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悼念的雨夜

照在他身上的灯光，光柱上有许多微小的尘埃，只有定下心来，才能用肉眼看见。

李冰洋竖起手臂，漫不经心的朝那些灰尘抚摸。灰尘被他的手掌拍乱了阵型，它们到处散开，像是林子里被惊得四处乱飞的鸟儿，但随后，它们又顽强地聚合起来。

他的眼睛被这些顽强的星球物质吸引住，眼珠子跟随它们的轨迹而转动。当他活着的时候，这些物质总有一大堆会吸进口鼻，有时令人想不明白的是，人类为什么要吸进这些看起来很肮脏的东西?

如今以科学的角度来看，尘埃也是星球必不可少的物质，世界上的许多奇妙的事情都与尘埃有关，例如解释天空总是蓝色的原因，能散射强烈的阳光。

可惜啊，他根本就不像这些渺小的生命，顽强，自由，始终被任何人需要。他配不上它们一点儿。

他好像想明白了什么，释怀的笑了，随即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警长先生，你还要我说什么?或者还要问我什么？”

莱恩沉默良久。他没有话要说，或者，他不希望少年再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故事里，没有了瑰丽的幻想与幸福，反而无比冰冷，无比悲惨，象征了主人公为人生戏剧落下终别的帷幕。

然而，他真的没有话要对他说吗？无论怎么反复纠结，他最后，都必须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落幕。

最后，他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冰洋……”他的声音颤抖无比。

李冰洋的眼睛转向了这个魁梧的汉子，尽管他是因为安全戴上头盔，一直看不见脸，但他的话语，向他展示了温暖的亲和力，这比相貌重要的多。

他真的是在悔恨，现实里，这个男人的性格也许和他健壮的身姿形成强烈反差。他是一个真的为他人着想的好人，这点已经在他的话语和身份上体现出来。

他很喜欢这种感受。除了父母以外，从来没有人会为他的离去而难过。这个男人，在他临死时给了他那种温暖的感受，此刻，他的内心竟有些喜悦的感觉。

“无所谓了，我知道你们尽了力。发生这样的意外，想必你们也是慌乱无比的，毕竟我变成了这么可怕的样子，你们也只能对我下狠心。”

“可惜，你们对我还不够了解，你们表现出的也大多不是善意的行为，这也导致了我们最后无法沟通的局面。”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想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对他而言似乎没有用，但对身旁的这位警官也许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警长先生，我还有些事情能跟你分享。咳咳！”

他还未说完，他的胸口就感到一阵疼痛，从嘴里突然喷出一口鲜血。

莱恩见状，立刻靠了过来并焦急道:“你还好吗！”

他看他嘴上的血，血的颜色是如漆一般的纯黑色。对于这颗星球的人来说，人血一旦全部变成黑色，那么他的生命力就已经枯竭全无了。

“咳咳！”他摆了摆手，用手背一把擦掉了嘴边的血，继续动着嘴唇说。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所以我必须加快速度跟你说，你也必须认真听！”

“好！”莱恩毫不犹豫地真诚回答。

李冰洋闭住眼睛，开始搜寻记忆中的内容。随后，他用虚弱的口吻说:“其实关于我被感染魔构病这件事，我怀疑我是被人下了毒。”

“这个我们了解过，我们也去了你未感染魔构病时去过的一些场所，但都没有线索，因此我们抓不到此人。”莱恩说道。

“这样啊……”他感叹了一声。

“其实我也很难想起那天发生过的事，我似乎只记得被感染那天，我从一个很喧闹的地方走出去。那里看起有点昏暗，还有很多人，他们好像在跳舞……”

“是酒吧吗?”莱恩问。

“不清楚。我记得我是被人推荐进去的，以我这种讨厌热闹的性格，怎么会如此轻易上当。之后，我就不记得发生的事了，不过，印象里我好像闻到了很刺激的气味。”

“气味的话，闻起来应该是某个牌子的香水，女士专用的。除此之外，好像还有腐烂的恶臭。”

“这样吗……”莱恩一手按住下巴思索。如此一来，他们又有了可以继续追查的资本。

“对了！我还记得……咳咳！”他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莱恩赶忙将他抬起，用抬背的手掌抚摸他的后背。李冰洋又用手擦掉了一口血，继续了他的讲述。

“在我失控之前，我依稀记得有一个人影在我遭受挫折时忽然出现，并鼓励我做坏事。既然能在我的记忆里出现，那么我应该是见过他的。他看起来穿了一身紫，是一件大衣还是什么，但根本看不见脸。除此以外，他的胸前好像还挂着一条项链，银色的，挂坠形状像个圆盘。”

