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飞雪朝着她行礼:“县主安。”
“殿下说您不善庶务,也不会与人对峙,容易占下风。”
“殿下担心您,遂派奴婢前来协助。”
其实林知音的原话是:“韵韵呆呆的,就算给了她这些傍身的东西,一个不注意还是容易被欺负。”
但是飞雪不可能像公主一样直话直说,上来说:“公主说你太呆了。”
多冒昧啊。
于是,她美化了一下公主的说辞。
并且隐瞒了,她觉得公主让她过来,其实是想要在她回宫后,听她转述江娘子是如何报仇的事情。
这件事夜雪阿姐也能完成,但是口才不如她。
回来之后,不能给殿下讲得绘声绘色......
飞雪打住自己的念头。
殿下一定是为了帮助小伙伴,不是为了吃瓜。
殿下是最好的殿下。
虽然飞雪美化了林知音的说辞,不过徐娇韵多了解她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小坏蛋肯定在背后编排她的坏话了。
出宫后,徐夫人要回江家拿东西。
马车停在江府前面,门房进去通传。
徐娇韵想按礼节,再下车,飞雪却劝道:“县主,今日,我们是来找麻烦的。”
“架子要端足,不能太给他们面子了。”
“所以,等他们出来以后,我们再下车去。”
徐娇韵把脚收了回来。
见她听劝,飞雪心下微松。
她就算是有一百种主意,也得做主的人听劝。
她知道县主是听公主劝的,但不确定会不会听她的。
好在这位县主是能听进去的,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飞雪继续说道:“等会儿,人出来了,您也不用下去。”
“该您和夫人出现的时候,奴婢会来扶您的。”
“因为,您不必亲自去和这等人争论。”
“您是朝廷亲封的县主,和这等小人进行口舌之争,有失您的身份。”
“要是您亲自下场了,那就是奴婢失职了。”
不久后,马车外响起了男人叫嚷的声音。
“阿姐,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不是说好,不会再回来打秋风的吗?”
“你能不能要点脸?”
他在外面说着,发现马车帘依旧紧闭,更加的气急。
“躲在马车里做什么?”
“这是上门做客的态度吗?”
车帘掀开,一个面生的女童探出来。
飞雪走下马车。
她年纪虽小,姿态端起来时,一行一步却颇有风范。
跟在林知音身边久了,把她唬人的功力学了几分。
她站定。
“江郎君,江夫人。”
“夫人先前在江府暂住。”
“昨日走的时候,十分仓促,一些东西未能带走。”
“今日前来收拾,还望江郎君行个方便。”
见她下车无人搀扶,江安便猜出,她应该是个下人。
他不满极了:“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婢女而已,也配到我们跟前说话?”
“这女人在我家吃喝四年,用的都是我家的东西,她哪里有什么自己的物什?”
“让她们自己来找我。”
飞雪微笑:“我确实是下人不错,但您二位或许误会了。”
“在下乃六品女官,天羽公主的贴身侍女。”
“不知,是否有资格和您二位说话。”
江家夫妇一惊,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随后行礼:“见过典侍娘子。”
两人这才发现,这女童的衣着首饰虽然不华丽,却格外精致。
看上去朴素的衣料上,确实浮动的暗纹。
在行走之间,不同的光影之下,变换出不同的纹路和色彩。
如此巧夺天工的布帛,放在他们家,就算是做手绢,都没有一块。
也就在集天下之大的皇室,才会大手笔地拿给下人穿。
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比寻常官员家的女儿都尊贵一截。
江氏夫妇的声音都带上了颤音,不明白怎么就和天羽公主扯上了关系。
飞雪声调温柔,带着属于孩童的稚嫩清脆,对他二人却如同晴天霹雳:“我家殿下和江娘子情谊甚笃,听说她出宫后,携母搬离江家。”
“派吾来协助。”
“徐夫人虽然是在您家住了四年,但一应银两,皆会还上。”
“所以那些东西,自然,也是夫人买下的。”
“二位,现在能通融了吗?”
