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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不说

日暮时分,我到了司命府,听青月亲口说了命盘已经可用。只是神仙的命盘,有些事情是不能填得详细而清楚的,那些事情要凭天意决断。

又是天意。

去他祖宗的天意。

我说我要看一眼,青月道:“你这是怎么了,你难不成不晓得天律有定,命盘不可偷看。你已经从老君那里拿到仙丹了罢?我这里命盘已经备好,你尽管去凡间带素书神尊回来即刻。”突然想起来什么,道,“对了,天帝那边我已经叫沉钰去送了信,天帝说素书神尊活着便是八荒之幸,叫她重回神界此事甚好,他是允了的。”

我点头,“嗯,好。”转身时候,恍惚之中撞到了门框上。

青月扶了我一把,“你这是怎么了?怎的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素书大人要回来了你不开心么?还是……还是你心中依然挂念着良玉?”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大概还不晓得,阿玉她回来了,只是现今长诀还不允旁人见她,就是我和师父、师兄他们都不能见,说是要养一养,便能出来见大伙了。你放心罢,恩怨纠缠早就过去了,没有谁怨你恨你。”

太阳穴突突地跳,牵连着头疼目眩。我依稀应了一声,却不晓得自己应的是什么。

我同良玉的恩怨纠缠过去了,可我如今却晓得了自己曾……这般害过素书。

想起从老君府中踉跄出来的时候,他飞到门口拦了我一拦,劝我道:“素书她……她经历过这一遭,从凡间飞重回天上,是记不得这前尘往事的,所能回忆到的的便只是她从凡间出生到成仙这些岁月。老夫觉得,她既然忘了,便就忘了。你还是不要跟她说的好。”

见我不说话,长叹一声又道,“我倒不怕她找你算账,我怕她会跟自己较劲。当年聂宿剐她鱼鳞,这件事你也不晓得罢。她恨了聂宿一万年,到头来还是跟天帝主动请缨去匡扶星盘,若不是聂宿早早地束缚了她,她便果真代替聂宿去死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打扮成男子模样,旁人都觉得她潇洒倜傥比男人还风流,却不晓得她心软得很,大事小事哪怕混着刀子也总是自己往下咽,旁人负她她想想也便过去了,她从不曾伤过旁人。她若重回天上,便叫她这般无所忧虑地活着罢,莫再提往事,徒添悲惘了。至于其他知情的神仙,今夜我去找天帝复命,顺便跟他请一道诏旨,命四海八荒再不议论素书之事,静候她重回神界。”

我活得这十四多万岁里,从未有过什么亏心事。年少时候打架争斗、伤人害命都是坦坦荡荡从未遮遮掩掩,我也从未惧惮旁人复仇索命,玄魄宫大门大开,只要打得过我我便认。

如今,我却要瞒着素书。曾割她鱼鳍献给天帝、曾误会眼睛的清明是旁人给的这些事,都不能告诉她。

我心有愧。

我心有鬼。

我到底很难过自己这一关。

老君自然觉察出我这想法,一摆拂尘,清明两道落于我眉上,“你提一提精神,并不是为了你自己不受惩罚,是为了素书。古语有云,道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连万物之宗都要混同于尘世,没有光洁无暇之说,何况我等由万物之宗生出的神仙,偶尔的谎话隐瞒不是坏事,道不可至清,万物生灵也不可至清。不知便不想,叫她安安稳稳活着不好么,非要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玄君才可以过得去自己心里这道坎了么?”

我摇头,又点头。

素书她不能再过得这般苦,她重回神界,应当是开心的模样。

可出门几步,依然觉得脚下虚浮,我顿了顿,突然想到一件事,扶额回头同老君道:“你,你是那个梨花妖女的故友罢?本君大概是不能放过她的,眼睛这件事,要算;腹鳍这件事,要算。至于提醒不提醒她是你的事,但是,等素书安然回了天上,我是要叫她加倍还回来的。”

彼时,老君连同他的拂尘都颤了颤,最后却叹道:“确是要还的,老夫这次也护不得她了。”

此时此刻,青月告诉我,没有谁怨我恨我了。

辞别的时候我就在想啊,青月一定不晓得,所以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本君在怨自己,在恨自己。

是那种想叫自己跳下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的恨,是想叫自己撞入千面冰刃割自己个体无完肤的恨,是想叫自己没入无欲海、溺上几百年直至情魄连同躯壳都被溶解掉的恨。

我他娘的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不曾护得安稳,甚至亲手将她害成这般模样,我觉得混账二字都变得如此轻飘。

