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神机营(一)
看完黑窑厂郭可阳问林正:“京营离此处最近的军营在哪里?”
林正想了一下道:“在此处往南十里外的大红门,那里是神机营大营。”
“走,去神机营大营看看。”
两刻钟后,郭可阳便来到神机营大营外,营门处站着几个穿着明军红色胖袄,倚着营门懒洋洋的看门士兵。见到大批缇骑过来立刻显得惊慌失措,一听是皇帝来视察神机营,便呆在了原地,也没人进去通报。
郭可阳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这几个士兵。皆衣着破烂,军装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了,领口袖口黑的发亮,有个士兵的鸳鸯战袍甚至漏出了里面的棉花。所持长枪枪头皆锈迹斑斑,不知道多久没有保养过。
“营门值守的军官在哪里?”郭可阳对士兵问道。
三个跪在地上的士兵低着头,一个跪在前面的军士支支吾吾的道:“回皇上,营门今日应是张把总当值,张把总家里有事,今日没来点卯。”
郭可阳便不再理会,骑马直趋入营。来到营中大校场,到点将台上坐下。林正派人去营中官房里通知在营军官快过来面圣。
神机营的大校场非常宽阔,成一个边长大约500米乘500米的正方形。校场南面便是营门,营房环绕校场其它三面而建。
郭可阳望着眼前辽阔而空荡荡的大校场,可以想象当年明成祖朱棣的时代,神机营的军威是何等雄壮,不知道现在又会是个什么鬼样子。
其实无须抱有幻想,想想刚刚营门处的士兵,再看看眼前校场上四处野蛮生长的杂草。便知道神机营已如这大校场一样破败不堪了。
很快一群军官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装。
“臣神机营总兵,平江伯陈治安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神机营,臣来迟,请陛下治罪。”众将来到点将台前跪下,为首的一名将领惶恐道。
“还不错,已经远远超出朕的预料了。最起码神机营的总兵还在营中坐营。朕还以为来迎接的将倌儿,最高的顶多是个千总呢!”郭可阳看着下面跪着的这群人冷冷的说道。
平江伯陈治安喉头抽一下,赶紧咽口唾沫润润喉咙,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回陛下,臣治军不严,以致,以致军伍松弛,臣有罪。”
“都起来吧,朕早就听说过京营怠惰的大名,估计五军营和神枢营也未必比你好到哪里去,朕今天治你之罪,那五军营和神枢营的又当如何呢?”
“擂鼓集合,朕倒要看看这京营的军伍到底松弛到了什么程度。”
陈治安起身赶紧令士兵去点将台两侧擂响大鼓,还不放心,又催撵跟随来的军官快去召集下面的各营头集合。
“咚、咚、咚”,点将台两侧各两面大鼓擂了两刻钟,大校场上终于稀稀拉拉集合了大约八九千来号人,分成六个小营头站队。即便队伍站的很松散,却还是连校场的五分之一都没有站满。
各小营游击到点将台下,向总兵陈治安禀报本营集合情况后,陈治安硬着头皮到点将台上向皇帝躬身禀报,说神机营已集合完毕,请皇帝陛下检阅。
“哦,总共集合了多少人啊?”郭可阳看都没看陈治安,望着台下站的松松垮垮的队列问道。
“回陛下,总共集合了,八千五百二十八人。”
“神机营编制多少人,应该在营多少人?”
“回陛下,神机营共有十小营,每小营三千人,总共编制三万人。有四个小营守城,应该在营六个小营共一万八千人。”
说完陈治安头低的更往下了,额头不禁开始出汗。那日朝会皇帝拿下丰城侯李承祚的时候,陈治安也在场,他知道新皇帝对勋贵并无宽宥之心,现在不禁为自己的处境担忧。
只听皇帝不紧不慢地冷声问道:“也就是说,只来了不到一半的士兵,其他人哪里去了?”
