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路无路
唐景龙二年,南阳王袁恕己被流放环州,武三思指使同党周利贞假皇帝之命逼杀之,袁恕已含恨而死。
至此,中宗李显复辟不过2年,有拥立之功的五位大臣全部横死。
而千里之外的凉州城,九品主簿家最小的女儿——江风,也终于迎来她的至暗时刻。此时,她正于人群中,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光彩夺目的好友,披枷带锁,碾入尘埃。
袁家女眷全被赶在一辆囚车上,衣不蔽体,再不见往日荣耀尊贵。十七岁的袁瑛,被挤在囚车最前面,衣衫尽碎,肩上露出的青紫和血痕,到底遭受了侮辱!
林尽染。不!是江风。她衣袖内的指甲已刺破肌肤,浑不觉痛。
围观的人群中,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眼珠子恨不得穿透女人们残破的衣衫。未落罪之前,袁瑛作为南阳王袁恕己的嫡长孙女,凉州刺史大人的掌珠,是天上明月,是他们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江风的心被揪着,不眨眼地紧盯着袁瑛。
袁瑛也看到了她,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意。
此身坠炼狱,莫念!莫念!
……
江风回到府上,免不了又受她祖母和二姐的奚落责难,怪她从前与袁瑛走得太近,怕袁家案子牵扯到江家。
江风冷笑,袁瑛落难之前,她们不是也上赶着巴结吗?
袁瑛身份尊贵,洒脱大胆,她以武则天皇帝为榜样,认为女人不一定非要依附男人,也应该拼自己的事业。她十三岁入宫侍驾,虽是武则天身边年纪最小的女官,却很受信重。
可惜神龙政变后,武则天还政于中宗,她这样的女官没了用武之地,便随她父亲来到凉州。
也仅用了2年的时间,便在凉州开拓了自己的商业版图。开始只是一个胭脂铺子,后来拓展到脂粉、首饰、布缎,豪门贵女们消费的每一家店铺几乎都是她的产业。
她出色的经营能力和魄力,使得从21世纪穿越而来的林尽染自愧不如。她们两人亲厚,也只是因为袁瑛创业之初,林尽染随口说了一句:“女人和小孩的生意最好做。”
又因她遭遇瓶颈时,她提建议:“只做高端呢?让你的店铺成为凉州夫人、小姐们的向往之地。”
她深以为然,并很赚得盆满钵满,便以江风为知己。
江风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封建社会女性身上最稀缺的优点:自强自立,不依附于人。
如果袁瑛能成功,她当然也可以。
所以,在穿越之初,面对着几乎吃人的原生家庭,是袁瑛给了她活着且活好的勇气。
可今日,暗夜里的北极星,幻灭了。
她的劫难远不止于这些。
新上任的刺史窦怀让,已命人将江府重重围住。
一群披甲士闯进来,江家众人惊叫连连。士兵两分,窦怀让大步走进来,后面押着一个女孩,定睛一看,是鸣雀,袁瑛的贴身侍女。
鸣雀看到江风,猛地跪在地上,膝行至窦怀让身边,一手抱着腿,一手指江风:“大人!大人!小姐的东西给了她。”
江风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强自镇定,颤抖着声音问:“袁瑛给了我什么?”
鸣雀喊道:“是银票!银票!十万两银票!”
少女尖利的喊声惊住了满屋子的人,窦怀让眼睛一亮,看向江风。
江风心中稍定,辩道:“袁家落罪前,你确实来过府上,可给我的只有袁瑛姐姐的诗文手稿,并没有十万两银票。”
“大人!大人!你相信我,我家小姐这些年积攒的银两确实都给了江姑娘!大人若不信,一搜便知。”
江风还要再说话,却被呼啸而来的巴掌掀倒在地。
江母颤抖着麻了的右手,居高临下,斥责道:“刺史大人既然查到这里,就一定掌握了实证。你若拿了银票,就快快交出来,否则我和你父亲绝饶不了你。”
这就是亲生母亲吗?
江风捂着脸,眼底猩红,她匍匐在地,一字一顿:“大人明鉴,十万两银票子虚乌有,我绝未拿过!”