他们忙应道:“能的能的,自然是能的。”
甚至还分开站在门两边,摆出迎客的姿态:“典侍娘子请进。”
飞雪转身,掀开马车的帘子,一个侍女先扶着徐夫人下来。
她再扶着最后出来的徐娇韵下车。
徐娇韵努力绷着小脸,做出严肃的姿态。
她和同辈人一起的时候,随性自在。
争嘴打闹也不会输。
但是面对家人长辈的时候,就是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其实,今日放她一个人。
她也不会吃亏的,因为昨日的时候,她以为娘亲住在舅舅家,舅舅是真心接纳她们,把她们当家人的。
被赶出去的时候,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可现在,她已经想通了,江家人不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长辈。
患难见真情,提早看透了,其实更好。
徐娇韵内心安慰着自己。
她不会客客气气地当个乖小孩吃亏的。
但是飞雪说的没错,她亲自去和这两人争,不符合她的身份,降了她的格调。
她可是陛下亲封的小县主呢!
她要端起来!
时隔一天,一行人又进了江家。
不过那时候是来探亲的,现在是来找茬的。
飞雪做出天真的姿态,问道:“殿下听闻,江娘子昨日来江家探亲,却被二位连她带着夫人,一起逐了出去。”
她本就是小孩子,做出一脸无知的情态,轻易就把两人哄骗了过去,以为是真的来询问。
“殿下与江娘子亲如姐妹,关心非常,二位能否说说,昨日是怎么回事。我也好回去向殿下复命。”
江安夫妇对视一眼,相当有默契地把事情全推出去。
“秉娘子,这人之间的互助,救急不救穷。”
“阿姐和草民虽然是姐弟,但也都是成了家的。”
“和姐婿闹了矛盾,到草民这里住,草民也就收留了。”
“可一住就是四年。”
“草民也是有自己的家要养的,哪里有让已经嫁出去的阿姐继续赖着的道理。”他们看着眼前的小豆丁,糊弄一个小娃娃,再简单不过的事。
不过他们没去想,宫中女童极多,能被挑中做公主的贴身侍女,不可能真的是不懂事的小孩。
飞雪听进去般点着头,让他们说出更多的狡辩之词。
终于,徐夫人轻轻笑了,她蹲下,抱着女儿,像是一抹无根浮萍寻到了倚靠之处。
有了勇气和力量。
她眼里满是自嘲和失望,缓缓道:“确实,都是我的错。”
“我将江家当娘家,江家却将我当做穷亲戚。”
“先前,徐平海那厮没有被削爵位之前,我可没少接济你们。”
“我顶着徐平海的鄙夷、白眼,给江家送银子。”
“我给你儿子几番打点,他才能进呈文书院。”
“我甚至给你也谋了差事,只是你自己吃不下苦,非要回家躺着才舒服。”
“那照这么说一笔一笔地清算,那些银钱,好处。”
“弟弟,你是不是该全吐出来?”
所得的好处被一一点破,江安面色铁青。
他怎么可能愿意把那些都吐出来,就算是掏空了整个江家也吐不出来。
于是下意识反驳:“之前那都是阿姐自愿相赠。”
飞雪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抚掌,脆生生地喊:“好一个自愿相赠!”
声音清亮得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飞雪抓住这个机会:“夫人,您四年前回江家的时候,江郎君可有说,一应花销要您自己承担?”
徐夫人从善如流:“没有,他说的是,这里就是阿姐的家,大家都是一家人。”
“阿姐想如何,便如何。”
这就很尴尬了,非常明显的理亏。
江安嗫喏了半天,也没再说出什么话来。
见势不对,江夫人狠狠瞪他一眼。
然后对着飞雪继续辩解:“典侍娘子,这件事是我江家不厚道。”
“但再如何,也是我们的家事。”
“咱们并没有作奸犯科之举,也没有为难虐待阿姐和韵儿。”
“听闻天羽公主仁善,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欺压百姓的。”这就是直接扣帽子到公主头上了。
要是公主为了县主,收拾了他们家,就是欺压百姓。
飞雪被这家人气到了,公主是多么好的小姑娘,才不会干这么下作的事。
公主派她过来时,交代的是:“江家既然是觉得韵韵没用了,才逐了她。”
“对这种攀龙附凤的人,诛心才是最好的惩罚,你只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失去了本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就够了。”
“到时候,你找个自然些的方式,告诉他们,韵韵深受太后喜爱,前途无量。”
于是现在,飞雪朝着徐夫人问道:“夫人,既然江家并不接纳您,那......您还愿意当江家女吗?”
