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杜茉莉匆匆地赶回漕西支路的住处,在楼下取了自行车,准备往“大香港”洗脚店赶,今天是铁定要迟到了,现在都已经11点半了,骑车到店里起码也要半个小时。她骑上自行车时,那个黑脸壮汉正好下楼,他目送着杜茉莉骑着自行车出了小区的门,他粗大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口水,眼睛里闪出怪异的光芒。
杜茉莉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穿行。
她想,今天又少不了要挨老板娘宋丽的骂了,唉,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爱骂就骂吧,无所谓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挨她的骂。她骑车经过中江路小学门口时,放慢了车速,她看到了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和何小雨长得一模一样,特别是眼角的那颗痣,让她触目惊心。她停下了自行车,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孩子,有一个男人牵着她的手朝她的反方向走去。她回转身,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的背影,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这个男孩的背影也和何小雨惊人地相似。难道他就是让何国典疯狂的男孩,如果不是理智战胜了自己,她也会疯狂地冲过去,抱着他狂吻他的脸蛋!
一路上,她满脑子都是男孩和何小雨重叠在一起的形象,她还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小雨没有死,他失踪后被当成孤儿,被上海的热心人收养了?不,不可能,她亲眼看着小雨被士兵们埋葬的,她还清晰地记得小雨那张破布般的脸和如血的残阳。
她的心脏像是被捅进了一把尖刀,疼痛得要死!
她一不小心,没有注意到前面的红灯亮了,撞在了另外一辆自行车上。她的自行车倒在了地上,人也倒在了地上。
前面的那男人回过头骂了一句:“妈的,瞎眼了!”
她快速地从地上爬起来,扶起自行车,连声对骂她的人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蛮横地说:“对不起就行了!”
杜茉莉赔着笑脸说:“真的对不起!”
那人还不依不饶:“你把我的自行车撞坏了,说句对不起就得了?”
杜茉莉不说话了,她的内心悲哀到了极点。这时,后面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打抱不平地对那人说:“屁大的一点事,过去就过去了,凶什么呀!难道要这个大姐给你下跪?”
那人的矛头指向了年轻人:“关你什么事?”
年轻人义正词严地说:“路不平有人踩!今天这事,我就管定了,人家一个女人,不小心碰了你一下,你就如此发狠,你是不是男人呀!你想打架不成,我们到旁边练练!”
这时,绿灯亮了,那人骑车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
杜茉莉朝年轻人凄婉地笑笑:“谢谢你!”
年轻人也朝她笑笑:“不客气,这些人就是欺善怕恶的主,不要怕他!”
杜茉莉到了“大香港”洗脚店,果然遭到了老板娘宋丽的一顿恶骂。杜茉莉没有理会她,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她知道,和宋丽吵一点意思也没有。
在休息室里,李珍珍对杜茉莉说:“你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肥猪脾气这么大吗?”
杜茉莉摇了摇头,其实她根本不想知道为什么,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况且,她现在也没有心思听李珍珍的八卦。
李珍珍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吧,肥猪的老公要和他离婚,听说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了!”
杜茉莉听了她的话,叹了口气:“唉,那老板娘也不容易,现在的男人怎么都这样!”
李珍珍说:“活该!”
杜茉莉说:“好了,珍珍,不说了。哪个女人碰到这样的事情都会难过的,我们都是女人,知道做女人的苦。”
李珍珍也叹了口气说:“茉莉姐,你的心就是好!你说的也是,我男朋友也好长时间没有给我打电话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新欢。”
杜茉莉说:“你打电话问问他嘛。”
李珍珍说:“我才不给他打呢,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分手!世界上又不光他一个男人。”
杜茉莉说:“珍珍,你说,人死了会不会复生?”
李珍珍注视着她的脸说:“茉莉姐,你今天怎么啦?魂不守舍的,还问这样古怪的问题。人死了就死了,怎么会复生呢。”
杜茉莉说:“我觉得会,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相像的人呢!要不是小雨复生了,他怎么会这样像小雨呢?”
李珍珍同情地拉起了她的手:“茉莉姐,你是不是又想小雨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不要想了,就忘了他吧,你越是想他,心里就会越痛苦,你受的折磨还少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自己不也说,要向前看吗?”
杜茉莉说:“我本来也没有想小雨,可是我路过中江路小学的时候,看到一个和小雨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珍珍握紧了她的手:“我看你还是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小雨,所以只要看到一个稍微有点像小雨的孩子,你就会觉得特别像。”
杜茉莉说:“真的很像!我怀疑小雨还活着!”
李珍珍说:“茉莉姐,你想开点吧,实在不行,你就和姐夫再要一个,这样对你有好处,你就不会老是想着小雨了。看你悲伤的样子,我心里也特别难受,我总是想不通,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呢,像你这样的好人,是不应该这样的。”
杜茉莉眼睛湿湿的,她其实并不是那么坚强,一切都是生活逼出来的。杜茉莉见李珍珍为了自己忧伤,反过来安慰她:“珍珍,别为了我的事情伤心了,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最难受的日子也挺过来了,会好起来的,国典也找到工作了,工作也许会让他重新振作起来,那时,就好了。”
李珍珍点了点头:“我相信,会好的!”
和李珍珍说了这些话,杜茉莉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很多时候,能够把心里的话向你信任的人倾吐出来,那是十分有益的事情。
杜茉莉又听到了老板娘宋丽的叫声:“23号,快出来,有客人点你出台。”
李珍珍说:“茉莉姐,你去吧,又有人点你出台了,怎么就没有人点我呢。”
出台就是上门去为客人服务,这样的收费会比在店里做高些,店里的员工们都希望有客人点自己出台。
杜茉莉笑了笑:“好了,别酸了,我去了。”
李珍珍说:“茉莉姐,你别想太多了,放宽点心。”
杜茉莉说:“我明白,人怎么也得活下去!”
