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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侨生出国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条新闻,引起了依然的注意:青年画家韩侨生的一组题为“龙凤湖风情”的画作,被广东富商以十万元的高价收藏,画家本人愿意将所有收益全部捐献给龙凤镇政府,用以改善龙凤湖面貌。近日将于市政府会议室举办捐赠仪式。

依然忽地站了起来,激动地瞪着电视剧画面,泪水瞬间沿着脸颊往下流。

画面上,韩侨生带着墨镜,站在那组作品前面。

佟湘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样激动。

依然说:“我眼睛疼,想出去走走,我不看电视了妈!”

佟湘随口说,早点回来。

依然下楼,走到院门外去,趴在梧桐树上痛哭起来。她想起了那些和韩侨生一起度过的艰难日子,也想起了她为了去寻找韩侨生,所经历的种种坎坷。

哭完了,她变得更加坚定。这一次,她不要告诉母亲,也不要约东方云悠,她要独自去见侨生哥哥。

到了举行捐赠仪式那天,依然向秦怀理老师请了个假,一个人来到市政府门口。

市政府大院是一座老式建筑,一道栅栏式的铁钎子大门挡在了她面前,大门后面的东西根本看不清楚。

依然不敢往里面闯,只好站在远处张望。她想侨生哥哥来了,一定要从大门进去,如果他已经进去了,一会儿也一定要从大门出来,反正她在这里守株待兔,一定能见到他。

可是她在那儿等了一个多小时,进进出出市府大院的人很多,就是没有她要找的侨生哥哥。

难道是我看错了?

不!绝不可能!那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吐字清晰,她一定不会听错!况且屏幕下方还有字幕,字幕上也清清楚楚地打着韩侨生三个字。还有那张照片,虽然带着墨镜,但依然认得他,绝对是他无误!

“也许是他早已进去了,他是主角,但他不是领导,他不好让那些领导等他的,一定是他早早地就进去了!”

依然自言自语。潜意识里,把这些想法说出了声,就能坚定信念。

“依然——你在那里干啥?”

依然猛可里听见一个男声叫着自己名字,一开始以为是东方云悠,心想他怎么找来了?今天可不是周末,难道他也是撒谎请假?秦老头可不是那么好麻哄的,请假的人多了,肯定穿帮!

可是仔细一听声音,并不像东方云悠。

依然正在寻找声源,那个声音的主人那边街道上跑过来,原来是丰贵。

依然看见丰贵,也高兴起来,也迎着他跑过去。

到了面前,依然跑得气喘吁吁,弯着腰捂着胸口,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也奇怪,这一年来住在靳家,衣食无忧,依然的身体反倒不如以前壮实。要是在以前,跑这一段路算啥!

丰贵倒是没啥感觉,他身体壮实着呢。从高中时爱上了打篮球,每天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浑身是劲一样。

丰贵一边为依然拍着背心,一边说:“你跑什么!看把你累的!你等我过来就是!”

依然缓过劲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韩侨生!”丰贵说。

依然高兴地说:“你也看见了——那则新闻?”

丰贵点点头说:“看见了!”

依然道:“那是真的了?”

丰贵道:“当然是真的!”

依然说:“可是,我没看见人呢?我来了好一会儿了,看见进去了好多人,就是没有侨生哥哥!”

丰贵正想说什么,忽然指着远处说:“你看!”

远处,一群记者正围着韩侨生问这问那——正在采访呢。

依然急忙和丰贵跑过去,但又没有机会接近,只好静静地站在记者们外围等着。

终于,韩侨生也注意到了他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喜悦。他急忙打发走了记者,向依然和丰贵走来。

“依然妹妹!丰贵!”

韩侨生微笑着,在丰贵背上擂了一拳,两人抱在一起转了一圈。

“你们怎么在这里?”韩侨生问道。

“我们在这里上学!我读大学了!依然妹妹在读初三!”丰贵抢先回答,“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的消息,特意过来找你的!”

依然泪流满面:“侨生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韩侨生拉了拉依然的手,他原本想像拥抱丰贵一样,也给她一个拥抱,但一看依然的样子,停住了,只是站在那儿笑眯眯地看着她。三四年不见,依然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身材窈窕,曲线玲珑,皮肤细腻,眼睛水汪汪的。韩侨生不敢造次,只是安慰她说:“好妹妹,你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好好的,我们还重逢了,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依然何尝不想和韩侨生紧紧拥抱,但丰贵这位哥哥在场,她胆怯了。况且她看见热情似火的侨生哥哥只是和丰贵拥抱亲热,对她只是礼貌地问候!

依然差点就要说出“侨生哥哥我喜欢你”了,她鼓足勇气,抬起头,大胆地看着韩侨生的眼睛。但最后说出来的仍然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侨生哥哥,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还去扬州找你来着?”