陈治安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哼!无非就是被占役、虚冒、买闲、包操、吃空饷了呗!各种花哨的玩儿法,还要朕为你一一解释一遍吗?”郭可阳冷哼一声,咬牙切齿的说道。
“占役”就是士兵为将领、勋贵、太监等权贵服劳役干私活。把士兵当成私人劳动工具使用,驱使士兵为自己修房子、种庄田、伐树木等。这些被“占役”的士兵拿不到一文钱的劳动报酬,跟家奴无二。不听差使,还会遭到凌虐暴打,真是苦不堪言。
《明会要》记载:“军士之杂差,拔之做工,留之拽木,终岁不得入操......虽有团营听征之名,实与田亩市井之夫无异。”
“占役”搞得军人不像军人,农夫不像农夫,市井不像市井。军人干了太多与军队无关的事,严重影响了军事训练。
没有得到充分的军事训练,士兵上了战场怎么打得了胜仗?再说了,既然当兵就是给权贵们干农活,而且还是无偿劳动。
如此劳累又憋屈,那还不如不当兵,直接回家干农活的好。在家干农活,干多干少都是自己的。所以,士兵因此而逃跑、脱籍的很多。
“虚冒”就是军队里没有这么个人,军中将领及勋戚、宦官等以自己家的家丁或奴仆冒充军队中的士兵,占据一个编制名额,每个月支取一份粮饷,但是人从来没在军中出现在过。
“买闲”就是花钱向上司行贿就可以不参加军事训练,甚至连军营都可以不用去。在外面做生意、干活赚钱,干什么随你。人家流汗操练,你却可以呆在军营里睡大觉、或者逛窑子。
如果是低级军官花钱买闲,到升职的时候再行贿上官,虽然人几乎没在军营出现过,但是照样不耽误升官。
“包操”即军中名册上是甲,但实际在军中代替甲服役干活或者点名应卯的却是乙。甲通过关系占用编制拿饷银,再将饷银分给乙一部分,甲什么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拿一份饷银。
包操通常是短期行为。包操比买闲好一些,最起码甲还找了个乙来顶替自己,不像买闲的,连个人都见不到。
“吃空饷”,即花名册上有士兵名字,但是军中并无此人,甚至连名字都是杜撰的。上级按照名册发饷,钱都进了武将的腰包。
为了多吃空饷,一方面,军官向朝廷虚报兵数;另一方面,对那些受不了各种压迫剥削而逃亡的士兵,军官并不阻止他们逃亡,反而引以为利,有时故意惩罚士兵,逼他们逃跑,这样就可以吃掉更多的空饷。
陈治安听到皇帝对军中积弊如此了解,看来想要诓骗皇帝已是全无可能。当下心一横,跪下道:“陛下英明睿智、明见万里,但也应知道,此中情形非一朝一夕一人所为。臣虽然深恶痛绝,但也无力扭转。”
意思很明白,既然皇帝您都清楚里面的丑事,那您应该更清楚这些事可都不是一个人干的,更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了。我陈治安也很厌恶这些事,但是我也没办法啊,潜台词是,那么多朝廷大佬参与在里面,你让我怎么弄,皇帝您可别拿我当出气筒。
你倒也算光棍!郭可阳心道。
他自己也带过兵,自然知道里面人情关系的复杂。很多事情带兵官是看不惯想抵制的,奈何上面比你官大的多的很,对于那些关系户,你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对于这些事,除非最上面的人非常了解,并能下狠手整治,否则下面做事的根本就扭转不了。一个系统的朽烂往往是自上而下而并非通常所以为的自下而上。
于是便也不再追责刁难,问陈治安道:“怎么士兵集合都没有带兵器啊?”
“回陛下,集合仓促,是以没来得及带兵器。”
集合都用了半个多小时,还说仓促。这要是在前世郭可阳当连长的时候有人敢这么说,早就一脚踹过去了,养你们都是养大爷的吗?
“从第一小营中点一队鸟铳兵出列,命其取鸟铳回来。”
“遵命!”陈治安立刻起身下去传令。
不多时二十名鸟铳手取来鸟铳,在皇帝命令下,面向无人处一字排开,装弹射击。
郭可阳很快就看出这群鸟铳手基本上就没怎么训练过。动作极不统一,有的快有的慢。装弹动作也不熟练,步骤乱七八糟,各种顺序的都有,还有的在中间通条都掉落在地的。
好不容易全部装填完成,郭可阳观察并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最快的用了两分多钟,最慢的五分钟。郭可阳读过轻武器发展史,记得火绳枪的射速一般是每分钟一到两发,这些兵速度最快的也是不合格水平。
郭可阳命令士兵向远处无人的围墙处射击。“砰砰砰”一阵响,腾起大量白烟。
站在队列侧后方的郭可阳,一眼便看到有五支枪没有击发。走到士兵背后逐一查看,竟是因为枪支长期不保养,这五只鸟铳的扳机处都锈死了。郭可阳心中腾的升起一股杀人的冲动,努力咬咬牙才把情绪控制住。
不过好在没有炸膛的。其实郭可阳不知道的是,这些士兵为了防止炸膛,都故意在装药的时候少装了很多。
明末由于腐败和官吏对工匠的压榨,导致火器制作低劣,军中火铳炸膛伤人之事时有发生。士兵们为了防止被炸伤炸死,在使用时往往会故意少放装药,应付了事。等到野战接敌时,这火铳常如烟花一般,杀伤有限,大多数就是听个响而已。
回到点将台上,令火枪兵退下,郭可阳悲哀的扫视着大校场上列队的士兵。
大多面黄肌瘦,精神萎靡,眼神空洞。穿着又脏又破,不少看起来有四五十岁的样子,站的也是弯腰驼背的。如果朱元璋或者朱棣活过来,看看这群熊兵,不知道会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