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陆怀璟
抄写完六份后,纪砚白叫停了俞渐离:“可以了,按照我的脾气,一日内不可能写超过六份,其余的三日后再写。”
俞渐离对此也不强求,如今的六份,一百二十两银子对他来说已经是巨款了。
没有一次性四百两那么多,他反而能松一口气。
他知道纪砚白肯定不会收拾这些墨宝,别看纪砚白一家子都是粗人,这毛笔这砚都是上品。
他规规矩矩地收拾好了笔墨纸砚,又小心叮嘱:“墨迹未干,你莫要堆放在一起。”
纪砚白轻轻地“嗯”了一声。
俞渐离吹灭了蜡烛后,视线被黑暗淹没。
突兀的黑要比之前已经适应了黑暗时更不知方向,他摸索着朝着窗户的位置走过去,被纪砚白扶住的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纪砚白居然已经到了自己身边。
这么大的个子,居然一点脚步声都没有,行动还如此迅速,还能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他,不愧是习武之人。
纪砚白扶着他翻过窗户,小声道:“银两明日给你。”
“不急。”俞渐离也知道,谁会随身携带将近十斤重的银子?
“谢了。”
“嗯……也谢谢你的银子。”
纪砚白听到他的回答轻笑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这笑声很轻,似乎只是较重的一次呼吸,偏偏在俞渐离的脑海里飘过了一行字:那个对世人都冷漠倨傲,魔王一样的男人,对着他宠溺地笑了。
俞渐离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小说看多了也害人啊……
俞渐离回到号房,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下。
他还在留意纪砚白那边的动静,那边似乎简单地整理了一番后,也跟着躺在了床铺上。
两边都进入了安静之中。
俞渐离闭上双眼,没一会儿便进入睡眠。
该来的还是来了。
书中那明明自己非常优秀,却总是盯着贫寒的主角,看主角不顺眼,仿佛没有自己的生活一般,处处刁难主角的邪恶男二还是来了俞渐离这里。
陆怀璟,户部尚书的小儿子。
仿佛陆家的遗传都很极端,他的几个哥哥都继承了父亲的才学,与他年纪相近的哥哥则在崇文馆,曾与明知言相谈甚欢的就是这位哥哥。
可惜陆怀璟不学无术,月试或者岁试成绩都是垫底的,在国子监里更是称王称霸,性子嚣张,是一个标准的目中无人的纨绔。
因和哥哥对比强烈,总是因为哥哥被父亲责骂,以至于他格外讨厌自己这个哥哥。
他哥哥欣赏明知言,他就讨厌明知言。
后来陆怀璟对主角攻一见钟情,可主角攻只对明知言格外特别,便让这位小爷对明知言的仇恨加倍,针对得更加严重。
他去找茬明知言,骂不过,占不到便宜,还总想再次算计,可次次都只是助攻而已。
为什么要说陆家遗传极端?
陆怀璟是户部尚书所有孩子里,唯一一个继承了母亲美貌的孩子。
其他的孩子都只能说是相貌平平,平凡到书里甚至没浪费一个字去介绍他们的样貌。
在俞渐离这个角色死后,陆怀璟一举成为书中第一美男子,甚至没有旁人能及。
今日亲自见到了,俞渐离才觉得此人双眸极为灵动,羽睫极长,配上窄且挺拔的鼻子,以及浅桃色的唇,就算站着旁人面前骂骂咧咧,依旧如同一幅秀美画卷,让人生不出厌烦来。
俞渐离甚至觉得陆怀璟的长相有些异域风情,有些少数民族的浓颜。
陆怀璟会出现在四门学支堂里,显然是冲着俞渐离来的。
“呵,都说国子监又来了个大美人,我瞧着也就一般……”陆怀璟说着,目光落在了俞渐离身上。
他的眼神太过易懂,甚至没有半点遮掩,所有情绪都明晃晃地写在眸子里。
他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发生了表情变化,先是呆呆地看着俞渐离半晌,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身边的随从,抬脚便踹了那个侍从。
陆怀璟似乎很气,甚至有些恼羞成怒,却还记得压低声音质问:“你不是说他远远不及我吗?”
那侍从被踢了也不敢抱怨,反而委屈巴巴地道:“我瞧着就是不如您,哪里有您贵气!”
