿歌：有钱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灯芯绒。无钱人，穷又穷，身上都是些大窟窿。没过几年，世界就倒了个儿，灯芯绒也不算什么，最时髦最昂贵的衣服，反倒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窿。

依然也没有什么见识，看见了一件粉红色灯芯绒外套，和一条蓝色的确良长裤，总共才十多元，她说就要这个。

佟湘夫人十分诧异，这女儿要求这样低，这样容易满足。

她哪里知道，依然在十二岁之前，没有穿过新衣服，没有穿过鞋袜。前文说过，衣服裤子是哥哥姐姐们穿过因小了短了淘汰的，她唯一的一双鞋子，是一双木板鞋，是晚上洗完脚走到床上去，垫脚用的。那是父亲丰云用木板做的。他把一块木板锯成许多鞋底模样，再把一根废旧的帆布腰带剪成一段一段，用铁钉在每一块上钉上一段，就做成了一双木板拖鞋，或叫得洋气一点，叫木屐。依然就是穿着那样一双木屐长大的，一穿就穿了七八年。那时候丰家的孩子，凡是上学的，有一双黄布胶鞋，一双缪春香亲手做的千层底布鞋。依然没有上学，自然就没有那份奢侈，买那一块多钱一双的胶鞋。缪春香呢，她看见依然都烦，才没得耐心给她做什么布鞋，所以依然只有父亲丰云给她的那双木屐，所以她一年四季都是打着赤脚走来走去的。这样的自由状态导致依然的脚非常宽大粗壮，她是龙村六社出名的大脚姑娘，赤脚大仙，受尽了大人小孩的嘲笑。直到易家来抱养，易家才给她买来一双黄布胶鞋和几块布，让她自己做了两套衣服，依然又用边边角角做了一双千层底布鞋，因为是第一次学做，式样既丑，也不经穿，她离家出走那次，穿到黎家村就根本不行了。

依然从试衣间出来，换上了朴朴素素的灯芯绒外套和深蓝色的确良长裤，这才脱却了那一身庸脂俗粉的样子，变得清新自然，回归了一个十几岁少女该有的模样。

在佟湘的坚持下，又给依然买了些裙子啥的，佟湘觉得，毕竟是个小姑娘，应该打扮打扮，就算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为过，只是不能穿那些风月场所气息很浓的服饰。

依然又要了一个书包，是那种很时髦的双肩背包。依然之所以要这个，她是考虑既可以把侨生哥哥那幅画放进去，也能装进去父亲那本线装书。她的行李只有这两样了，是她无论如何不能舍弃的宝贝。

她们满载而归，连宋子豪都上楼来帮着搬运。

正要离开的时候，依然又在一个货柜前站住了。

原来，她看见了一件体恤衫，白色的，胸前有一只金黄色的小猫，眼睛圆鼓鼓的，咧着小嘴巴，看上去像一个微笑。

之所以被这件衣服吸引，有一件往事。

小时候，每到寒暑假，舅舅、夏姨和秋姨家的表兄弟姐妹一共五六个人，总是到家里来度假。

周围社员也感到奇怪，丰家明明很穷，寒暑假那会儿尤其青黄不接，他们自家孩子都饿得面黄肌瘦的，偏偏还接收那么多亲戚的孩子到来，像吃大户似的，每顿饭都要开两桌。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缪春香原本就是个扶弟魔扶妹魔。因为她是长姐，父母死得早，她从小担起抚养弟弟妹妹的责任，弟弟妹妹也依赖她这个大姐，早已经习惯了。那时家家户户的粮食都不怎么够吃，弟弟妹妹们就索性把孩子赶到丰家来，也省了家里的嚼用，也不管丰家承受得起承受不起。

这些孩子们的年龄都相差不大，一天天又吃又玩，吵吵嚷嚷，搞得缪春香也心烦。可是她即使心烦，也不知道拒绝。

孩子们来了，自然都和活泼可爱的丰沛然要好，依然就更加边缘化，缺乏存在感。

那时候秋姨家应该是条件最好的。秋姨家的大表姐万秀莲有许多依然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好东西，稀奇东西，比如连环画，比如各种衣物，玩具。

大概是俗话说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孩子们对万秀莲的那些稀奇东西特别感兴趣，万秀莲因此也有很强的优越感。

她和谁好，她就会把那些东西和谁共享。

在这个过程中，享受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有人说，这可能就是强者意识，像皇帝一样居高临下地赏赐下臣东西，听一声“谢主隆恩”，也许是每一个人的梦想。

万秀莲经常在依然们面前炫耀：叔叔姑姑们说，让她好好读书，就给她买啥买啥，考多少多少分，就奖励什么什么。

万秀莲成绩并不好，不过那时依然没有上学，对于考试啊成绩啊并没有概念。万秀莲对于叔叔姑姑们奖励的其他东西并没有什么兴趣，唯独喜欢穿衣打扮，叔叔们也只能拿衣服做奖品，对她才有刺激性。