这次点杜茉莉出台的客人她并不熟悉,要去的地方也十分陌生,好在离“大香港”洗脚店并不远,她很快地找到了长平路的“黄金海岸”小区。“黄金海岸”小区门口的马路边是一条十几米宽的污水沟,杜茉莉可以闻到污水沟里飘出的臭味。这是一个新建的小区,门楼显得十分气派,门口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看门保安。杜茉莉对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天生就有种畏惧感,加上今天见到那个男孩后,心情不是很爽,所以在小区门口被人模狗样的保安拦下来时,她不禁浑身颤抖了一下。
保安满脸冰霜地问她:“你到哪里去?找谁?”
杜茉莉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我到五号楼1102室,找蔡先生。”
保安目光凌厉:“你们约好了吗?”
杜茉莉说:“约好了的。”
保安怀疑地从头到脚审视了她一遍,然后走到保安室拨起了电话。杜茉莉心里很不舒服,仿佛自己是个贼,在保安的眼里,也许她就是贼。不一会,打完电话的保安对她说:“进去吧!”
杜茉莉心想,不就是个居民小区嘛,搞得像政府办公大楼似的!她骑上自行车进入小区后,那俩保安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还发出奇怪的笑声,那笑声恶毒地刺激着杜茉莉的大脑皮层。
杜茉莉乘电梯上楼,来到了蔡先生的家门口。
她按了按门铃,不一会,她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门开了,迎接她的是一个高大的秃顶男人,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袍,睡袍穿在他身上显得小了,露出毛乎乎的手臂。他油光发亮的脸上堆着笑:“你好,请进,请进。”
杜茉莉脱掉了鞋,走进了蔡先生的家门。
蔡先生的家里很暖和,显然是开了空调,这个时候开空调的人家并不多见。
蔡先生十分殷勤地拿了一双拖鞋放在她的脚边。杜茉莉穿上拖鞋,环顾了一下蔡先生的家,看得出来,主人十分整洁,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杜茉莉也希望把自己的家弄成这个样子,可是她家的新房被震垮了。她心里不免有些无奈和伤感。
蔡先生笑着说:“小姐,你喝点什么吗?咖啡还是茶?或者可乐?”
他的目光在杜茉莉身上扫描着,杜茉莉觉得有些奇怪,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叫她出台的熟客,不会像他这样客气,一般上门后就直奔主题,马上开始做脚或者全身按摩。杜茉莉本能地有了些提防。她笑着说:“谢谢蔡先生,我自己带了水。”
蔡先生又笑着说:“在我家里不要客气,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小姐,你坐,你坐!”他说着就把杜茉莉按在沙发上,然后顺势坐在了杜茉莉的身边,他的大腿和杜茉莉的大腿紧紧地贴在一起。杜茉莉往里面移了移,他也跟着往里移了移,杜茉莉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那是蔡先生的狐臭。杜茉莉尽管十分讨厌狐臭的味道,但她还是强忍着,干她这行的,没有选择客人的权利。
杜茉莉笑着说:“蔡先生,你是做全身按摩还是做脚呢?”
蔡先生凑近她的耳朵说:“随便,做什么都可以。”
蔡先生说话时,一股热气冲进杜茉莉的耳孔,痒痒的难受。杜茉莉说:“蔡先生,不能随便的,你是做脚还是按摩,或者都做,都做的话我们按套餐的价格收费,这样比较便宜。”
蔡先生说:“随便,你说什么就什么,钱不是问题。小姐,我们先不急按摩还是做脚,先坐会,我们聊聊天。”
他把手放在了杜茉莉的大腿上,杜茉莉脸红心跳,觉得十分不妙,她把蔡先生的手从大腿上拿开,站起来说:“蔡先生,你究竟做什么,快说吧,我从进你家门就开始算时间的,浪费了时间也就浪费了你的钱。”
蔡先生叹了口气说:“好吧,就做全身按摩吧。跟我来!”
他走进了卧房。他脸面朝上地躺在床上,对跟他进来的杜茉莉说:“这样可以按吧?”
杜茉莉看到他裸露出来的腿上长满了又浓又密的毛,这个怪物头上不长毛,手脚上却长满了毛,让杜茉莉觉得怪异。杜茉莉的脸上发烫,有点害臊,如果是在店里,她不会这样,在这个特定的场合,杜茉莉害臊是正常的,毕竟她是个正经的女人。杜茉莉向前走了几步,说:“蔡先生,你翻过身来,我给你按背吧!”
蔡先生脸上露出了充满邪气的笑:“就这样吧,我喜欢按前面,不喜欢按后面。”他说着还伸起一条腿抖了抖,露出红色的三角裤,他似乎在朝杜茉莉暗示什么。
杜茉莉也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想赶紧给他按完后离开这里,她的心脏跳得很厉害,感觉要发生什么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其实,她现在真不想给他做了,马上离开。她硬着头皮走到了床边,伸出双手去按蔡先生的胸膛。蔡先生说:“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你来吗?”
杜茉莉被他身上浓烈的狐臭味熏得难受,她紧紧地闭着嘴巴,摇了摇头。
蔡先生的手绕到她的身后,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屁股上:“有一天,我到你们洗脚店里去洗脚,我看见了你就动了心,本来想叫你给我做的,那天你在给别人做,走的时候,我问了你的代号,我想,让你到我家里来做,会更舒服的。你可迷死我了!”
