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女和西瓜
万船云集璇珠洋，十万渔民下东海。
这曾经是七八十年代广袤海洋上年年必见的壮观场面，如今却只能在黑白老照片里窥见一斑。
菠萝岛坐落在东海，是璇珠千岛群中不起眼的一个小岛，跟其他大大小小的岛屿一样，岛上居民祖祖辈辈都过着靠海吃海的日子。
但随着渔业资源的枯竭，时代的发展，交通不便、聚不起来人流物流、信息又偏僻落后等等因素，岛上曾经的产业也遭遇了巨大的瓶颈。
不少海岛人都开始思考起来产业转型的路子。
最普遍的现象，便是远渡东海，去内陆的大城市里打工，这也是岛上年轻人选择最多的一种方式。
其次便是搞养殖，这也是众多海岛产业转型最优先考虑的法子。
但跟养鸡养鸭可不同，海产养殖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可太难了。
小岛渔民们普遍没什么文化，搞养殖全靠自己慢慢摸索，再把摸索出来的正确经验代代传下来，其中要走过多少的弯路可想而知，关键是试错的成本太高了，代代牧渔的渔民们，哪有那么多的资本来承担试错？
像方先锋刚刚提到的，养殖不是没人搞，搞过扇贝、鲍鱼、裙带菜等等，但最后都是失败告终，一系列的失败，让诸多养殖散户信心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贻贝养殖也是有人在做的，最开始是用的野生厚壳贻贝，但野生厚壳贝数量少、育苗也困难，根本没法大规模养殖，后来又引进了北方的紫贻贝，虽然产量上来了一些，但个头小、价值低、保质期短，卖价能差出来五倍，咋赚钱……
当前的困境在后世知晓的人是不多的，但在二十年后的时代，大家都知道菠萝岛是贻贝之乡、是华东最大的贻贝养殖场、拥有万亩海上牧场。
因其适合贻贝养殖的环境，菠萝岛出品的贻贝品质一流，不但国内市场供不应求，还远销到日韩等地方。
贻贝养殖也成了岛上最支柱最核心的产业，普通养殖户的收入都有二三十万每年，一些养殖大户，年收入可达数百上千万。
可谁又能想到，这样一项支柱产业，在2000年的今天，岛上的民众们大都嗤之以鼻呢。
时代发展带来的机会和风口，总是一闪而过的，毫无疑问，当下的今天，结合着政府扶持的利好、养殖专家带来的技术和精心培育的新品种厚壳贻贝，抢先搭乘上贻贝养殖的顺风车是最好、最正确的选择！
当年方先锋就是因为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而是从鱼贩子转型到传统海产粗加工，以至于后续亏了大钱，等反应过来再想开始养殖贻贝时，不管是时间精力还是资本，都已经不再允许了。
这也是老头子这辈子最懊悔的一件事，平时没少念叨。
机会和选择总是这样的，出现的毫不经意，又稍纵即逝，当老了，回顾一生，就会发觉：选择什么学校读书、选择什么做第一份职业、何时选定了对象而恋爱、什么时候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眼见风云千樯，当作出抉择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却还以为只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
饭桌上，老爸老妈还在就贻贝养殖的可能性争论。
作为小港口里最活跃、最会打交道的鱼贩子，方先锋其实很有经商头脑的，但缺点就是比较经验主义，要是此刻争论的人不是老婆，他甚至都不屑争论；
而作为家庭和睦主心骨的田喜兰，虽然是农村人，也没什么文化，但很有见地，只是性格比较含蓄内敛，人生也没有特别大的追求；
如今想想，老爸和老妈能凑一对儿，这俩的性格可不就刚好互补了嘛！
真活该你们是夫妻！
“爸，这事儿吧，我支持老妈！”
夫妻俩争论间，刚刚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儿子，声音陡然响起。
两人愣了愣，安静下来，看向方为。
还是方先锋先回过神来，无语道：“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还没等方为解释，田喜兰先不乐意了：“哎你这话说的，我看我儿子就比你强多了！”
“那也是我儿子！”
“行行，那你儿子比你强多了。”
“哎你这人……”
田喜兰白了他一眼，转头看方为：“阿为你跟你爸说说。他就一死脑筋！”
“歪歪，别人身攻击啊！”
眼见夫妻两人的贻贝养殖争论就要变成无聊的斗嘴，方为也是连忙道：
