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集贤殿
恒王在承恩伯府一待便是一整夜,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才又乘着马车入宫。
今日没有大朝会,只要不是皇帝单独召见,是不用进宫的,但他今日进宫本也不是为了朝政,而是为了给皇后求情。
这一日清晨,恒王独自行至勤政殿前,没有叫人通传,就那样一语未发地跪倒在了殿门前。
进进出出的宫人,走动巡逻的金吾卫,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瞧着,虽好奇,却不敢私下议论。
殿外守着的小黄门可不敢这么干看着,可要让他上前问恒王来意,他也不够格,脚下挪来挪去,最后还是躬着身去找林常青了。
林常青出来的也足够快,见恒王不声不响的在那跪着,连忙跑上前来,惊呼道:“哎呦喂!恒王殿下呦!这一大早的,您怎么跑这儿来跪着了?陛下又没罚您,您这样贸贸然地跪在这儿,一会儿让过来议政的大人们瞧了去也不成体统不是?”
恒王耷拉着眼皮,连头都没抬,只闷声道:“林大伴不必劝本王,本王心知父皇此时不愿见我,就不进去碍父皇的眼了,但我为人子,实在不能见母后受难而不顾,唯有长跪于此,方能安心。”
林常青对着一干皇子龙孙向来都是好脾气的,此时也不免眼皮子直跳,暗寸恒王这又是唱的哪出,无奈地劝道:“您这哪儿是为皇后娘娘求情呢?您又不是不知陛下的脾气,这不是火上浇油,惹着陛下动怒么?”
偏偏恒王只身形晃了晃,仍旧不肯起身。
这是铁了心要在这儿较劲了,林常青没再劝,转身回了殿内禀明皇帝,皇帝听了后,只微一挑眉:“在承恩伯府商量了这么久,就商量出了这么个法子?”
皇帝和皇子之间的较量,林常青也不敢多加置喙,只安静的等着吩咐。皇帝沉心静气的写完了手里的字,又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对着林常青道:“他要跪就让他跪着,不用理会。你先将这描红送到玉清宫去。”
萧怀宸自开始习字后所用的描红,皇帝从未假手于人,都是他亲笔写下的。想想这个时辰许是还在梦中的小儿子,心中的郁气倒是消散了不少:“若是他还正睡着,就将人给叫起来,下月就要早起进学了,先提早习惯几日也好,免得到时候惫懒耍混。”
林常青笑眯眯的应了是,退下的时候免不得暗自庆幸,亏得皇帝今日没有因着恒王动怒。
……
勤政殿前每日都少不了来来往往的大臣,所有人都无一例外,瞧见了石阶下跪着的恒王。
这其间,自也有大臣为皇后和恒王求情的,礼部也就废后之事多番陈情,却都被皇帝不咸不淡的应付了过去,那一堆求皇帝收回成命的奏疏堆摞成山,皇帝却连看都没看一眼,足可见其决心。
恒王一连在殿外跪了三日,受他孝心感召,陆续的也有大臣跟着跪在了承天门外,其中不止有恒王一党的人,还有那自诩忠心直谏,维护正统的大臣。
一时之间,废后之事闹的甚嚣尘上,盛京城中好不热闹,各种流言传遍了大街小巷,有说皇后德行有失的,也有说贵妃妖妃祸国,欲重演前朝之乱的……
偏皇帝对这些传言全然置之不理,就这样足足拖了十日,直到四月初。
今日是小怀宸进学的第一日,顾瑾早早的带着他来了勤政殿,怀宸先是板板正正的给皇帝请过安,这才像只小鸟似的,一头撞进了皇帝的怀里,被人抱在小臂上颠了颠。
“宸儿今日很高兴?”
这俨然是还没受过读书的苦,只以为还跟以前一样,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心情好时练几页字,背两句文章。
“高兴!”他兴冲冲道:“母妃说会有六个和孩儿差不多大的伴读陪孩儿一起玩儿。”
能有人一起玩儿,就算每日都要早起,也算不得什么,他愿意天天早起。
萧怀宸眼神太过单纯,叫哄骗了他的皇帝有些于心不忍,就连顾瑾也心虚的用帕子掩住嘴角幸灾乐祸的弧度。
没办法,他总是要进学的,不能真当个小纨绔不是?