他放在杜茉莉屁股上的手突然抓紧,杜茉莉惊叫了一声,跳开了:“你……你怎么能这样!”
杜茉莉呼吸急促起来,大脑有些发蒙,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的,来店里洗脚的人中,也有不怀好意的,摸她一下或者说些荤腥的话在嘴巴上占点便宜是常有的事情,只要不太过分,她也忍了。现在,面对用意十分明显的蔡先生,她真的不知所措。她回头看了一眼,好像背后有一双清纯的眼睛在注视着她。蔡先生笑着说:“小姐,你不要担心,这里很安全的。”
杜茉莉强忍着屈辱说:“蔡先生,让我好好给你按摩吧,不要和我开玩笑了。”
蔡先生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下了床,朝杜茉莉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嘴巴在她的脸上乱拱:“你就和我睡了吧,别装了,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就是干这事的,钱我有的是!只要你让我舒服,我不会亏待你的!”
杜茉莉拼命挣扎着,在挣扎的过程中,她发现何小雨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呆呆地望着她,她心里悲哀到了极点。她大叫了一声:“畜生!”然后用膝盖使劲地顶在这个衣冠禽兽的下部。他“哎呀”一声,松开了杜茉莉,双手捂住下身,蹲了下去,脸痛苦地扭曲了。杜茉莉趁机跑出了他的家,仓皇而去。
在回“大香港”洗脚店的路上,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儿子何小雨那双纯真而无辜的眼睛。她想起了一件事情。也就是今天过年回家的时候,小雨这样问过她:“妈妈,你在上海到底做什么工作?”杜茉莉笑着对小雨说:“妈妈在上海的一个工厂里做工。”小雨冷冷地凝视她的眼睛:“妈妈,你说的是真的吗?”杜茉莉点了点头:“真的,妈妈不骗你。”小雨接着冷冷地说:“可是有人说你在上海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杜茉莉的心被儿子的话语和怀疑的目光刺痛了,她颤声说:“谁说的?”儿子还是冷冷地说:“是李幺妹说的。”杜茉莉难过极了:“儿子,你相信她的话吗?”小雨考虑了一会说:“不信,妈妈,我不相信!”她一把把儿子抱在怀里说:“好儿子,妈妈不会干任何对不起你和你爸爸的事情,不会,永远不会的!”
杜茉莉满腹的屈辱不知道和谁诉说,她多么想对儿子说,她是清清白白的,可儿子永远听不见她的声音了。但是他还在注视着她,一直注视着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一样。
回到店里,杜茉莉还没有来得及和老板娘宋丽说明情况,宋丽就朝她破口大骂:“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个骚狐狸!人家叫你到家里去是做按摩的,不是让你去勾引人的!你以为你的脸蛋长得光鲜点就谁都可以卖呀,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原来,那流氓在她走后就打电话给宋丽,说杜茉莉上他家后勾引他,要和他睡觉,想赚更多的钱,结果他没有同意,而且十分厌恶,就愤怒地把她赶走了!这简直就是颠倒黑白。
杜茉莉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地和宋丽吵了起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胡说八道!他这是血口喷人,恶人先告状!是他想非礼我,我才逃回来的,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相信了他的鬼话!这个无耻的流氓!”
宋丽来劲了:“我相信他说的话,无论怎么样,他是我们店的客人,客人就是上帝!你要不勾引他,他怎么会赶你走!你说他非礼你,你有什么证据!我看就是你自己发骚,还赖别人!”
杜茉莉气得浑身发抖,她从来没有如此顶撞过老板娘,她是被逼到了不得不反击的地步了,此时的她已经不顾一切了,她冲到宋丽面前,厉声说:“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宋丽也红了眼:“我就说,就是你自己发骚,勾引了蔡先生!”
杜茉莉扬起手,狠狠地在宋丽肥胖的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宋丽觉得半边脸一麻,捂住脸,呆呆地看着凶狠如一只母豹的杜茉莉。这时,从包房里赶出来的李珍珍拦住了杜茉莉,推走了她。李珍珍回过头对宋丽说:“你不要以为谁都会像你一样发骚,也不要以为老实人是好欺负的!”
杜茉莉大声说:“老娘不干了!”
风呜咽,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沙沙作响,黄叶飘飞。大风仿佛要把挂在天空中的那颗明晃晃的太阳吹落。杜茉莉推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她的脑海一片混沌,无头无绪。此时的她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任凭风把头发吹乱。她真想找一个人,扑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那人应该是谁?何国典还是老陈?都不是,此刻,他们离她都十分遥远,不可企及。而且,杜茉莉根本就不能在他们怀里哭,对何国典来说,她的痛苦哭泣也许会冲垮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丁点对生活的信心,老陈呢,她还没有和他好到可以倒在他怀里痛哭的程度。
杜茉莉不知不觉来到了中江路小学的门口,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朝学校里面张望。学校的操场里空无一人,也许学生们正在上课,她听不到他们读书的声音,可她的眼前还是浮现出那个小男孩高声念书的情景,不,是小雨在念书,认真地念书。她真想走进学校,趴在教室的窗户上看他上课,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小雨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样子。
小雨长到九岁,她有多少时间和他在一起?想到这里,杜茉莉的心脏一阵绞痛。特别是小雨耳疾的那段时间,她竟然没有回去陪他。每次她给何国典打电话时,小雨就在旁边,何国典会把电话给小雨,小雨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和她说话,她听得很清楚小雨饱含思念的话语,可是,小雨就是听不到她说的话,无法从她的话中感觉到那份揪心的母爱。小雨,妈妈对不起你呀!杜茉莉心里说。
学校门口传达室的那个保安一直盯着她,提防着她,也许他就是那天阻拦何国典进入这个学校的保安。
这时,一个人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是你呀,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杜茉莉浑身一激灵,扭头看了看这个人。他就是中江路派出所的民警王文波,他今天没有穿制服,穿了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杜茉莉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王文波笑了笑,也往学校里看了看,说:“是不是来看那个孩子,像你儿子的孩子?”