显然,陆怀璟事先派自己的侍从来看过俞渐离,侍从回去禀报,哪里敢说俞渐离确实俊朗,只能说不及自家主子。
而且在他们看来,确实是自己主子更好,多少有着护短的心理,也有着讨好之意。
陆怀璟心思单纯,一听说俞渐离没自己好看,立即有了底气,打算过来嘲讽一番。
然而刚刚见面,看到俞渐离安静地坐在那里,陆怀璟自己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俞渐离哪里不好看了?
这他娘的天仙降世了吧?怎么有人生成了这副样貌!
早早听闻有人会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俞渐离的眸子简直会写诗!那双含水的眸子里全是诗情画意,鸟语花香!
之前早就想好的嘲讽话语都有些不合适了,陆怀璟一时间没了言语,干站了片刻又觉得尴尬,干脆朝着俞渐离走了过去。
四门学的监生都怕这位主儿,见他来了,众人纷纷让开了地方,让陆怀璟能够顺利地坐在俞渐离的桌面。
陆怀璟盯着俞渐离看,想揪出什么不妥来。
在俞渐离回国子监之前,他都是国子监“第一美”,他并不觉得一名男子被赞美成美有什么不妥,毕竟他确实好看,这也是他最大的优点。
在俞渐离来了之后,他很快就听到了风声,国子监又来了一个大美人,甚至要比陆怀璟还美。
当然,提起陆怀璟众人也都会提及他的嚣张跋扈,提起俞渐离,也会提及他曾经的丑事,说他乃是品行败坏之人。
紧接着一句:就算长得美又能如何?
这些都不是陆怀璟在意的,一个人的人品好坏他毫不在意,他只在意有人居然比他好看。
他端详了俞渐离片刻,不但没找出什么不妥来,甚至认可了俞渐离确实比自己美这个事实。
一直被盯着俞渐离也有些不自在,为了缓解气氛,他只能对陆怀璟回以微笑,好似骄阳升起,转瞬间融化了万千冰雪,只留下暖意浓浓。
这笑容居然让陆怀璟瞬间红了一张脸,指着俞渐离对侍从慌张地道:“他,他,他对我笑!”
跟着陆怀璟做惯了坏事,仗势欺人惯了的侍从,此刻竟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于是惯性地对俞渐离说出了一句:“不识好歹!”
“……”俞渐离只能收回了笑容。
陆怀璟反而急了,对侍从嚷嚷:“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啊?”侍从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平日里就是这样的,主子都会赏赐他。
他跟随陆怀璟也有些年头了,怎么今日突然摸不清主子是什么意思了?
正在此时,支堂又进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人看到这边的情形,还当陆怀璟已经开始对俞渐离发难了,于是跟着嘲讽:“没错,俞渐离这种品行不端的人,就不该出现在国子监!”
俞渐离看过去,觉得这几个人有些熟悉,很快想起来他们就是在他来的那日,埋伏在小路上的几个人。
那一日他们被俞渐离的相貌镇住,丢了片刻的气场,不方便追着发难。
毕竟书中的龙套角色都是如此,看到美丽的人会呆愣,看到主角落魄会嘲讽,看到反派得势会追捧,情绪单薄得极为夸张。
可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毕竟再美的角色,也不能用脸扛住所有的攻击。
就好像在小说结局大战时,主角放大招的时候使用了“回眸一笑”技能,反派团瞬间团灭一样荒唐。
那就太扯了。
回过神来的几个人,听说今日陆怀璟要来跟俞渐离发难,他们便也跟着过来了。
在国子监里,陆怀璟讨厌明知言排第二,无人能排第一。
紧接着就是他们几个。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陆怀璟和他们有过几面之缘,他们还得到过陆怀璟的称赞,便觉得自己已经算是陆怀璟这一边的人了。
陆怀璟回过头,认出来说话的人是宋筠望。
见陆怀璟看向自己,宋筠望更加积极了。
他冷笑了一声,继续道:“家道中落后也不知道老实一些,反而用出龌龊的手段,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真是下贱啊……”
陆怀璟跷起二郎腿来,微微扬起自己的下巴道:“他做什么了?”