这般情绪随同凛凛夜风吹襟盈袖没入胸膛,云头之上的本君恍惚失神几次,浮浮沉沉跌跌撞撞,不晓得撞过几棵仙木,也不晓得栽过几次鸿沟,才在子夜之前回到了玄魄宫。

小鱼儿早已醒过来了,他同孟荷坐在琉璃宫灯下等我,是乖巧又担忧的模样,衣服穿得稳稳妥妥。

远远见到我便蹭的一下蹿上一团小云飞过来,抱住我的腿便不撒手了,咬着嫩嫩的哭音抬头问我:“父君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抱他起来,默了很久,一直落下云头走到房中,都没有想好要如何跟小鱼儿说这些事。

孟荷懂事,许也是累了,陪小鱼儿等我回来便放心地背着书袋回了厢房。

孟鱼揪了揪我的衣袍边角,养着脑袋看我,小脸上全是忡忡忧色:“父君,你是不是又不想说话了?是不是……连小鱼儿跟你说话你都不应了?”

我寻了椅子坐下,全身却是虚飘飘没有丁点儿踏实的感觉。

低头看膝旁的小鱼儿,他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像话,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甚至能看到自己脸上那悲苦的情绪。

“父君,你是不是在难过?”小鱼儿问我。

我点点头:“是。”

他见我终于开口有片刻的兴奋,可看到我这般模样,却又有些担忧:“父君为什么难过。”

我捏了捏他的脸颊,望着眼前他这嫩生生的小模样,竟觉得心中大片大片全是酸涩。当初啊,当初是本君亲自动手割下素书的腹鳍,亲手害得自己的孩儿生下来便毫无气息,亲手造成他在池子里浮浮沉沉睡了一万年才开始生长的局面。这些念头打灵台过,我又觉得万分后怕,停在他脸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抖,若当初,我手中那刀刃再深一分、再错一分,如今本君眼前这活生生的、这天真可爱的孩子便不在了,便救不活了。

本君当真,是该千刀万剐的。

小鱼儿抬手揉了揉他的脸,又顺势攥住我的手指,眼睛忽闪忽闪道:“父君,小鱼儿今天听话了,小荷哥哥说你不允许我脱衣服,我便没有脱。”说罢放下我的手指,揪了揪肚皮上的绸布,又揪了揪胳膊上的,“你看啊父君,小鱼儿没有脱哦,真的没有脱哦,”许是还不够,弯下小身子揪了揪裤角,顺带摸了摸鞋底,“还有这里,这里,都没有脱,”做完这些,一个挺身跳进我怀里,刚刚摸过鞋底的手便摸上我的嘴,“父君你说话呀,你夸一夸小鱼儿呀。”

我将他裹进怀里,抚着他的头,低声道:“嗯,小鱼儿果然听话。”

“小鱼儿明天便跟着小荷哥哥去上学,小荷哥哥说父君不喜欢小鱼儿辍学,所以我会去的。”伸出胳膊抱住我的脖颈,又道,“我保证不脱衣服,不化成原身,不跳进荷花池子里,父君开心么?”

我道:“开心。”

他挺直身子看我:“开心的话为什么不笑?要不然小鱼儿变成小银鱼逗父君开心一下?”

孟鱼他说化成小银鱼逗我开心一下,这句话叫本君眼眶蓦地潮湿了。本君现在,听到“银鱼”一词便觉得心里一抽,怕是看到他这原身,心疼得更厉害。

他伸出小手摸上我的眼角,“父君,你哭了么?”

“嗯。”

“父君为什么会哭?”

“因为父君做错了事情……我对不起你娘亲,也对不起你。”

他愣了一愣,许是不明白,想了想后,抬手戳了戳我心脏的位置:“父君是因为对不起娘亲,所以娘亲在里面不出来了对么?”

我不晓得如何回答,便这般看着他。

他又想了想,眯眼笑了笑:“父君说对不起小鱼儿,小鱼儿原谅你了,不过原谅你的话,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我捏了捏他的鼻子,和蔼道:“什么事,只要父君做得到。”

他睫毛忽闪了忽闪,开心得不得了:“小鱼儿能脱衣裳了么,现在能不能脱衣裳?”

我:“……”

他睫毛又忽闪了忽闪:“娘亲是不是也跟小鱼儿一样,父君是不是允许她脱衣裳,她就会原谅你了?”

本君扶额:“你娘亲她……没你这个爱好……”还有,纵然你娘亲脱衣裳,也只能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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