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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幻灭-2

“那么两位阁下,之后见。”露露手一扬,星星火花自她指尖噼里啪啦地爆开,等到焦糖味道的烟雾散去,擅长幻术的法师已经不见了。

进入城区便收起翅膀的飞马小跑起来,马蹄铁叩击石板地面,一声声的脆响反衬出车厢内的寂静。热闹了一路,最后车厢内剩下迦涅和阿洛无言以对。

“奥西尼宅邸?”

明知故问。迦涅腹诽,还是点了点头。

马车调转方向,重新朝千塔城中心进发。迦涅愣了愣,随即抿紧嘴唇:太不应该了,只是离开三年,她就对城区地形生疏到这个地步,入夜后便分不清楚走的哪条路。

怪不得长了双深邃猫眼的露露离开前多看了她一眼。路线规划的漏洞在有心人眼里明晃晃,马车明明进入了奥西尼宅邸所在的中央区却不停留,反而绕路先送走露露。

量身定制万灵药,似水柔情盔甲铺,法杖维修(内有决斗司法顾问),你缺少的最后一味魔法材料当日送达……迦涅默读着窗外掠过的每块奇异招牌,假装没察觉车厢里还有一个乘客。

“我们应当谈一谈。”从阿洛的声音很难判断他是什么表情。

迦涅依旧盯着外面的街景。

阿洛开口的瞬间她就明白过来,这开场白他原本打算在离开甘泉镇后的路上说。但她把其他队员都拉进了车厢。于是纯属偶然,她又一次成功打乱了他的计划。

但阿洛会以为她在有意回避和他单独对话。

“你想说什么?”她依然没有看他。

“我可以道歉。”

迦涅循声转过头。

“如果你感觉队内气氛不够友好、不欢迎你,我为此道歉,”阿洛抿了抿嘴唇,好像这么一句话就让他口干舌燥,他的声音飘忽起来,眼神依旧有力地钉在她脸上,“我以为你打定主意要摧毁我,接下队长头衔只是为了在我脸上踩一脚。”

她突兀地笑了一声:“这不正是我的打算?”

“我不确定,”他的视线艰难地游移,顺着她额际银白的发丝下滑,与她澄黄的眼瞳对上又挪开,迦涅不知道他在她脸上寻找什么,或许他也不清楚,“见面之后,我没有那么确定了。”

“你当然变了很多,但也许……没有我想得那么多。”他后半句话的语调更像在向她寻求答案。

迦涅哑然。车厢前方的细长玻璃窗外,奥西尼家高塔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辨。两侧窗外街景倒退的速度减缓再减缓,直至定格不动。

再往前就是宅邸的私家地界,未经许可,外来车马不得入内。

迦涅起身,阿洛似乎差一点就要跟着站起来了,最后却没有。他歪在原位抬眸看她,搁在沙发扶手上的五指悄然握成拳。

“陪我走到正门。”她挥了挥手,车门随之开启。

车身离地面有一段距离,她踩着自动弹出的脚踏,一级一级台阶地走,小心不踩到袍脚。到了台阶底端她才回转身瞧阿洛,一脸“不来就算了”。

阿洛立刻从车门边一跃而下,落地时几乎没有弄出声音。看来他依然坚信法师必须能扛能打,五年间没落下身体训练。

上坡的小道直通奥西尼宅邸正门。阔叶树冠从两旁的石墙上探头探脑,俯视爬了整面墙的异色花藤。两人沉默地从树影中穿过去,一前一后,隔半步的距离,却同时一头扎进浮动的蔷薇科香气。

这繁茂的花香勾起若有似无的回忆,迦涅不确定阿洛上次走这条路是什么时候。反正她想不起来,也不愿意回想。

身后的人迟迟不开口,迦涅突然停步,侧头往后看,但没有给他正脸:“你想道歉的只有这件事?”

阿洛的沉默中透出一丝困惑。

“那么我没什么可以和你说的了。”她的声音里找不见怒气,平静克制,像在对着稿件念反复斟酌过后确凿无疑的结论。

阿洛眸光闪动,他试探道:“如果你的目的并不是和我对着干,阻止我做一切想做的事,这个队长你来当也可以,我没那么介意头衔。”

迦涅彻底转过身来,双手抱臂,好像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更让人诧异的提议。

他的下一句话也确然让她挑起眉毛:“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伙伴。”

一个长长的停顿。

“就像以前一样。”阿洛换了个站姿,掩饰随坦诚崩落的不自在。然而他看清迦涅的反应时,他脸上漂亮的微笑凝固了。

迦涅的表情是空白,注视也空洞。她看着阿洛,却像是看不见他、认不出他。她直勾勾地透过他的脸凝视着什么别的东西。

良久良久,她的目光才重新在他身上聚拢。

而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

“所以,你希望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像你没有叛离、没有过错,我甚至不能期望你为当年的事道歉,却要笑着和你重新当朋友,”她笑得咬牙切齿,嗓音紧绷着,直到最后一个问句才终于愤怒地颤抖起来,“是这样吗?我没理解错吧?!假如你还有一丁点的良心,就算是装,你也该装得更歉疚些!”