徐夫人抱紧了徐娇韵。
“我有孩子就够了,不需要这些所谓的亲戚。”
徐娇韵发现母亲的脆弱,回抱住她。
肉乎乎的小脸蛋蹭上去贴贴。
那边的江氏夫妇僵着脸,有些不愿意。
他们今日才知道,徐娇韵与公主交好。
所以她还是有点用的。
但他们也知道,昨日做得实在太过分,把能继续和气的路全都堵死了。
所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夫人和他们家划断距离。
江安脑子一转,对着妻子悄悄说道:“没事的,江家现在也不接纳阿姐。”
“她走了,出去也是无处容身。”
“就算咱们给了她委屈受,她没有别的选择。到时候走投无路了,也会回来求我们的。”
“咱们还能拿捏一把。”
这话不知道是安慰妻子,还是安慰他自己。
飞雪弹了弹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起身。
“无事了,在下这便带着县主离开。”
说着,飞雪还假惺惺地朝着徐娇韵请罪。
“县主恕罪,您爵位初封,奴婢还未适应,习惯称呼您为江娘子,实在不该。”
这再明显不过的提示,江家人当然发现了。
“等一下,什么县主。”飞雪善良地解释:“县主在宫中侍奉太后四年,得太后殿下欢心。”
“陛下念其代他尽孝,有功。”
“遂,赐县主之位。”
说罢,也不管两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带着人和东西走了。
屋子里,因为东西被收走,空了一大片。
连着夫妻俩的心,也一样的空了一大片。
怎么也没想到,原以为,因为毁容被放弃的外甥女,其实从来没失宠过。
太后,甚至给她赐了个爵位。
就算,就算嫁不了权贵了,至少在太后崩逝之前,他们江家有个人,能在天家那边说得上话。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徐娇韵真有本事能在太后面前说上话。
江安反应过来自己这两天干的蠢事,想到自己一夕之间失去了什么,回身狠狠地甩了妻子一个巴掌。
“都是你!毒妇!”
“你说什么,徐娇韵肯定是脸毁了,被赶出来。”
“人家得太后喜欢的很!”
“要不是你,我会把自己的亲女兄和亲外甥女赶出去吗!”
江夫人捂着脸转过来,随后另一只手臂抡圆了,扇了回去。
把江安扇得一阵耳鸣。
“江安你不要脸!”
“赶人的时候高高兴兴,现在发现自己判断错了,就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了?”
“你要真是什么有良心的弟弟,慈爱的舅舅,你会看着她们娘俩孤苦伶仃不管?”
“如果你对她们有感情,我敢和你对着干吗?我也只会看着你收留她们。”
“就算是装,我也会装出一个好弟妇的样子。”
“你瞪我做什么!”
“那是你的阿姐,你的外甥女。”
“和我没有一点血亲之连。”
“我不用帮衬她们,但是你!该帮。”
“没用的东西,自己错失了登天梯,现在来怪妻子。”
“我呸!”两个平时团结一致的夫妻,因为这件事互相推搡着,吵得不可开交。
利益维系的和谐分崩离析。
徐娇韵带着母亲搬到了红林园。
不愧是皇庄,哪怕不是里头最好的,也是难得的雅致。
这里久无人居住,但并不荒败。
留守其中的下人时时洒扫打理,等着主人家某天来了兴致,突然驾临。
这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还需要重新适应。
飞雪在离去前,以公主的名义,叮嘱了一遍留守红林园的管事。
“这里以前是皇庄,但现在已经被赐给了县主。”
“若有人觉得自己算半个宫里人,自视甚高,不听县主的差遣,咱们公主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管事忙应是。
见这里没事了,飞雪向着徐娇韵请辞,回去给公主讲八卦,啊不是,是禀报、禀报。
母女俩收拾着东西安家。
没几日,徐平海闻着味儿就来了。
进了会客堂,他直奔着徐娇韵,大步走过去。
连眼角的褶子都溢满慈爱之色,像是一个真的爱女如命的父亲。
他快速的走来,以至于他身后的徐娇鸢。
都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韵儿啊!”
“为父就知道,我家韵儿是最出息的孩子。”
他欢欣得与有荣焉。
“你竟然如此讨得太后喜爱,看看这庄子,那真叫一个皇恩浩荡。”
“现在为父现在走出去,脸上都有光。”
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徐娇韵疑惑极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的脸皮比音音的还厚呢?
他为什么能做出一副,他们以前是父慈女孝的作态?
