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杏林奇遇
江父官场几十年,虽碌碌无为毫无建树,但并不愚蠢,自然看得出李隆业的异常关切。他虽然不会一门心思攀附权贵,但也不会把送上门的贵婿打跑。
他虽然喜欢高晦,奈何他老母亲却要把二女儿嫁过去;他不满意姨姐家的那个胖外甥,奈何他夫人坚持;沈顾行是天赐大奖,奈何被公主看上了。
他老妈、他老婆和公主这三个女人,他都搞定不了。
半路杀出来的李隆业让江父喜出望外:江风若进了王府,他们家就可以原地起飞了!
想到这,他不禁悲从中来。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悲伤中有几分是为着江风的性命之忧,又有几分是因为那泼天富贵可能转瞬成空。
他人生第一次,开始虔诚地祈祷,为他的女儿。
江佐何其聪明,见父亲神色晦暗不明,便已知晓了他的心思。但见江母仍痛哭不已,已现颓状,少不得按捺情绪,一番宽慰。
女孩窝在李隆业的怀中,多个穴位扎着银针,形容枯槁,气色灰败,再不似娇俏模样,李隆业只抚着一头黑发倾泻如瀑,兀自出神。
马车行了不到三个时辰,果然到了邱山。但见山中郁郁葱葱,只一条小径蜿蜒而上,车马均不成行。李隆业抱着江风,江佑扶着孙嬷嬷一路爬上山。待众人累得满头大汗时,突现一大块平坦之地了,举目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杏林,众人大喜。
李隆业抱紧江风,又紧着向前行了两步,就见杏林深处一座宅院。江佑扣门,片刻走出一鹤发童颜的老翁来。李隆业将江风交给江佑,向前一步行礼道:“仙师有礼了,我们一行从凉州来,闻仙师大名,还请救小妹一命。”
老翁看了李隆业一眼,又扫了扫眉目紧闭的江风,道:“不必多言,请进吧。”
李隆业想着隐居之人大多性情古怪,担心不肯轻易施救,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应允了,不禁喜出望外。
将江风轻置床上,江佑急着就要说明情况,老者摆手止住了。
李隆业知道这正是高人之举,便不再说话,江佑也住了嘴了。老翁伸手把了脉,号脉时也不见任何情绪变化。号脉毕,打开一个长长的包裹,里面插着长短粗细各异的银针,大概有三四十枚的样子。从密密麻麻的银针中取出两枚来,一枚扎进廉泉穴催吐。
老者对着孙嬷嬷说:“扶姑娘坐起来。”
孙嬷嬷抖了抖爬山后发酸的腿,正准备过去,李隆业近水楼台早一步,扶起江风,说道:“我来吧。”
老者不置可否,解开少女长裙,将另一枚的银针扎进中脘穴。
中脘穴在腹部,此时施针,少不得褪去衣衫。江佑虽是亲哥,但也略有尴尬地转过头去。李隆业好似全不在意,把眼前的一切当作很自然的事情,只轻轻地扶着少女的肩膀,看大夫施针。
孙嬷嬷心想,到底是王爷!肯定是见惯了这样活色生香的场面,今日才如此镇定!又见王爷对自家的姑娘事事亲为、关怀备至,暗想大哥儿刚定了宰相千金,难道小姐还有机缘做王妃吗?