“当年的事情很多还留在国子监的人都知道,他自甘下贱,还连累了其他人,真是可恶至极。”
“原来几位是两年前就在太学的监生,怪我之前性格孤僻,不愿与人结交才没能见过几位,想来几位经历过当年的事情。”
俞渐离在此刻竟然有些感慨似的长叹一声:“曾经熟悉的监生好些已经离开了国子监,能碰到几位依旧留在此处的,也是难得。”
听着像感慨,实则在戳这几个人的痛处。
最可恨的是俞渐离是笑着说出来的,笑容真诚没有杂质。
当时知道这些事情的大多是太学的人,并且是和俞渐离、明知言同一批进入国子监的监生。
这一批监生在俞渐离家中出事时,已经是可以“毕业”,参加科举的了。
有些监生已经通过了科举考试,有些积分上等者也都送吏部铨选授官,有些真的不成器的,也在学了一些知识后便离开了国子监,只留下了一批高不成低不就的监生继续学习。
宋筠望几人就是这种。
明知言因为家庭变故,没有参加之前的科举考试,但是他目前已经得到了太子的赏识,才学也被传颂称赞,想来前途无量。
宋筠望下一次的科举若是再落榜,想来也只能厚着脸皮继续留在国子监,直到年龄不允许,苦闷至极,会对明知言羡慕到记恨也情有可原。
难得!
这两个字用得太脏了!
可俞渐离说得那么真挚,仿佛真的是在跟他们叙旧。
宋筠望回答的声音都在发颤,有种癫狂前的强装镇定:“谁要和你攀关系?!”
“是之前的监生,就该知道山长曾经力保过我,证明他老人家也相信我的为人,只是我不想再连累旁人,选择自己离开罢了。”俞渐离在此刻朗声说道。
他知道,这种事情一经传开,辟谣必定要跑断腿。
众人热衷于看神仙一样的人被染上污名,并且津津乐道。
如果真的可以轻易解释清楚,原主也不会郁郁而终。
俞渐离倒也不着急,毕竟明知言迟早会还他一个清白。
但是,人家已经欺辱到他的面前来了,他就不能再任由他们胡说了。
俞渐离说话的语气不卑不亢,不急不缓,仿佛并未产生什么情绪起伏,宋筠望想要看到的场面并未发生。
“少来这套!”宋筠望并不会被这么一句话唬住,“若你真的是被冤枉的,又怎么会真的退出国子监?还不是没有证据?山长为人正直善良,维护国子监监生也是正常,你不过是利用了他老人家的善良罢了。”
这时一直在旁观的陆怀璟突然开口问道:“你说得这么言辞凿凿,你是躲在耗子洞里亲眼看到他行龌龊之事了?”
宋筠望没想到陆怀璟居然会反问自己,不由得一怔,语气略显微弱,没了方才的底气:“这倒没有,只是大家都说……”
“哦,也就是说你也没有证据,只是听旁人说的就认定此事?宁愿相信旁人说的,也不相信山长?”
俞渐离听完不由得惊讶了一瞬,陆怀璟说了他想说的话,只是比他先说出来了而已。
而且,他发现陆怀璟的思维逻辑还是很不错的,也没有书中描写得那么不堪。
难道远离了主角,笨蛋美人男二的智商也重新占领高地了?
宋筠望想到了什么,又扭头问陆怀璟道:“您可听说过当年的事情,我可以现在告诉您。”
“啧。”陆怀璟一阵不悦,“我来此见见俞渐离本人,你偏挑我来的时候吵吵嚷嚷的,扰人兴致作甚?没有证据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听起来也是无趣,还不如听曲儿看舞。”
“这……”宋筠望不敢招惹陆怀璟,赶紧改口,“是我思虑不周,打扰了您,我这就离开。”
宋筠望离开后,陆怀璟重新看向俞渐离,正想数落几句,就看到俞渐离眼神真诚地看着他道:“你人还挺好的,说的都是公道话。”
“啊?”陆怀璟被突如其来的夸奖惊得有些无所适从。
“谢谢你。”
“你!谁用你谢了?!”陆怀璟说着便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地离开了支堂,走路速度极快。
陆怀璟即将回到国子学,突然站在门口回忆刚才的事情,接着对着自己的侍从骂出来:“他是不是有病啊?!”
他陆怀璟叱咤风云这么多年,在他身上发生的口角之争数不胜数,他甚至没怎么输过。
就算总在明知言那些歪理邪说下吃亏,却也算是气到明知言几次。
哪里有过气势汹汹去找茬,结果被对方感激,并且夸赞他是个好人的时候?
“对!听说是体弱多病!他不但有病,病还挺多!”侍从赶紧回答。
谁知这又惹怒了主子,他被主子白了一眼:“你也有病!”
谁在关心他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