江老太终于缓过神来,这个丫头竟然悄悄地藏了十万两银子。十万两!一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她一时不知气愤江风私藏银票,还是气愤被外人知晓。
窦怀让当然不信江风的一面之词,一群人把江家翻了底朝天,自然是没找到。到嘴的鸭子飞走了,这怎么能行!窦怀让私忖,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没有私藏的胆量,极有可能是大人的主意。但若真的将银票藏匿,又怎会轻易被他找出来。他心生狠厉,到底抓走了江家话事人——江父,江敬修。
身为“漏网之鱼”,江风也没有多幸运。她祖母咬着牙骂道:“这丫头就是祸根,天生的霉运!若是连累了你父亲,便也留不得你了!”
她的身上挨了荆条,手心也皮开肉绽,最后被扔进祠堂。
疼痛让她清醒,她需要清醒!因为袁瑛交给她的,不止那十万两银票!还有大唐王朝的玉玺!
江风不知道玉玺是怎么辗转到袁瑛手里的,但是大抵明白了当今陛下对拥功至伟的五大臣赶尽杀绝的原因。他有逼宫上位的嫌疑,又是“白板皇帝”,自然挖空心思寻回玉玺。
却没想到玉玺根本不在神龙五王身上,而是落在了袁瑛手里,袁瑛又在落难前转给了江风。
鸣雀只坦白了十万两银票的事,对玉玺只字未提。
窦怀让搜府,不知道是为了银子,还是为了玉玺?
那十万两银票江风自然是不敢留的。没有权势地位自然无法保全财富,搞不好还会搭上身家性命,袁瑛就是先例。她要救袁瑛,可是她实在不敢指望三位见钱眼开的亲长,索性将银票全数给了窦怀让的二公子,窦鼎。希望能向他父亲求情,最好能救出袁瑛,即便最后落罪发卖,也不至于落到最惨的境地。
即便窦怀让抓走了江父,她也不能当众将银票给窦鼎之事说出来。她需要窦怀让安安心心地收下银子。
他没有后顾之忧,才可能对袁瑛网开一面。
让他搜了府,才会相信玉玺不在江风手上。
……
窦府内,堂屋内一片肃静。
窦怀让和窦夫人面色凝重,窦鼎满脸狐疑地跪在地上。
“父亲为何还要抓江大人,江风已将那银……”
“住口!”窦怀让喝断窦鼎,叹口气,又蔼声嘱咐道:“为父自有安排,银子的事你切莫露出半分。若传了出去,别说江大人,就是那丫头也留不得了。”
窦鼎噤若寒蝉,他虽纨绔,但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窦鼎退出去后,窦夫人看着丈夫的脸色,低声问:“想来圣人也不会将宝物给一个黄毛丫头。”
“大哥说,那日宫变能有机会接触玉玺得人不多,袁恕已等人嫌疑最大,武三思用尽了手段却一无所获,今上恼怒不已。原本想着若则天皇帝真将玉玺托付于她,我们也能讨个泼天的功劳!哎!”窦怀让面有不甘,一拳砸在案上。
“老爷也别气恼!且不说京中局势复杂,单说倚仗偏功得来的富贵安能长久?老爷如今做了凉州刺史,一方诸侯,朝中又有大哥照应,慢慢经营,加官进爵总是有的。而且……”窦夫人看了一眼丈夫,右手摆了个“十”的手势,掩住喜色道:“这也不是小数目,又没有账目可查,竟白白地到了我们手里。”
窦怀让微微颔首,沉思许久才道:“江家那丫头也真是个实诚的,为救袁瑛一片赤诚,连她父母也没有知会。我借着银票的由头,细细地搜了江家。”一边说,一边摇头,“应是不在这两个丫头手里。”
窦夫人并不关心那劳什子玉玺,有官做有钱花就够了。她试探地问:“那江主簿和袁家的丫头怎么办?”
窦怀让道:“袁瑛是上头点名要的,她就是再送十万两来,我也没办法。江敬修就再关上几天!”
见窦夫人一脸疑惑,又补充道:“做戏总要做足!待他出去后,你替我去江家抚慰一番,也就罢了。”
果然,五日后江父虚浮着脚步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拿棍子打断江风的双腿。
江风一直被关在祠堂,每日只一碗清粥续命。
当江父踉跄着推开祠堂的大门,看到瘦小孱弱、有出气没进气的女儿,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江风,你又逃过一次!”林尽染看到江父扔掉手臂粗的木棍,喃喃自语。
但是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枚玉玺将会把她卷入怎样的波诡云谲中。经年之后,当她历经情伤,走出长安,才当真知道来时无路,去也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