“他在我幻想的意境里出现，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便说了一句‘成为咆哮世界的怪物，向所有人展示我们的愤怒’这样的话。听起来有些中二是吧。”

“成为咆哮世界的怪物，向所有人展示我们的愤怒……”莱恩反复呢喃着这段话。

今夜他得到了太多有用的线索，内心忽然升腾起了不小的希望。曾经因线索太少，警方没有办法展开进一步的调查，但越是如此，作案者便越是猖狂。

他们想必是一个有纪律性的组织，因为单凭个人，很难把所有的证据销毁得干干净净，每一次案发地点，作案者仅留下变成异构体的受害人，其它的什么也没留下。他们令人厌恶的反侦查能力，以及他们敢于痛下杀手的邪恶，早已让莱恩恨之入骨。

“很可惜我只记得这些了，我的记忆似乎有过变动，但这肯定不是发生在我失控以前。那个混蛋，想必就是对我下毒手的凶手吧，咳咳！”他疯狂地咳嗽，脸早就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他是不是也伤害了其他人?”

“对！”莱恩肯定地回答道。

“那么，你们一定要抓住他。我希望我的例子，能让你们有决心去追查这件事。他把我害得如此，那我更不能希望别人被害。”

“好的。”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会向你保证，我们一定要抓到凶手，只要我们在这里，我们都永远会继续追查下去！”

“那就好……”他朝他微微一笑，但他笑得十分勉强。

“警长先生，跟你聊了那么多，我发现你真的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很可惜，我们的相遇很短暂。现在，可真让人感到遗憾啊……”

他沉默地看着李冰洋，在这个少年的眼里，他似乎看到了他对自己的信任。只有当两个人互相敞开心扉，信任的桥梁才会在这一刻有了雏形，人类彼此的生存，何尝不是有信任的帮助才能延续下去。只是这一次，它来得比想象的还要迟……

没有星辉闪耀的天空，再也无法为所爱之人护佑一生；街道上孤独的灯火，也不再能唤醒人们对某些事物的向往。

寂寥的天空，寂寥的街巷，时间似乎都在为一个即将步入永恒的灵魂停止了。最永恒的，从来都不是宇宙漫长的“生”，而是归入寂寥的“死”，万物的终点，也皆是死亡，无人可以逃脱，无人可以改变。

李冰洋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难以想象，在临死前的时刻，他竟然有些害怕死亡了。毕竟，他有多向往那道光辉，那道光辉就会离他有多远。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看看周围，好好回想起那些幸福的片段。死后的世界，也许什么也做不了了。

“对了，警长先生。”他的声音小到连鼻息声都能盖过，就像是对着另一个人的耳边说悄悄话，“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陷入沉思的莱恩，突然被这一声呼喊打断。他连忙回过神，认真地看着李冰洋。

“名字吗？好的。刚才在想别的事情，所以没有及时回答你，哈哈哈。”他挠了挠后脑勺笑道。

李冰洋没有回复。

“那个，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关键信息，冰洋。其实我叫……”

他欲要说出自己的名字，但此时，他看李冰洋有些不对劲。他的眼睛既没有移动，也没有闭上，看起来很十分僵硬。而且他的胸口，也再也没有起伏的动静。

“冰洋?”

他握住了他的手。手此刻被另一只手的冰冷侵袭到，他能感觉到，握住他的手变得有些用力了，这并不是他使不上劲，而是李冰洋的手此刻变得僵硬无比。

脸上的微小笑容凝固了，眼睛也失去了血色。照在他身上的光芒，其中的尘埃也散去了不少。但是，剩下的那部分依然在光柱中发出毫不起眼的闪光，像是不愿离他而去。

他离开了……

在那条无人的大街里，他带走了属于自己充满幸福与绝望的笔记，让这个世界，不再继续去描绘一个人的足迹。

他盯着“睡着”了的李冰洋，久久没有开口。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跟他说上一句话了，于是他轻轻地脱下了手臂上的护甲，只留出一双洁白的肉手，为他盖住了那双见证了太多魔幻的眼睛。

手轻轻地抚摸了他的眼睛部位，眼皮随即被缓缓拉下。

之后，他的两只手拿住了头盔的边缘凸起物，轻轻地把头盔摘下。在灯光下，他露出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很刚毅的脸，面部线条结实有力，一头棕色的短发，鼻梁上还有一条结痂的刀疤。

他放下头盔，眼神柔和地看着睡去的少年，并以亲和的微笑看着他说道:“很高兴认识你，我叫，莱恩·格兰特……”

这场闹剧，以城市防卫队击杀目标而落幕。当专门运送尸体的车将李冰洋带走，城市防卫队解除了封锁令以后，许多在外面焦急等待的市民都纷纷涌了进来。

大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经过此事，这里顾客早就没了影。现在留在这儿的也基本都是普通居民和店铺商人，他们都是来检查自己的店铺有无损坏，好报备给还留在这里的警卫队。