“什么?扬州?你去扬州找我?”韩侨生觉得自己简直要窒息了。

“是!我去扬州找你,但我没找到你,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依然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了。

丰贵说:“她是去扬州找你来着,但是没找到你,却找到了她亲生父母。”

丰贵的话立刻把大家的注意点岔开了。

韩侨生更加吃惊:“亲生父母?你是说,依然妹妹的亲生父母?她亲生父母不是你亲生父母?不是……不是我干爹干妈吗?”

丰贵说:“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

确实的,这些事情不是三言两句说得清楚的,他们在这里又哭又闹,已经引起路人注意,毕竟韩侨生现在已经算是有点名气了,一会儿引来群众围观,就尴尬了。

“走,我们找个饭店聚一聚,我请客!”韩侨生说。

依然和丰贵两人都还是学生,自然不用和韩侨生争当这个东道主,就默认了。

三人来到一家饭店,点了几个菜,韩侨生还要了一瓶酒,三个人边吃边聊起来。

韩侨生又问:“依然妹妹,你怎么会想到去扬州找我呢?扬州那么远……”

依然一听,“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也不知道她是因为当日的磨难呢,还是想在她的侨生哥哥面前倾诉委屈!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哗啦啦地流着,韩侨生和丰贵两人不断地给她扯纸巾,餐桌上的一包纸巾很快用完,丰贵又跑出去找老板要了一包。

韩侨生终于忍不住了,坐到依然身边,轻轻抱住她双肩,拿纸巾不断地为她擦着泪水,拍打着她后背,温柔地说:“好了,妹妹!一切都过去了,不要难受了!”

丰贵也立刻坐过去,替韩侨生递着纸巾。

哭声渐渐小下去,小下去,终于停止了,只是偶尔一声两声抽泣,肩膀耸动一下。

后来,依然抬起头,甩了甩。仿佛要甩掉那黎家村的囚室锁链,大脚山的毒蛇猛兽,美颜超猛发廊的阴谋诡计;仿佛要甩掉那人贩子刘大婶周小江,以及梅子燕子阿芳等这些贪得无厌的牛鬼蛇神带给她的伤害。

终于,委屈和苦楚都随着泪水流尽了,依然这才把自己那一年多的经历,删其繁择其要地告诉了他们。

丰贵也是第一次听见妹妹的悲惨遭遇,生气得猛捶桌子,他想起自己曾经犯下的糊涂贪念,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到今天,他深感自己作为兄长,不但不能保护自己的妹妹,还抱着一些猪狗不如的想法,真是可耻!他下定决心,从此要改邪归正,肩负起一个兄长,一个男人的责任。

韩侨生安慰依然说:“这就叫吉人天相!依然妹妹,你看,你虽然去扬州没找到我,但你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也算是得其所得,那些坏蛋虽然想害你,但他们不仅没害到你,反而害到了他们自己!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佛说,一切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是三生缘份。福缘孽缘,都如过眼云烟,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就只是一种记忆。妹妹,你也算把今生今世的苦都吃完了,惟愿你以后一帆风顺,苦尽甘来。咱们吃完了苦,今后就该吃糖了!甜甜蜜蜜的,幸福安康,如何?”

丰贵歪了歪嘴巴,做个牙疼的表情,说:“专吃糖不怕牙疼呀?”

依然听他们说得一本正经,不禁破涕为笑。

韩侨生合了合巴掌。

依然觉得侨生哥哥的话她虽然不太懂,但大有道理,同时又觉得他的动作总有些怪怪的。

原来,韩侨生去了藏区以后,和佛教多有接触,多少有点信仰了。

依然说:“侨生哥哥,你这几年去哪儿了?你既没回扬州,那么,你去了哪儿呢?你是不是也去找你父母了?”

韩侨生说:“我没什么好说的。离开龙凤湖后,我就到处流浪,主要是去了藏区,和牧民在一起!”

停了一下,韩侨生又说:“也许,我父母永远回不来了!”

“怎么了?”

“咋啦?”

依然和丰贵一起问道。

韩侨生说:“当年,因为我姑姑的缘故,他们说我爸爸妈妈是潜藏的特务,把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后来又被送到边疆劳改农场去摘棉花了。我妈妈身上的伤一直没好,又不适应那里的气候环境,医疗条件又差,病情就加重,后来就病逝了。我妈妈死后,我爸爸心灰意冷,就自己从悬崖上跳下去……”

韩侨生忽然停止了叙述,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依然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多嘴,让你难过了!”