如果说,当年他收买人拐卖她,是一段来自幼年的遥远记忆,模糊不清。
但江欢那前几日,娘亲带着她回江家时,他是什么样的嘴脸,徐娇韵记得清晰极了。
徐平海早就自顾自地找了一把雕花椅坐下。
并且又指了一张椅子,大方说道:“来来来,鸢儿,别站着了,你也坐。”
完全当成了自己家一样。
就连徐娇鸢都比他要脸,是看了一眼徐娇韵的脸色之后,才犹豫着被徐平海拉着坐下。
他往椅背上一躺,大张着手臂,仿佛一揽山河的气势。
“韵儿啊,你看这,这么好的庄子。”
“红林园这么大块地方,只你和你娘两个人住,不是浪费了吗?”
“我好歹是你的生身父亲,生你养你,你现在既然出息了,也该孝顺父亲了是不是。”
“爹爹今日就回去收拾东西搬过来,咱们一家好好地享受天伦之乐。”
这话说得太恶心,徐娇韵终于绷不住了,拧着眉,嫌弃道:“谁要和你享受天伦之乐?”
于是,徐平海畅享未来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他试图红林尊:“韵儿,你别和爹爹开玩笑了,哪有孩子不想念父亲......”
徐娇韵试图忍。
因为长姑教导她的礼节,是不能打断他人的说话的。
但她忍失败了,根本不想管什么礼节,直接打断他:“我根本不想看见你。”
“有你这样的父亲,我觉得恶心。”
“这里是我和娘亲的住处,你别来沾边。”
徐平海脸上挂不住了,气急败坏道:“逆女,你这是不孝不悌!”
“子不嫌母丑,你竟敢说我恶心?”
“况且,哪有子女撺掇着,让父母分居的道理?”
“又哪有子女不奉养父亲的道理。”
“今天你敢把自己父亲赶走,你这辈子都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如果是以前,徐娇韵还会被这句话唬到。
名声多重要啊。
可是,上次回宫,音音对她说的话,很有道理。
对于她来说,名声对她来说,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只会成为束缚她的工具。
她只需要从心所欲,不用在意身外之名。
那些长舌之人,拿她没有一丝办法。
徐娇韵不屑冷笑,反问道:“脊梁骨?谁敢戳我的脊梁骨?”
她学着平时太后训诫人时的坐姿,并不过于端正,微微朝右边歪着,将右手搁到扶手上。
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但徐娇韵努力模仿着做。
在旁人看来,懒散休闲的姿态,就好像对面之人根本不配被她放在眼里。
“我是被太后养在慈宁宫的贵女,是陛下亲封的县主。”
“是天羽公主的蜜友。”
“谁敢把手指挨到我的脊梁骨上?谁敢当着我的面,说我的短处?”
“他们背后的议论,我又听不到。”
“不管背着我,人家怎么说。”
“当着我的面,他们就得和和气气,甚至行礼问安,祝我万福长寿。”
徐平海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你......”
但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名堂。
僵持了半晌,徐娇韵想到前几日的事情,突然笑了一下。
“你要进来可以。”
“但是......爹爹也要守规矩。”
“除了我,母亲才是红林园的主人。”
“你来了,也要听她的话,不能越过她去,知道吗?”
徐娇韵偏了偏身子,问对下人们:“你们明白了吗?”
下人齐声回答:“是。”
简直奇耻大辱!
徐平海恼羞成怒:“孽障!”
“我是你父亲!”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怎么敢,让这个女人压到我头上?”
“那我岂不是处处都要受她掣肘?”
“世上没有这样的规矩!”
徐娇韵看了一眼他身边,和他形影不离的徐娇鸢。
“你都能让一个小厮生的女儿压到我头上,还好意思说什么规矩?”
徐娇韵不理他的跳脚,探身去问母亲:“娘亲,韵儿听你的,我是无所谓。”
“但如果你不想看到他,韵儿就赶他出去!”
说着,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徐娇韵眨了眨眼睛。
徐夫人接收到意思,不确定地说:“没事的,放他进来?”
见女儿没有反对的动作,她安下心,继续演着:“就算韵儿不在乎名声,但这种东西,好的总比坏的强。”
“娘也无所谓的,只要韵韵是向着娘的,他奈何不了我什么。”
但徐平海根本接受不了,自己竟然屈居妻子之下。
“欺人太甚!”
但他自己做这种事的时候,却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想憋着一口气回去,但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园林。
这可是红林园啊,是以前的皇庄。
比他自己的那个小庄子,不知舒服了多少倍。
说完这句话,他冷着脸,也没再说别的。
显然是认了。
徐娇韵有些愕然,这么轻易的吗?
不是,她还以为他多有骨气呢。
这么快就服了?
那他这面子,这傲气,也太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