“我是觉得爸你真的可以考虑考虑，我刚刚不是看新闻嘛，说现在很多小渔村都开始产业转型了，其实内陆市场很大的，有货就不愁卖，至于交通物流运输和销路什么的，各地政府也有扶持和改进计划……”
“什么新闻，我咋没看到。”
“你刚刚在外面洗摩托车。”
“……”
方先锋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一眼，大概这小子真是新闻看来的，毕竟有些名词啥的，说的头头是道的，他可不信村里那破小学和半吊子老师会教这些。
“你们刚刚不也说了，村里新弄的那养殖办啥的，会组织你们培训和参观学习嘛，反正这事儿也不着急，干嘛不多了解一下再说呢。”
方为言至于此，便不再多说了。
知父莫若子。
自家这老父亲多少是有些叛逆的，这要是说的太多了，反而效果适得其反，指不定老头一身反骨上来，那就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现在一切都才刚开始，最先吃到红利的，肯定是早就在养殖贻贝的养殖户们，就算不跟他们比，当第二个吃螃蟹的人也行啊，总之时间和机会还很充裕，只要方先锋不往错误的方向走就行。
听儿子说完，方先锋也沉默了下来，终于是开始不带个人经验主义的客观琢磨起这件事来了。
儿子说的也没错，直接一棒子打死这条路太过鲁莽，如今有这么个‘似乎可行’的转型方式摆在眼前，为何不了解了解再说呢？
抬头看看面前的儿子，方先锋有些欣慰又难受——
欣慰的是自己家这臭小子确实有远超同龄人的优秀；
难受的是，老子都没来得及有机会教育儿子呢，儿子倒先教育起老子来了？！
“看到没，我儿子就是比你明事理！”
“……你别说话！吃饭吃饭！”
……
夜幕早已降临，漫天都是繁星。
虽然没有路灯，但灿烂的星空和月色依旧将寂静的乡道和沙滩照得明亮。
偶尔这样的夜空中，会有亮着指示灯的飞机从高空飞过，如流星一般穿梭在星星点点的天幕上，吸引小岛人的目光。
光点从西往东方向飞的，一般是飞向境外的飞机；从东往西飞的，这是飞向内陆的方向。
对海岛人来说，沪海都是只在电视里看过的地方呢，国外长啥样那更是没法想。
估计对飞机上的人来说，看到底下漂浮在海面的这个黑漆漆小岛，怕是都不会想到这里还有人居住吧。
夜晚是闲暇的时候，这年头的娱乐活动很少，结束了一天劳作的小岛人，会早早地休息或者沿着海边散散步，相熟的大家会坐在一起攀谈闲聊，这也是岛上最重要的情报中心，发生了什么新鲜的事，这一晚过去，整个小岛的人都知道。
徐采苓也吃饱饭、洗过澡了，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运动服，洗过的头发还没有干，就没再扎成那个短短的小马尾，随意地披散着，长度只到肩膀处，柔顺又娇俏的发丝便好似本人的特质具现，走起路来，显得活蹦乱跳的。
她走进院子里，将借走的打气筒还回来。
方为这会儿也刚洗完澡，正在摇水井旁边洗衣服。
“喏！请你吃西瓜！”
不知道是为了送西瓜而顺道还打气筒，还是为了还打气筒而顺道送西瓜，总之她在方为面前站定的时候，由她的方向卷过来一阵风，夹杂着少女沐浴后好闻的香皂味儿，和她手里西瓜特有的清香。
方为抬起头，甩了甩手上沾着的泡沫，一点不客气地接过她手里的西瓜。
西瓜是切成块的，挺大一块，不冰，但吃起来也是相当清甜可口。
“好吃不？”
“好吃啊，甜得很，你爸买的啊？”
方为一边吃，一边噗噗地像豌豆射手那样吐瓜籽，内陆的西瓜现在卖啥价他不知道，反正岛内这边的西瓜卖挺贵的，哪怕这年头的西瓜很多籽，但夏天来上一口，那滋味儿还是很享受。
“对啊，我爸馋了呗。”
“我看是你馋了吧？”
“走啊！一起去外面溜达啊！”贪玩的少女兴致勃勃地邀请。
或许年岁再大一些，这样在灿烂的星空和月色下漫步沙滩海边的邀约，是很浪漫暧昧的事，但方为知道，面前这个小丫头嘴里的‘溜达’真的只是溜达而已，而且会无聊地拉着他一起在灌木丛里捉萤火虫。
她是蚊子绝缘体质，方为可不是。
于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不去，我还要洗衣服呢。”
“就这两三件衣服要洗多久啊，那我等你吧！”
“没有丝毫诚意，你要是真想拉我去溜达，你这时候就应该说‘那我帮你一起把衣服洗完吧’”
“我呸！还要我帮你洗衣服，做梦吧你，你真不去啊？”
“不去，洗完衣服我还得做学习计划呢。”
“哎呀你这人真是讨厌死了！我又没问你，你说出来搞得我压力很大！”
少女一溜烟跑了，走前还用小手沾了清凉的井水，屈指弹了方为一脸水珠。
一想到自己在傻乎乎地捉萤火虫，而方为在刻苦努力地翻书，少女像安详躺平的汤姆猫似的，顿时有些汗流浃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