“是有人陪你,但要听太傅的话,太傅教授课业时,不可调皮捣蛋,可知?”
怀宸点头如捣蒜,皇帝便直接抱着他起身:“今日是你第一日入学,朕与你母妃一同送你过去。”
顾瑾无奈道:“陛下还有许多政务未曾处理,该是趁着现下大臣们没到时先用早膳才对,臣妾自己送他过去就行了,何需您跑一趟。”
皇帝单手抱着已经分量不轻的儿子,另一边牵住顾瑾细嫩的手,轻轻捏了捏道:“第一日,朕总是有些担忧的。”
顾瑾无法,见怀宸坐在皇帝怀里不肯动地方,心知这孩子也是想叫皇帝送的,便也由了他们父子。
两人相携而出,正巧瞧见了一瘸一拐的往这边而来的恒王。
恒王明显在原地停顿了一瞬,后又低垂着头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儿臣拜见父皇,昭贵妃娘娘安。”
顾瑾只笑了笑:“恒王有礼了。”
皇帝没有发话,恒王是不敢起身的,顾瑾看着垂首跪着的恒王免不得有些尴尬,偷偷扯了扯皇帝的衣袖,皇帝这才淡淡的嗯了一声,却没叫人起身,只道:“左右你还是要继续跪着的,一起一跪的,反倒更伤膝盖,朕就不叫起了。”
话落,便抱着怀宸,牵着还怔愣的顾瑾转身离去。
直到走远些后,顾瑾回头只瞧见了恒王孤零零的背影,也不知他此时心中是何感受。
“陛下对恒王……是不是太严厉了些,听闻他已经一连跪了十多日了,还晕过去两回,再这样下去,小心腿上再留下什么隐疾。”
恒王是在给皇后求情,而这次废后的原因,也与自己和怀宸息息相关,但顾瑾并没什么同情的心思,只担心若恒王折腾坏了身子,最后心痛的还是皇帝。
皇帝目光沉沉,这也是他这些时日来第一次见恒王,但见过之后,却是多了几分恼怒。
未免吓着顾瑾,这份怒火又被他强自压下:“他自己不爱惜身体,朕又有何办法。”
怀宸感受到皇帝的不悦,小手轻轻拍抚着皇帝的脑袋,就像父母每次哄他时一般。
要是其他人敢如此,可已经算是大不敬了,但皇帝却不见生气,反而眉头舒展了许多:“宸儿想给你二哥求情么?”
怀宸认真想了想,随即摇头道:“不想,是皇后先骂的母妃和孩儿,皇后有错。二哥护着皇后,孩儿自然也护着自己的母妃,才不会为他求情。”
同样的问题,若是换成其他几位皇子,怕是就算心中怨恨,面上也会揣度着自己的心思,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帮着恒王求情,也就只有怀宸这样的年纪,才会毫无芥蒂的跟自己说句实话了。
“之前觉得嘉宁是所有孩子中最任性不懂事的那个,以前但凡皇后与朕有个什么,最先冲在前面的都是嘉宁,没想到如今嘉宁遭逢变故,倒是比他皇兄更通透了,只还剩恒王这么一个糊涂的东西。”
皇帝笑了,又将怀里的小儿子抛了抛,与顾瑾道:“不用担心,他也快跪到头了。”
“朕下旨废后当日,恒王与承恩伯密谋了一整夜,恒王带着人长跪陈情,不过是为了转移朕视线的障眼法罢了,重头戏,是在承恩伯身上。”
“他们也该出手了。”
承恩伯背后的势力看似是被皇帝清剿殆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帝不信他没有后手,他故意装作无所察觉,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好将这些隐在暗处的祸端一网打尽。
顾瑾有些担忧,但看着皇帝淡然自若的神情,想他心中也是有成算的,也就稍安心了些。
*
集贤殿坐落于皇宫西南侧,正殿是皇子们上课的地方,宫中的藏书楼紧邻着集贤殿,从古至今的经史子集,百家集注在藏书楼中皆应有尽有,而再往后,则是一片小型的演武场,是为教授皇子箭术骑射的地方,怀宸早在进了宫门后就忍不住从皇帝怀中跳下来了,四处张望了一圈,才扯着皇帝的衣袍,想要往演武场那边而去。
“父皇,那边有箭靶!”