杜茉莉诚实地点了点头。
王文波说:“看看是不是会觉得心里好受些?”
杜茉莉摇了摇头。
王文波叹了口气说:“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真的,其实我希望你看见那个孩子,心里会好受些。但实际情况只会增加你的痛苦,所以,你还是不要看的好。”
杜茉莉说:“不看,不看了。”
说着,推着自行车要走。
王文波善意地说:“多想点美好的事情,也许会好些。”
杜茉莉突然大声朝他说:“天下哪里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
她说完后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怎么能够朝警察大声说话?她骑起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王文波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杜茉莉的情绪糟糕透了,早上送何国典去工地时的爽朗心情飞到爪哇国去了。她在菜市场里买了一斤五花肉,买了些辣椒和黄豆,回到了住处。她推开门,一股浊气扑面而来。她把肉和菜放到逼仄的厨房里时,看到几只蟑螂在灶台上爬,她一阵恶心。她想,难道自己就只配在这个肮脏的小房子里生活?这些年,她独自在举目无亲的大上海含辛茹苦,究竟为了什么?这多年和丈夫儿子的痛苦分离,究竟值不值得?如今,那用她的血汗钱建立起来的新楼房已经轰然倒塌,变成了一片废墟,给她带来无限希望的儿子何小雨也离开了人世,她突然觉得特别的无望,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这种情绪出现过无数次,一次一次都过来了,她不知道能不能迈过现在这个坎!
杜茉莉突然操起菜刀,使劲地朝灶台上拍下去,蟑螂四散奔逃,很快就无影无踪了。有一只蟑螂被他拍死在灶台上,变成了一摊烂糊。杜茉莉仰起头狂笑起来,笑得眼泪横流,浑身颤抖。狂笑过后,她用一块旧抹布擦掉了蟑螂的尸体,扔到了垃圾筐里。
不一会,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杜茉莉拿起菜刀,正准备切肉,听到敲门声,她就拎着菜刀走了出去。她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那个黑脸壮汉。黑脸壮汉看到她,眼珠子转了一下,充满怒气的话还是脱口而出:“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呀!吵吵闹闹的,要不要让人睡觉了!”
杜茉莉气不打一处来:“我在自己家里干什么关你什么事情?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是下午,下午!你睡什么觉!”
黑脸男人盯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和自己说话,瞧她的眼神,那么的凌厉。
杜茉莉举起手中的菜刀,大声说:“滚,滚!不要烦我!”
黑脸壮汉轻轻说了一声:“好男不和女斗!”然后就撒腿跑了。
杜茉莉砰地关上门,背靠在门上,胸脯一起一伏,她咬着牙自言自语道:“人倒霉了,什么乌龟王八蛋都可以来欺负我!”
杜茉莉烧了一锅饭,炒了一大盘的回锅肉,又把黄豆给炒了。炒黄豆的香味在房间里飘散,很快地掩盖了房间里的那股浊气。她把饭菜端到房间的小饭桌上,拉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下来,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塞进嘴巴里,大口地吃将起来。杜茉莉吃饭的样子十分疯狂,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很多日子。很多时候,她碰到烦心事时,就会如此疯狂地吃东西。其实,在她吃东西的时候,她根本就吃不出什么味道,吃饭只是一种机械的运动。很快地,她就吃下了两碗饭,把那盘回锅肉一扫而光。吃完饭,杜茉莉脑海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前方窗户下的桌子上,放着那个相框,儿子和何国典都在看着她。
在她渐渐模糊的眼中,相片中的自己和何国典渐渐地模糊,最后完全看不清楚了,只有儿子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她发现小雨从相片中跳落到地上,那小人儿站在地上,慢慢地长高,然后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边走边说:“妈妈,我不要住新的楼房,也不要你给我买变形金刚,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杜茉莉用手背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定睛一看,何小雨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鲜活的小脸变成一片死灰,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她伸出双手,企图把何小雨拉到自己怀里来,可何小雨一下子跳开了。杜茉莉自言自语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小雨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她听到何小雨阴冷的话:“妈妈,我没有死,我就站在你面前,我没有死!你明明看到我了,怎么就说我死了呢?妈妈,以前你总不和我在一起,现在,我和你在一起了,妈妈——”
杜茉莉大喊:“不,不,小雨你已经死了,不要折磨妈妈了,妈妈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哇——”
杜茉莉看到何小雨惊恐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到桌子旁边的时候,渐渐地变小,小到如一粒灰尘,然后化成一股青烟,飘走。她又大声喊道:“小雨,你不要走,不要走,你不能就这样抛下妈妈!小雨,你回来,让妈妈抱着你,温暖你——”
何小雨不见了,真的不见了。杜茉莉的心灵陷入了黑暗之中,天也渐渐暗了下来,窗外城市夜色斑斓,屋里却一片漆黑。她坐在那里,巨大的孤独感潮水般袭来,将她淹没。杜茉莉在黑暗中挥舞着双手,她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什么也抓不到。如果在洗脚店里,她不会有这样绝望的感觉,如果何国典在,她也不会如此绝望,可她已经离开了洗脚店,何国典也去了建筑工地。杜茉莉恐惧地睁大眼睛,大口喘息。