每一个经过警卫队装甲车的市民，都亲切地向警卫队员打招呼。作为城市守卫者的他们，自然不能对市民的感谢表现得十分冰冷，但现在，已经有部分警卫感到十分疲惫，已经昏昏欲睡了，只有卡琳娜还在外头处理事情。

目前他们在为收拾残局而继续工作，还不能回到警局。现在已经是午夜时分，每个人都打着很长的哈欠，打起精神完成工作。

卡琳娜看着这些忙碌的身影，不由得笑了笑:“看来大家都需要好好休息才行。”

但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发现有些不对劲。在这么多队员里，似乎缺失了一个重要的身影。

是莱恩。

她环顾了四周，没有发现他的身影。通常情况下，身为队长的他绝不可能玩失踪，只有当他有闲暇时间时，他才会四处转转。

但这里街道纵横，哪里都不是那么好逛，而且今夜也没有热闹的气氛，逛也不可能逛不出什么滋味。

思来想去，她只能想到一个地方。于是她转身，朝着某个方向的街道口走去。

在寂寥的小巷里，莱恩独自一人靠在墙边。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看着地板，看着那块少年曾躺过的地方。

他最终也没能为李冰洋找到一个安静的归宿。一旦有异构体在现场死亡，就会有专门的车负责运走尸体，将它带去隐秘的地方处理掉，以防止尸体传播病毒。

这里已经被人专门清理过，地上的血迹被清理得很干净，周围也没有了任何的异源能的痕迹。

但少年的灵魂仿佛还停留在此地，印象中始终保持着临死前的笑容……

“你果然在这里。”小巷里走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正如卡琳娜所猜想的，他一定会在这里。毕竟在那之前，她和其他人都埋伏在莱恩和李冰洋的附近。原本的任务是防止异构体对他产生攻击性，但异构体一死，他们能负责的就只有收拾残局了。

她也曾在远处亲眼目睹了莱恩和李冰洋的全过程，无论是队长，还是身为副队长的她，对于没能挽救李冰洋性命这件事，都感到无比的悲痛。

莱恩是事件的亲身经历者，没人会比他更加的悲痛。他答应过少年，要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但在此刻，他面对少年的死亡，依然产生了不小的迷茫。

“过来陪我聊聊天吧。”莱恩柔声说道。

话音一落，她就来到了莱恩对面的墙壁。她学着莱恩，把头盔轻轻摘下，露出了她那张清秀温柔的脸。

她碧色的眼瞳深情地看着他，很快，她的眼里就布满了怜悯的神情。

“一定很难过吧？真是令人意外的结果，比我们之前遇到过的还要令人意外。”

“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回来了。经过这一回行动，我想清楚了很多事，我觉得我们必须要去做到。”莱恩说道。

“什么事情?”她疑惑道。

“我曾答应过他，要将罪魁祸首抓到。他在离开前，给了我许多关键的线索。我想利用这些线索，继续追查‘连环投毒案’，只是……”

他停顿了下来，低下的头缓缓抬起，露出了那双充满了迷茫的眼睛。

“只是，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抓到他。就算知道了他的身份，如果他在我们面前又设下了重重难以跨过的障碍，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静谧的光芒打在地上，清冷的风顺着小巷口，悄无声息地刮过他们的脸庞，天空仍然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的星星。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告诉莱恩，他无能为力，不可能做到这件事情。

但在此时，卡琳娜悄然走了过来。她忽然抱住了莱恩庞大的身躯，脸也埋在他胸前的装甲上，只留下她那一头橘红色的马尾辫。

“既然你会这么说，那我一定会支持你的。你和我，在经历过无数次类似事情以后，怎么还会想再看到下一个无辜生命的消逝?”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也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们是城市防卫队，我们应当以什么为目标，我希望你还记得。无论对手是谁，我都会赌上性命，把他送进牢里忏悔。我希望你也是如此，你是我们的核心，如果连你也动摇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毫无意义了。”

他看着她，感到无比的震惊。但随后，他也同样抱住了她，微笑着对她说:“谢谢你，卡琳娜。我会拼尽全力的。”

此时，天空中似乎有一条条黑色的“针”落下，它们落在地面上，留下了清晰的深色痕迹。紧接着，更多的“针”刺入地面，在坑坑洼洼的地方留下了晶莹无比的水。

下雨了……

他们互相分开，不可思议地看向天空。原来没有星星的夜晚，竟是即将下雨的预兆。

零落的雨水，就仿佛天空流下了悼念亡者的冷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