阿洛脸上也不再有表情。眼睑安静快速地闭合又掀起,迎接他的仍然是迦涅怒气勃发的瞪视。

“不可能,”她连着后退两大步,“我告诉你,那不可能,我不可能和变节者做朋友!”

‘变节者’这个词刺中阿洛,他僵了一下,缺乏起伏地反驳:“是你母亲把我驱逐出门。并不是我主动选择叛离。”

她呵了声:“不,就是你选的。你决定放弃原本的道路时就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原本只是学术上的分歧,我可以留下来继续自己的研究,是奥西尼家将事情闹得那样难堪。”

“是谁先给我们难堪?!你公开表明立场,轻佻狂妄,话里话外把古典魔法贬低进尘土,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其他人会怎么看我们?”迦涅捏着嗓子模仿起来,“噢!你们听说了吗,奥西尼家倾注那么多心血,居然教养出了一个叛徒!”

“你那么做,不是当众给我母亲一巴掌是什么?不对,耳光还不够贴切,那明明是背后一刀。”

阿洛一个箭步到了她面前,低头死死盯着她。她尖锐的怒火烧到了他那里,他的眼睛亮得骇人,也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冷。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母亲的学生们……还有无处不在的朋友们,没有他们想尽办法排挤我打压我,让我几乎找不到地方立足,我有必要那样激烈地和你们切割吗?”他嘲弄地哈了一声,“是你们让我越来越激进,逼迫我成为你们敌人的朋友。”

迦涅分毫不让地盯回去,伸出食指在他肩头恶狠狠戳了一下,仿佛那是把切断与他联系的小刀。

阿洛居然被她戳得身体晃了晃。

她见状只有更恼怒:“不要装得好像你是唯一的受害者,你明明知道古典学派内部的争斗有多残酷!奥西尼的传承是块谁都想要咬一口的肥肉,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我们犯错。

“你迈出了第一步,那个时候是这个道理,现在也一样,无论母亲和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所有人看见的事实唯一并且肯定,奥西尼家与你无法相容。”

阿洛终于也忍不住抬高声调:“奥西尼这!奥西尼那!所有人怎么看、其他人怎么想、是古典学派就应该怎么做!永远优先家族,最重要的始终是名声和荣誉。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点。没有了姓氏你们就活不下去?!”

迦涅神色愈发冷峻,却故意嘲弄地叹了口气:“我活不活得下去另说,真可惜,如果没有奥西尼家,你就什么都不是。”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撕开了体面的纱幕。有些事实更适合避而不谈,他们都心知肚明。

“是,你们收留我这个孤儿,我很感激。但如果我乖乖留下,我依然什么都不是!”

阿洛的语速越来越快。

“浪费十年二十年,即便有了成果也因为奥西尼的立场只能藏着,到老眼昏花了,才终于分到一个族内没人要的传承,勉强升格之后,还要痛哭流涕地感谢大小姐您的恩典?不用了谢谢,真的不用了。”

他露出充满恶意的灿烂笑容:“奥西尼小姐,谢谢您提醒我,离开您家是个多——么——正确的决定。至于我走之后奥西尼家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也不关心,因为那都与我无关。请您成熟一些,不要把什么事都迁怒到我身上。”

迦涅苍白着脸,唇线紧绷到扭曲,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

阿洛看到她这样,有那么一瞬间显得懊悔。他微分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转圜。

她却在这时开口了,语气柔和得像抚过蔷薇花藤的风,也浸染上夏末秋初入夜后的凉意:“我真愚蠢,居然之前还对你抱有那么点期待。你比我记忆中还要傲慢、更加自私。”

今夜没有月亮,这条上坡路没有灯火,阿洛的脸容便蒙上与她同一种蜡样惨淡的衰色。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每个词都失去重量:“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一拍心跳长短的死寂。

迦涅眼睫颤动了两下,像入冬时分挣扎的褪色蝶翼。可肚子里的蝴蝶在破茧前就被杀死了,数年之前。她低声笑起来:“不然呢?你讨厌我的姓氏,看不起我代表的一切,觉得我经历的都是我应得的,却还要让我和你做朋友。”

她借着模糊的天光仔细打量他,重逢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阿洛,你真有意思。”

阿洛瞳仁收缩。

迦涅已然转过身去。她一口气走到坡道顶端,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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