她的手摸到了饭桌上的黄豆。
她抓起一把黄豆,塞进嘴巴里,用力地咀嚼,“嘎吧”“嘎吧”的响声使她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没有在黑暗中窒息而死。杜茉莉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伸手摸到了房间里灯的开关,她使劲地按了下去,灯亮了。白灿灿的灯光显得那么不真实,房间里的一切还是那样,没有任何改变。寂寞和孤独还是那么强烈地占据着她无望的心灵,虽然她嘴巴里还在咀嚼着炒黄豆,却感觉不到黄豆的香味。杜茉莉喃喃地说:“我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不要!”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酒瓶子上,好像还有半瓶白酒,那是何国典喝剩下的酒。喝醉酒难道真的可以忘记一切苦痛?可以让灵魂安宁?她走过去,躬下腰,一把抓起那个酒瓶子,摇了摇,里面果然还有酒。她拧开酒瓶盖,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灌,她像是在喝白开水,半瓶酒不一会就全灌进了肚子。她不会喝酒,以前只要喝一杯就醉,这半瓶酒灌进肚子后,很快地,她就觉得天旋地转,仆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杜茉莉在奔跑,没命地在满目疮痍的山地上奔跑。天空中下着雨,黏稠的血雨,浓郁的血腥味包裹着她,整个世界一片血色。她的身后有很多血淋淋的人喊叫着,追赶着她。杜茉莉边跑边回头张望,追赶她的人中有自己的父母,有何国典的老娘,还有李幺妹以及村里的很多人。她看不清楚他们血水糊住的面容,不知道他们追赶她时是什么表情,只能听见他们的喊叫:“抓住她,抓住她,抓住这个连儿子也不要了的女人——”根本就没有路,她在坎坎坷坷的山地上费劲地奔跑,一不小心脚一滑,摔倒在地上,地上的泥土也被血水浸透了,烂糊一片。追赶她的人眼看就要赶上来了,她奋力地爬起来,喊叫着:“国典,你在哪里?国典,快来救我呀——”任凭她怎么呼喊,何国典就是不见踪影。她没跑几步,又摔倒在地上,她在血色的泥浆里挣扎。她抬起头,看到血雨中站着何小雨,她同样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坚信,他就是心爱的儿子何小雨。她一只手撑在地上,另外一只手伸向小雨,恓惶地叫道:“小雨,救我——”此时,后面追赶的人越来越近,她可以听到清晰的、越来越响亮的、纷沓的脚步声。何小雨站在她的前面,一动不动,他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救你!”杜茉莉哭了:“我是你妈妈呀,小雨,救救我——”何小雨又冷冷地说:“你骗我,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你这个样子的!”杜茉莉绝望地喊叫:“小雨,我是你妈妈,你过来仔细看看,我真的是你妈妈!”何小雨说:“你不是我妈妈,我为什么要过来看你。”这时,那些人已经冲上来了。他们扑在杜茉莉的身上,又抓又打。他们边打她边说着一些让她心惊肉跳的话。“打死她,打死她!”“这个女人早就不是我们黄连村的人了,打死她!”“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管,跑到外面去和别的男人乱搞,打死他!”“打死这个贱人,我们撕了她的肉吃吧!”“对,吃她的肉!吃她的肉!”于是,那些人就用手把她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塞到嘴巴里,疯狂地咀嚼。还有一个人把手伸进了她的胸腔里,掏出了她的心,狰狞地说:“大家看呀,她的心好黑呀!”有人就说:“吃了它,吃了它!”那人手捧着血淋淋的心脏走到一直在旁边冷漠地观看的何小雨面前,对他狞笑着说:“小雨,你把它吃了吧!”何小雨一点也不害怕,十分镇静地说:“我不吃,它脏。你们吃吧,我看你们吃就可以了。”杜茉莉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杜茉莉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天还没有亮。房间里的气味难闻极了。她觉得自己的口腔很黏很臭。她的头也很痛,像有个紧箍使劲地往里勒。浑身冰冷的杜茉莉起了床,摇摇晃晃地朝卫生间走去。她屙完尿,还坐在抽水马桶上一动不动。杜茉莉吞咽了一口口水,嗓子干干的生痛。
她心里在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突然想用自己的头去撞墙,也许死了真的就一了百了了,活着一点意义也没有。
窗外刮着凛冽的风,像魔兽在大声怪叫。
此时,她想起了何国典,这样寒冷的夜里,他在工棚里会不会冷?有了对丈夫的关爱,她体内绝望的毒素变淡了些。她不能扔下何国典不管,如果她死了,何国典该怎么办?他会像一片枯叶在冬天的风中飘零,当他绝望地穿过城市街道的时候,那双悲恸的双眼会灼伤岁月的迷雾。
杜茉莉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出了卫生间。她看了看闹钟,已经是早晨5点多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张照片上,一看到何小雨那张脸,她浑身又颤抖起来,内心紧张极了。她强行让自己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走过去,把相框倒扣在桌面上。就是这样,她也无法排解紧张的情绪。她很清楚,这种情绪十分地危险,也许会让她疯掉,也许会让她自杀。
杜茉莉自言自语道:“杜茉莉,你放松,放松!从你的头发开始放松,对,你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放松了;你的头皮也开始放松,对,很好,你的头皮也放松了;闭上眼,放松你的眼睛;然后放松你的鼻子;你的嘴唇也要放松;还有你的耳朵;是的,你整个脸部都放松了;你的脖子也开始放松,不要紧张,接着放松你的右手,自然地放松,下垂,不要动,对,再放松你的左手……你全身都放松了;最后,放松你的心脏,只有你的心脏放松了,你才能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
杜茉莉睁开了眼睛,她无法放松自己的心脏,她的心脏还在一阵一阵地抽紧。这可怎么办,她不想活在痛苦的梦魇之中,她要从黑暗的心灵中挣扎出来。可她现在做不到,做不到!