皇帝将人拉住,没如他的意,反而指了指正殿道:“现在不是习武的时辰,要先去拜见太傅,乖乖上课。”
萧怀宸眨着眼与皇帝对视,见他神情不容置疑,还是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却也没胡闹,任由皇帝牵着他的手朝正殿而去。
今日的早课早已开始,殿内有读书声郎朗传来,皇帝迈步进去时,坐在上首的太傅在案上敲了三声戒板,带着孩子们起身参拜。
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皇帝对他极为敬重,没等他拜倒,就快步上前将人扶起,和声道:“老师不必多礼。”
这位胡太傅如今也是内阁元老,更是皇帝幼时的恩师,如今已经快到古稀之年,往日里不掺和前朝政事,也没告老还乡,只领了太傅一职坐镇集贤殿,前头的几个皇子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教导。
皇帝摸了摸怀宸的脑袋,道:“去给太傅行礼。”
拜师的礼数怀宸已经练习过许多次了,此时也很规矩的跪下叩首,又奉上六礼束修,最后才是奉茶:“请太傅饮茶。”
胡太傅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连忙扶起了还跪着的怀宸,细细打量后笑的满目慈祥:“六殿下请起,今日全了这师徒礼数,日后六殿下进学时,你我师徒只拱手作礼便好,万不可坏了君臣之序。”
“谨遵师命。”怀宸站起身来,又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礼。
胡太傅满意的点头,与皇帝道:“早听闻六殿下钟灵毓秀,天资不凡,百闻不如一见,如今一瞧,无论是秉性还是相貌,都像极了陛下年少之时。”
皇帝喜欢听这话,但在太傅面前,却也不好太过流于表面,只笑道:“这混小子,调皮胡闹惯了,性子还不够沉稳,老师教导时,大可不必顾忌朕,该打就打,该罚就罚,若他胆敢有不服,朕就亲自教训他。”
这话说的像是个严父,但神情间的宠溺之色太过明显,一旁的萧怀翊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免升起一丝羡滟。
自己来集贤殿进学的第一日,皇帝有亲自来送他么?
不用回想也知道,没有。六弟是所有兄弟间,最不同的那一个。
当然,任他此时如何思绪万千,众人的目光也全都集结在了怀宸的身上,胡太傅也对这个与皇帝肖似的小皇子很是喜爱:“小殿下年幼,淘气些也是天性使然,但观其礼数周正,举止进退得宜,小小年纪已可见君子之风,又何需时常打罚规诫?只消言语劝导,便可心领神会。”
“还请陛下放心,臣定会悉心教导六殿下。”
胡太傅手抚白须,没急着考校怀宸的学问,见他偷偷看着旁边的孩子,便伸手指向个头矮小的那几个,道:“这几位,自今日起,便是小殿下的伴读了。”
六个孩子提早了五日进宫,已经对宫中的礼数有所适应,但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皇帝,因而举止多少有些拘谨,一个个的上前拜过,就都跪成一排不敢吱声。
这些孩子里,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也是六岁,怀宸朝皇帝看去,皇帝这才淡淡开口道:“起身吧。”
孩子们都恭谨的站着,皇帝也知道自己不怎么受孩子的喜欢,只道:“日后你们便是六皇子的伴读,切记在宫中要恪守宫规,谨守本分,听从六皇子和太傅的吩咐。”
六个孩子齐齐应是。
怀宸虽然稀奇自己的玩伴们,但也知道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受了几人的礼后,又转头冲着另一边的萧怀翊拱手行礼道:“五哥!”
萧怀翊也连忙回应,又红着脸给皇帝和顾瑾见了礼。
皇帝看着眼前半大的少年,稍一蹙眉,无奈于他这腼腆的性子,连带着关切了一句:“近来课业上可有何不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