正想着,便听江风“嘤嘤”一声,似有转醒之意。老者见状又推了几个穴位,江风便“哇”地吐出秽物来。还好地上早备好盥盆,但到底弄脏了李隆业的长袍。他浑不在意,因托着江风不便取帕子,便直接用手指擦拭了女孩嘴边残留的污秽。
孙嬷嬷再也不敢乱想,赶紧和药童一起收拾了盥盆,并取干净的毛巾跪着擦了李隆业的长袍。
老者见状点点头,转身出去。少顷,取回一枚暗红色药丸,放入药童端来一盏暗红色的汤药内,递给孙嬷嬷。
孙嬷嬷盛了一小匙正要去喂,李隆业抬眼道:“本王来吧。”
说着接过药匙喂下去,江风昏睡中竟也能喝下去。李隆业大喜,便又小心翼翼地喂第二匙,生生喂了小半个时辰才将一盏喂尽,竟一滴未撒。
老者见李隆业举手投足一派富贵优雅,又听他自称本王便知是天潢贵胄。少年王爷竟有这般耐心也是不可多得了,他捋着胡子道:“姑娘性命可保无虞。”
三人都露出欢喜之色。
傻二哥因着王爷周到体贴地照顾妹妹,对他更加感恩戴德;孙嬷嬷年岁大了越发相信因果报应,三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心里默念起“阿弥陀佛”来;李隆业盘算着如何索要救命之恩的回报,暗下决心绝不能让她敷衍过去。
江风不醒终是不放心,待要问老者,见老者轻声示意。一行人便走出房间,李隆业行礼问道:“先生虽说性命无虞,可小妹一直睡着也不是办法,不知……”
老者打断道:“无妨,日落前会醒。”
看老者胸有成竹,李隆业也不便多问。这时江佑插嘴问道:“敢问老先生,我妹妹可是中毒?中的什么毒?”
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一屋子人都没事,怎么偏偏她中毒了呢?李隆业也看向老者。
老者不理会三人殷切的目光,只道:“这位姑娘确是中毒。不过老朽曾立下规矩:只治病,不妄言。小公子问的,恕我一个字也不能说了。”
“这是为何…”江佑还要再问,李隆业摆手阻止。
李隆业自小长在皇宫之中,他们父子势微,一度招则天皇帝猜忌,招武三思一党嫉恨,少不得要看人脸色,练就了一身不动声色就能察言观色的本事。
老者行事,看似云淡风轻但显然是有大主意的。
另外武皇在世时,最喜求仙问道,很多仙风道骨的隐士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习惯,常人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们却固执得很,就连武皇也不便强求。
听老者这样说,便拦住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江佑,拜谢道:“那就有劳先生。”
几个人一路车马劳顿,此时才感觉到又累又饿。老先生却没有给问诊客人准备饭菜的习惯。
孙嬷嬷来到厨房,鼓捣了半天,最后也只做了三碗清水面而已,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看到空空如也的米桶,一度猜测白胡子老头乃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孙嬷嬷饿极了,本想在厨房站着填饱肚子就可以了。可王爷却轻轻说:“嬷嬷坐过来吃吧。”
她不知道能不能拒绝,脚便不听使唤地坐过去。
一碗面吃得如同嚼蜡,实在如受刑一般。又想到自己看大的姑娘可能要日日遭这个罪,便十分同情她,又开始念“阿弥陀佛”。
戌时刚过,江风果然转醒了。她原本以为这次能穿越回去,没想到半路被白胡子老头截回来。
醒后看到焦急的三人组很疑惑:孙嬷嬷也罢了,这个大胡子和江佑做什么来了?自己到底咋了?到底在哪?为什么嗓子像是有钢针在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疼起来?
她满脑门的官司,身体的疼痛让她怀疑人生。迷糊地叫了一声“孙嬷嬷”和“二哥”,想要再叫一声“王爷”,可喉咙疼得厉害,她再也支撑不住,又睡过去了。
李隆业见她醒了,笑得胡子都飞起来。
被无视后,气得胡子飞得更高了。
他也知道这不是计较的时候,便转头对江佑说道:“阿风醒了,想着并无大碍。孙仙医妙手回春,孙嬷嬷服侍妥帖。不如你先行回去,跟令尊报个平安如何?”
孙嬷嬷听了后脊骨一紧,她恨不得冲上去说:“还是我老婆子回去报信吧!”