杜茉莉突然想起了吴老太太。
吴老太太是她一个特殊的客人。去年夏日的某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走进了“大香港”洗脚店。她不是来洗脚,也不是来按摩,进来就问前台坐在那里修指甲的老板娘宋丽:“你们这里,谁按摩的手艺最好?”
宋丽马上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满脸堆笑地说:“我们店里的员工手艺都挺不错的。”
年轻女人面无表情地说:“这话听上去怎么那么假,我问你,谁的手艺最好?”
宋丽觉得这个女人很不好说话,又不敢对她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还是堆着笑脸说:“我说的不假,真是每个人的手艺都不错,进我们店的员工都是我亲自考察的。”
年轻女人冷笑了一声说:“是吗?给我推荐一个最好的,听明白没有,最好的!”
宋丽想了想说:“那就23号吧。”
年轻女人冷冷地说:“叫出来给我看看!”
宋丽就大声叫道:“23号,你出来一下!”
杜茉莉从里面走了出来。
宋丽指着她说:“就是她!”
年轻女人的目光在杜茉莉的全身上下审视了很久,嘴巴里才吐出一句话:“那就是她了!”
原来,年轻女人是要找个按摩工去她家里给她母亲服务的,她母亲就是吴老太太,一个下身瘫痪的老太婆。年轻女人要她每周去一次,给老太太按摩两个小时。
第一次上门的时候,杜茉莉有点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吴老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很多老太太的性格都很怪,不好对付,而且她还是个下身瘫痪的老太太。给杜茉莉开门的不是吴老太太的女儿,而是她家的保姆薛大姐。薛大姐是个健硕的中年妇女,看上去十分能干。后来杜茉莉才知道,吴老太太的女儿在她到“大香港”洗脚店去请按摩工的第二天就出国了。薛大姐刚刚把杜茉莉迎进屋,她就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小薛呀,是不是按摩的人来了?”
薛大姐笑着说:“老人家的耳朵真好,是的,是她来了。”
吴老太太在房间里说:“太好了,快请她进来了,我有些日子没有按摩了,骨头都生锈了。”
吴老太太的声音极富感染力,从她的声音判断,这是个开朗乐观的老人,杜茉莉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她一走进吴老太太的房间,就闻到了百合花的芳香,她的房间很洁净,墙壁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相框,相框里镶着大幅照片,那是好几个人的合影,看上去是一张全家福。吴老太太脸色红润,皮肤嫩得像孩童一般,她半躺在床上,戴着镶着金边的眼镜,穿着一身白绸布的睡衣,手上还拿着一张报纸。
吴老太太看到杜茉莉就笑了:“哟,挺标致的姑娘,好呀,看来我闺女的眼光就是不俗,让我赏心悦目呀!”
吴老太太的话没有挖苦的成分,杜茉莉的脸却羞红了。
吴老太太又乐呵呵地说:“哟,还脸红了,脸会红的人有良心,我喜欢,现在社会上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叫羞涩了。”
杜茉莉笑着说:“老人家不要夸我了,其实我这个人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吴老太太说:“我不管,我认为你好,你就好,我看人相信第一感觉,好了,我不和你耍贫嘴了,姑娘,快过来给我按摩吧,好久没有好好享受了。”
杜茉莉微笑着走过去。
吴老太太说:“先给我按背吧,然后再按腿脚,各按一个小时。姑娘,来,把我的身体翻过来。”
杜茉莉帮助她把身体翻了过来,吴老太太的头偏着枕在枕头上,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笑看杜茉莉。
第一次上门,吴老太太就对杜茉莉产生了好感,杜茉莉也喜欢上了这个开朗善良而又很会享受生活的老人。她在给老太太做按摩时,老太太不停地说些笑话什么的,让杜茉莉十分开心,两个小时做完后,她觉得特别轻松,一点儿也不累。吴老太太也没有忘记夸奖她的手艺,说杜茉莉是给她按摩的几个人中最好的一个,还叮嘱她下周的这个时间一定要准时来。杜茉莉临走时,吴老太太让薛大姐送了一箱苹果给她。她死活不要,吴老太太拉下了脸:“你给我拿着,这不是苹果,是我的一片心意,难道你可以拒绝我的心意?”
薛大姐也笑着说:“姑娘,拿着吧,你不拿,老人家要生气的!”