万秀莲经常奚落依然的衣服难看，有时也奚落沛然。

她最爱炫耀的话是，“我叔叔说，我只要考七十分，他就给我买一件线衣儿”，或者是，“我姑姑说，只要我不逃学，今年过年就给我买一件线衣儿”。

依然没见过线衣儿，丰沛然们也没见过，大家都艳羡不已。在孩子们心目中，那线衣儿简直就是天衣一样的存在，不知道有多么漂亮，穿起来有多么洋盘。他们各种讨论，各种猜测，各种讨好万秀莲，商量着下次她穿来了线衣儿，能够给他们过一下瘾，最好是穿一下。不，摸一下也行！

后来，下一个暑假，万秀莲果然穿来了她所说的线衣，也就是针织衫，其实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体恤衫。

所有的孩子都轮流试穿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万秀莲却说什么也不给依然试一下，甚至摸都不让她摸一下。

人有时就是那么奇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觉得它好，越想得到。

依然对于万秀莲的线衣儿，大概就是这样的心理。

依然看见那件带着金黄色小猫头图案的线衣儿被万秀莲洗干净后挂在太阳底下，晒干了。他们都去午睡了，依然就悄悄拿下来，跑到父母房中，偷偷穿上，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地臭美。

心里正得意着呢，忽然，万秀莲跑了进来，伸手一推，骂道：“臭不要脸，干啥偷我衣裳！”

依然一个没留神，噗通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万秀莲再掀一把，依然摔倒在墙角落里，后脑勺撞在墙上，破了一条口子，瞬间血流如注。

紧跟着万秀莲跑进来的，自然还有丰沛然和其他表兄弟姐妹。

五六个孩子一齐刮着脸说：“羞羞羞，不要脸！偷衣贼，要坐牢！”

依然羞愧难当，屁股和脑袋痛得爬不起来。

万秀莲接着就去脱那件线衣儿，拉着前襟使劲一扯，嗤啦一声，线衣儿被扯坏了。

万秀莲又哭又闹，要依然赔。

缪春香回来，看见这种情形，又气又恼。

自然，依然免不了一顿毒打。

人们还威胁依然说，要把她卖了，赔万秀莲的衣服。依然已经被惩罚两三顿没有饭吃，饿得头晕眼花。她就求饶说，卖了赔衣服也行，卖之前她想吃一个饼子。

自然，所谓卖了赔衣服那些，都不过是吓唬孩子的，后来哥哥丰贵出面调解，安抚万秀莲，万秀莲就不再闹了。孩子们说，只有丰贵才能安抚万秀莲，因为万秀莲喜欢丰贵，想做他媳妇。这些当然不过是孩子们信口胡说，真不真也没人知晓。万秀莲的衣服由缪春香为她缝好，继续穿，继续炫耀。只是，万秀莲和依然的矛盾，直到依然离开龙凤湖，也没有解开。

依然那句卖掉她之前想吃一个饼子的话，后来成为一个把柄，孩子一吵架，他们就会拿出来奚落她。

依然更加内向了，她一举一动都是笑话，都是把柄，她更加不敢随便说话随便动了。

依然望着那件白色体恤发呆，不堪回首的往事让她窒息。

佟湘以为，依然是喜欢那件体恤，二话没说就给她买下了。

在依然，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好过，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多的好东西，她心头的幸福感已经爆表了。

回到汽车上，依然紧靠着佟湘，冷不丁叫了一声“妈妈”。

这一下连佟湘和宋子豪都吃了一惊。

依然一看这样，急忙解释说：“干妈，我好想你就是我亲妈，没有这个干字就好了。”

佟湘说：“那你就叫我妈妈得了，你就把我当成你亲生妈妈吧，反正我又没有儿女，也没有人叫我妈妈。”

靳老的儿女都叫佟湘阿姨，这辈子还真没有人叫过佟湘一声妈妈，依然这一声妈妈让佟湘热泪盈眶。

她很想给依然说，她就是她亲妈，但她不敢说，她不敢保证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如果再去翻出来，结果会怎样！

她现在的情况又不同了，社会环境虽然变了，人们的思想意识也开放了，但她现在是一个革命老干部的妻子，如果人们知道依然是她当年未婚生育的孩子，会怎样看她呢？

关键是，靳老，靳老的儿女，会怎样看她呢？会怎样看依然呢？

更为严重的是，将来这件事情如果传回龙凤湖，对于她心底里的那个人，会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这么多年了，还是算了吧。

后来，依然就叫着佟湘妈妈，自认为只是一种表达亲昵的称呼，而佟湘，却是当着亲生骨肉来答应着。

几天以后，他们开着汽车，返回了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