孙嬷嬷虽然不放心女孩,但又实在不想跟这个王爷留在这。
王爷不笑的时候让人害怕,笑起来更害怕。
但是她家那个直愣愣的二少爷只思忖了片刻,便道:“还是王爷想得周全。只是我若一走,怕是要麻烦王爷了。”
那个王爷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笑眯眯地说:“孙嬷嬷如此尽心,本王有什么可麻烦的!你大可放心。本王近日多有奔波,借此机缘正好要在邱山歇上一段时间。”
孙嬷嬷听对方夸自己“尽心”,着实心虚,她可是连江风的衣角都没碰到。又听“歇上一段时间”,脑袋更是嗡嗡作响,以至于江佑怎么告辞走,王爷后来怎么说的一概没听到。
只脸上的皱纹更加深、笑得更加勉强难看了。
江佑自去且不说。亥时三刻,江风又醒了。醒来后对人员配置更加奇怪了,只剩孙妈和大胡子了!
江家什么意思?就这么大言不惭、明目张胆、狼心狗肺地把她献祭了?
她强撑着自己不能再睡,实在怕连孙妈也消失。
小童早熬了药粥,依旧是李隆业拿过来小心地喂下去。
江风一日未进食,饿得厉害,也不管投喂之人是谁,只一口喝掉。
可吃下去却发现是苦的。她这辈子已经喝够了呛人的中药,现在连吃食也成了中药么!
她眉毛几乎要皱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李隆业,可怜巴巴地嘟囔着,声音却无比难听:“苦……的……”
李隆业拿匙的手不可察觉地抖了抖,但还是盛了一匙放到江风嘴边,轻声说:“乖,好了带你吃酥山。”
江风听了。豆大的泪珠便直直掉下来,姑奶奶怎么这么命苦!
却也乖乖地吃起来。
江风挣扎着喝了一碗粥又昏沉沉地睡去。这次却睡得不好,似是魇着了,哭醒了好几次,后来又发起烧来。
孙嬷嬷去找大夫,发现老头不在房里。小童看了看又大又圆的月亮,揉着睡眼说祖师爷爷月圆之夜要进山练功。
李隆业恨不得把这个古怪老头拽过来,拔光他的胡子。
江风烧得两腮如胭脂一般,两手却冰凉,李隆业想了想,将毛巾用凉水浸透拧干,敷在额头上。
女孩开始说起胡话来,呜呜呀呀地听不清楚,一会喊妈妈一会叫爸爸,还夹杂着一些二人听不大明白的胡话。李隆业在那一堆莫名其妙的话里头,敏锐地捕捉到了“宜业”两个字,还有他没有掌握的事情么?
他像母狼护着狼崽子一样寸步不离,紧紧握着江风的手,不时把女孩纤细的手放在唇边或是脸侧,温柔如水的模样感动了孙嬷嬷,却没有感动床上的人儿。
只听少女突然大哭,声音一下子清楚起来:“我才不管王爷还是王八!唐玄宗的弟弟算什么!我不嫁!不嫁!”
孙嬷嬷听了这些混账话,脸都吓成猪肝色。李隆业不禁一怔,旋即抱住女孩,柔声道:“好。好。不嫁他。不嫁他。都听你的。”
怀中女孩双目紧闭,睡梦中泪水糊了一脸。
直折腾到将近丑时,高烧方退,沉沉睡去。李隆业看女孩发了一身的汗,又叫了孙嬷嬷给她擦拭干净。
他推门踱步到院中,但见明月林间照清泉石上流,山风徐来,树叶沙沙作响。
他自小随兄长们读书习武,到如今也算文成武就。师傅们传道授业解惑,他既能匡复江山又不至于功高盖主招来猜忌;王府里的莺莺燕燕,外面的红颜知己难免争风吃醋抵牾口角,他能尽数摆平了。到如今父王倚重、兄长信任、妻妾和睦,可此刻却迷惑了:如果姑娘不喜欢你,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