杜茉莉无奈,只好收下。
时间长了,杜茉莉和吴老太太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每次上门去给她按摩,就像去看自己的母亲,心里那种感觉特别美好。她有什么心事都会和吴老太太说,吴老太太会耐心地听她说话,用深入浅出的道理解开她心里的疙瘩。但是,杜茉莉从来没有问过她是因为什么造成下身瘫痪的。今年五月,四川发生大地震后,吴老太太第一个打电话给她,问她家里的情况。当她得知杜茉莉的家乡遭灾后,马上就让她回家,并且说,需要钱的话,就到她那里去取。吴老太太还对她说,无论家里发生了多大的事情,都要沉住气,不要往绝路上走。吴老太太表示,在上海等着杜茉莉回来,在她回来之前,她不会再找任何人上门按摩。就是在杜茉莉回四川后,吴老太太还经常打电话给她,嘘寒问暖的,鼓励她渡过难关。杜茉莉每次接完吴老太太的电话,就泪流满面,在回上海之前,她没有告诉吴老太太真相,怕老人家难过。
杜茉莉回到上海后,第一时间去了吴老太太家。杜茉莉的到来让吴老太太高兴而又难过,她拉着杜茉莉的手,仔细端详着她憔悴的脸,痛心地说:“闺女,你瘦了,下巴也变尖了,眼眶都黑了,成大熊猫了,你受了多少苦呀!这么大的灾难,四川有多少人受苦呀!你能够回来,我高兴哪,闺女!”她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摸杜茉莉的脸,她的手温暖而又柔软。杜茉莉仿佛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母爱,这些日子以来心灵的折磨让她站在了崩溃的边缘,她像个孩子,抱着吴老太太的手呜咽。
吴老太太伤感地说:“闺女,难为你了,你哭吧,把心中苦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憋着会中毒的,中毒深了,人就垮了,生命也枯萎了。”
杜茉莉的恸哭让薛大姐也流下了眼泪。
吴老太又说:“闺女,我知道你心中有事隐瞒我,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就从你的声音里听出来了,你家里也出了大事,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你不会是那种悲凉的语气的,我了解你,你是个平和的姑娘。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守在电视机旁,在那些惨痛的画面中寻找着你的身影,希望能够知道你的真实情况。那真是让人揪心的日子呀,现在想起来,心里都不好受。闺女,你就把你心里的话都吐出来吧,不要憋着,那样很伤身体,那些东西真的是毒,会毒死人的。我知道你不愿意说出来,是怕再勾起你痛苦的回忆,可你需要倾诉,那是你内心的一个出口,释放你内心痛苦的一个有效的出口。说出来吧,闺女,说出来就好了。”
杜茉莉本来不想说那些悲恸的事情,吴老太太慈祥的话语仿佛给自己指明了一条道路,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光,神性的光,它将指引她泅渡苦难之海,到达彼岸。她边恸哭,边把发生的一切一股脑地倾吐出来。吴老太太在她倾诉的时候,把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专注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慈爱,认真地倾听。
杜茉莉把心里隐藏了许久的话吐出来后,泪眼蒙眬地看着吴老太太。
吴老太太轻轻用纸巾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和地说:“闺女,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失去了儿子,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婆婆,可你还幸运地拥有丈夫,你应该珍惜。”
杜茉莉感觉到吴老太太身上有种强大的力量在向她传递。
吴老太太含着泪微笑:“我现在笑,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你给我讲了如此悲恸的事情,我还笑得出来。我也希望你笑,面对灾难哭泣是正常的反应,那些天,我也常常看着电视流泪,可我还是希望大家用笑容面对,在最艰难的时候,笑需要勇气。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的下身会瘫痪,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那是我心里的一块伤疤,也许重新揭开它,我的心会流血,可我现在还是要微笑地讲给你听,或者对你会有些好处。”
接着,吴老太太平静地给杜茉莉讲了一件发生在两年前的事情:“我老伴早几年就得癌症过世了,他死后,我十分悲伤,我儿子就把我接过来和他一家人住在一起,我女儿一直在国外,她父亲去世时回来了一下,不久就走了,她在那边成了家,不可能总是陪着我。我儿子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我儿媳妇是个老师,我孙子和小雨一样的年龄。他们都是很有教养的人,对我十分孝顺,和他们在一起,我渐渐地从失去老伴的痛苦中走出来。我记得儿子和我说过一句话,他是这样说的:无论我们多么亲密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不过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早走的人解脱了,留下的人不应该有痛苦,应该快乐地活着,因为总有一天还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相逢。儿子经常在周末的时候开着车带着我们全家人出去游玩,我们过得很快乐,特别是我那孙子,每次出去玩,他都开心得不得了。人有时就是乐极生悲,两年前的一个周末,儿子像往常一样带我们出去玩,记得那次去的是苏州,我们在苏州住了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可爱的孙子和我住一个房间,他临睡时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奶奶,如果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会想我吗?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让他不要乱想,早点睡。第二天,我们又玩了一个上午,吃完午饭,我们才往回赶。儿子开车,儿媳妇坐在前面的副驾驶的位置,我和孙子坐在后座上。孙子上车后就想睡觉,也许他玩累了。他躺在后座上,把头枕在我的腿上,车开出去不久,他就睡着了。不久,我看到有一辆大货车在超我们的车,突然,轰的一声,我的身体猛烈地往前冲去,觉得心脏剧烈地疼痛了一下,就昏迷过去了。我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下身麻木动都动不了了。我就问医生,我孙子呢?我儿子呢?我儿媳妇呢?医生不愿意告诉我。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但是我心里一直在想,他们会没事的。可事实上,他们都死了,就我一个人活着。当我得知这个残酷的事实后,我昏死过去了。那种悲恸是无以言表的。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呀!为什么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不死,他们却死了,我儿子儿媳妇那么年轻有为,他们又是那么好的人,我那孙子更是让我悲痛,他还那么小,人生的滋味还没有真正尝过,就这样走了。我想起头天晚上他和我说的那句话,就拼命地骂自己,为什么没有重视他的话。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相信他们死了,每天早上醒来,都充满期待地等待他们来给我请安,期待孙子拉着我的手起床。随后,我就噩梦连连,心里十分绝望。