丰贵走过去,把手搭在韩侨生肩上,轻轻拍着。

“我从龙凤湖离开以后,我就直接去了我爸妈所在的农场,我原本打算就呆在那里的,可是发现我爸妈已经不在了,我继续呆在那伤心之地也没意思,我就自己离开了……其实,我后来回去过龙凤湖,发现各村各社的知青都走了,都返城了,我发现那里还是跟以前一样,闭塞,落后,愚昧,无知……哦,对不起!依然,丰贵,我不是看不起龙凤湖,我是觉得是时候改变了!这么多年了,龙凤湖也应该有点变化了。我想我呆在那里也没意思,况且,龙村六社也不一定接纳我,因为毕竟不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会儿了,现在都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开始兴起农村进城打工大潮了。”

依然说:“所以,你就把你的作品卖了,捐给龙凤湖?”

“是啊!我已经和龙凤镇政府签了协议,钱捐给他们,他们把从龙凤镇到龙凤湖的马路修好,”韩侨生说。

依然说:“我记得,当年你就给肖队长建议过,应该把马路修通!”

韩侨生说:“是啊!有句话说‘要想富先修路’,龙凤湖也算我的第二故乡,我自然是希望她好。现在,当地人已经把毛路挖出来了,可是汽车能开吗?还是不能吧?我几个月前进去看了一下,汽车根本进不去!只有晴天,而且是晴了好久以后才能过货车,那叫什么通车,让人坐货车,不怕危险吗?我就把我这些年最好的作品拿出来,拍卖了,捐了!”

丰贵说:“龙凤湖的人会记得你的!那么,接下来你准备做啥呢?”

韩侨生站起来,望着窗外说:“你看,窗外面是那么广阔,窗里面却这么逼狭!我们应该走出去!我姑姑来信,让我过去!我准备出去看看,或工作,或求学!”

依然问道:“侨生哥哥,你姑姑究竟在哪个国家?”

韩侨生说:“美国!”

“那你去了,将来还会回来吗?”

韩侨生说:“我一定会回来,会回来龙凤湖找你!我们还有八十岁约定呢,是不是?”

依然笑了一下,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

他们在门口分手时,依然说:“侨生哥哥,你给我的《秋天》那幅画,我还保存着,你要不要带走?”

韩侨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那幅画吗?那是我送给你的,你拿着就行了。那已经是你的了,你将来上学需要花钱或者出嫁需要置办嫁妆,你愿意把它卖了,或者你有了新居,愿意把它挂起来装饰一下房间,都由得你!你留着吧!”

依然听他说出嫁啥的,有些刺耳,心说“你还不了解我的心吗”,但说出口的还是:“好!等到我们八十岁时,我如果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你认不出我,那个就是凭证!”

说得丰贵和韩侨生都笑起来。

依然说:“你不回扬州看看你的故居吗?你那个教你画画的怪老头老师还住在那里,那次我们去时,看见他了。”

韩侨生说:“我会回去的。”

丰贵问:“你什么时候离开龙江市?到时候我们来送你!”

韩侨生眼神坚定地看着前方,说道:“好,等具体时间确定下来,等我安排好一切,我会通知你们的。”

说完,他紧紧地握了握依然和丰贵的手,大踏步地走了。

可是这一离开,韩侨生就食言了。他原本说三五年就回来的,可是他一去就几十年没有回来。

可是依然对他的思念却与日俱增。

每一天晚上,依然睡觉前都告诉自己:说不定明天早上,侨生哥哥就会像当年一样,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笑容满面,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说:嗨,依然妹妹,我如约回来了。

从此以后,她的心就被韩侨生带走了,所有的人所有的情缘在她内心,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后来连姐姐丰嫣然和其他亲人都知道了她的心结,他们都劝她放下吧,可是她始终放不下,宁愿背着扛着。

了解她的人也很是奇怪,她既然喜欢韩侨生,为什么当初不向他表白,要这样苦着自己呢。

当初,也许依然去见韩侨生的时候,原本打算向他说明一切的,也许是因为来了一个丰贵,话便无从说起。也许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说了,但韩侨生并没有明白过来。而韩侨生呢,也许是觉得依然太小,自己又飘忽不定,假装没听懂。

总之,直到最后韩侨生回国,他也是孑然一身的时候,依然才明白,原来他的侨生哥哥也是爱她的。

韩侨生离开之后,依然收到一个邮件,是一卷长长的东西。打开来,原来是一张人物写意。一张长约四尺宽约两尺的宣纸上,画着一个少女,长长的麻花辫,穿着嫩绿色碎花布衫,侧身而立。旁边的空白处,题写着几行小如蝇头的字迹:

“风依然吹,

雨依然下,

四季轮回,

风景依然消瘦。

只有我思念你的心,

依然温暖如旧。”

这是两年多以前,韩侨生偷偷回到龙凤湖去,却没能见到往日小友,只听说她从易家跑了,从此音信杳无。返回龙江市后,有一天独坐窗前,百无聊赖,回忆起曾经的点点滴滴,想象着依然长大后的样子,画了这幅画,写了这首诗。

现在,他想他已经要去异国他乡了,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就在登机前,几经犹豫,终于决定还是把它寄给了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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