我女儿从新西兰回来陪我,每当她见我从噩梦中醒来,就和我说话,安慰我,让我坚强地活下去,其实,她在安慰我的同时,她心里也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她陪了我好几个月,给我请好保姆看我情绪稳定后才回新西兰,以后就每年回来一次。很多时候我也想不开,特别是出院后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心里会产生特别孤独和绝望的情绪。那天上午,小薛去买菜了,房间里突然变得无比冷清,我突然觉得活着特别没有意思,这种有毒的情绪折磨着我,让我不能自拔,我就拿起床头柜上的那瓶安眠药,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嘴巴。要不是小薛回来及时发现,把我送到医院里去,那我早就命归黄泉了。其实,在那之前,我不像现在这样平和,而是一个喜怒无常的老太婆,我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朝小薛发怒,找碴骂她,还摔东西,连我自己都十分讨厌自己,有时良心发现,觉得挺对不起小薛的,可我又不会给她认错。小薛真是个善良的任劳任怨的人,她从来没有顶撞过我,或者撂挑子不干了,尽管有时被我的无理气得抹泪。把我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小薛含着泪对我说:‘老人家,你不能这样想不开呀,你要替我想想,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女儿回来会要我的命的!她会以为我虐待你,把你逼上了绝路!你要好好活着,等下次你女儿回来,你如果不满意我,你可以让你女儿重新给你找个保姆。可是,在她回来之前,你就担当点,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就和我说,我改,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高兴!’看着小薛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对待她。我也想起了女儿,如果我这样走了,那她怎么办?我是她在国内唯一的亲人了。我突然想起了儿子在我老伴死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无论我们多么亲密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不过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早走的人解脱了,留下的人不应该有痛苦,应该快乐地活着,因为总有一天还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相逢。’这句话像一道光,重新照亮了我黑暗的心灵,他们没有死,他们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总有一天还会见面,我们应该相互在此地和彼地快乐地生活,耐心等待相逢的那一天!无论多长时间,我们相隔多远,我们都会彼此相互守候,相互温暖,相互信任。我出院后,就让小薛去把那张全家福的照片拿去放大,装在相框里,挂在我卧室的墙上。在此之前,我害怕看到这张照片,因为看到他们,不可名状的痛苦就会像毒蛇一样钻进我心里。我必须面对现实,面对他们,逃避和痛苦都无济于事。我每天看着照片中的他们,就想着他们在很远的地方等我的情景,我就想着迟早一天我们会见面的,心里就宽松起来。痛苦也会在某些黑夜里来临,我就会打开灯,看着照片上的他们,挨个挨个地和他们说话,说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话,最后说得我自己的心里也温暖起来,我就安然地睡去……这个世界上,天灾人祸是那么的普遍,我们都要在痛苦中让心灵变得坚强,变得温暖,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灾祸会重新降临到我们头上,所以,当我们活着的时候,就要过好每一天,珍爱生命!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亲人,对得起自己。这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是很难的,特别像你这样的情况,我希望你能够尽快地走出灾难带来的阴影,走向正常的生活!闺女,从今往后,你心里有什么疙瘩排解不开,你就来找我说话,打电话给我也可以,我愿意和你交流。”
吴老太太的讲述也像一缕光,透进了杜茉莉黑暗的心灵。
吴老太太说完这些,就让薛大姐抱来了一个红漆描花的小木箱,小木箱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吴老太太打开了小木箱,里面有一沓封好的人民币。吴老太太拿起那沓人民币递到杜茉莉的面前说:“闺女,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日后或者可以派上什么用场。”
杜茉莉显得十分紧张:“老人家,这钱我不能要,不能要。我有手有脚,自己可以赚钱的!”
吴老太太微笑着说:“闺女,我喜欢你这样有骨气的人,再苦也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财富,你有你自己的人格,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可我要和你说的是,我给你钱不是施舍,没有任何瞧不起你的意思,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明白吗?”
杜茉莉说:“我明白,可我不能收,真的不能收!”
吴老太太说:“你是不是担心我把钱给你了,我就没有钱花了,这个你放心,我还有养老金,我女儿也会经常寄钱回来给我,我够花的。你就收下吧,闺女!给老太婆一个面子。”
这时,站在旁边的薛大姐说:“你就收下吧,这是老人家的一片好心。地震发生后,老人家把她15万的存款都取出来了,这是老人家一生的积蓄,她留下了1万块钱,然后将那14万块钱全部捐出去了。那天,还是我推着轮椅送她到居委会,亲眼看到她把钱交给他们的。”
杜茉莉说:“老人家,这钱我真的不能收,收了这钱,我心里会不安的,真的!”
吴老太太拉下了脸,把钱强行塞在了她的手上:“你一定要收下!否则你就不要来看我了,我们也当从来没有认识过!”
杜茉莉含泪接过了那沓人民币。这钱她是不会动的,等一切过去之后,她会原封不动地还给吴老太太,她不能花老人家的钱,不能!从那以后,每当杜茉莉有想不开的事情,就会对吴老太太说,吴老太太身上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总能让她痛苦的心灵得到缓解。回到家里,她就会用吴老太太的话来开导何国典,何国典的内心是一块坚冰,她要把它融化。
想起吴老太太,杜茉莉的情绪才暂时地放松下来。她走到桌子边上,拿起昨天晚上倒扣在桌面上的小相框,凝视着儿子栩栩如生的面容,轻声地说:“小雨,你没有死,真的没有死。你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你在那个地方等着我们,我们迟早会在那里相逢的,小雨!”说着,她憔悴而秀丽的脸上露出了凄婉的微笑,无论怎么样,她毕竟面对照片中的儿子微笑了,在这个冬天的清晨,窗外的天空渐渐明亮。吴老太太也和她说过,要让自己的心理恢复正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是一场持久战。杜茉莉突然想起来了,今天下午应该去给吴老太太做按摩了,尽管她离开了“大香港”洗脚店,她还是要坚持去给吴老太太按摩的,还可以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向她倾诉,把心中积郁的毒排解出来。杜茉莉也想起了何国典,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这个漫漫长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