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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借书风波

双喜从袖子里的钱袋里取了块散碎银子出来,用戥子称了下,递给倩倩,把布接过来。

倩倩也从背篓里取了戥子来称了,还多了一分多,想着剪也麻烦,便从袋子里数了十四文钱来递给双喜。双喜看着高个子的眼神无奈接了。倩倩道了谢便要走。

“小娘子,请等一下。”矮个子却叫住了她。

“小官人还有何吩咐?”倩倩刚得了八钱银子,心情很好。

“听说你有本湛夫子的书,能否借小生抄一下?”

倩倩觉得奇怪,指了指高个子道:“尊友之前不是抄过么?”

“咳,他是我表弟。”矮个子笑道,“他那本让人有借无还了。”

倩倩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是你表弟,怎么还比你高呀?”

矮个子也笑:“他长得着急呗。”

倩倩大笑起来,转头看到高个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才忍住不笑,正色道:“借不是不可以,要有借有还才行,那书可是奴家从梧州带回来的,这里还买不到。况且我也不是天天来街上,下次什么时候到还不晓得呢,又如何带书给你们?”

“那简单,令祖会上街么?你要不来的话就托他带过来,我会叫双喜每天到市上转转。”高个子说了个办法。

“那不好吧,多麻烦,再说奴也不知公公何时上街呢,要是公公几个月不上街,双喜哥还不得白忙几个月?”

“这也没事,横竖他不忙,就是跟着我,我每上课时他出来就可以了,何况令祖也不会到别的地方,总的是在那几个市里。再说令祖也不会几个月不上街卖布吧。”高个子看她还在犹豫,便笑道,

“小娘子若是不放心,就到书院里找何官人或是黄官人,就是我和表兄,我每总得在书院里跑不掉的。要不小娘子告诉我们在何里何村,双喜去把书取来?”

倩倩想了下,罢了,大不了自己先抄一份,就相当于把书送人了吧,便说:“就这样吧,下次公公来,奴便请他带来,让他到学校里找你们吧,这样也不用麻烦双喜哥像无头苍蝇样到处跑,哪里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一找就找得到呢。”

那两人很高兴地给她作揖道谢。倩倩说了几句推辞的话便告辞了。

回来后把钱给天开收着,天开也没想到这样一匹卖了八钱银子,直夸倩倩做得好,又说借书之事能借就借了,他下次带过来拿给他们,不过是顺手的事。

等杨梅卖得差不多时也到了酉时初,祖孙俩吃了带来的水粮,才收拾好回家。

到家后给张氏和何氏汇报了第一匹葛布的进项,何氏极为惊讶,本来今年是果树的小年,杨梅开花时又正碰上几天大雨水,结的果子比往年少许多,进项就比去年少了一半还多。

家里还在担心柏崽的学费,还打算着后面几年看柏崽能否去濂溪故里或小坪的书塾学做八股文,这样开销就多了许多。

如果葛布能多织几匹,这年的进项和开销就不担心了。所以她安排给倩倩织葛布的时间就多了些。

后面倩倩在十几天挤出的读书时间里将那本书抄了一遍。

用的是天开给她做的自制的楮纸,技术显得生疏,又没有抄纸帘用,与外面买的纸相比颜色暗黄且粗糙,但可以勉强用,并将书页订成了一本。寻思着等公公去上街时将原本带上。

进入六月后二蚕出来,一家人又累了将近一个月才把二蚕收了。二蚕丝相对春蚕丝就差了好些,产量也低很多。长丝不多,大多是断丝,缫丝和络丝花了许多精力。

最重要的是,倩倩在亲自经历了大蝇子的危害后才真正对这种东西重视起来。

别看在蚕四眠后,她整日里除了摘叶子喂蚕,就是在蚕室里一只只挑着看,只要身上有黑点的就挑出来,扔出去。

到了收茧时,时间稍微一拖,那茧子内外就有小小的蛆虫爬啊爬。而茧子呢,自然丝断不经缫。

所以为防止损失加剧,只好将暂时来不及缫的茧都烘干,家里烟熏火燎,人人一身大汗都不带干的。

而那些暂时还没蛆虫出来的茧子呢,缫到后面拿起来一看,好些只剩下一个空壳,蚕肉早被那些蛆给吃光了。

她恨死了那些大苍蝇,却苦于无法对付。

离八月多养秋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除了给桑树拦头、施肥、掐虫子外,就是收茧子、收麻,给棉花打尖、捉虫,是一刻也不得闲。

晚上则绩麻、打绵线或络丝绕纬,将丝绕在籰子上牵经用或纬绽上作纬线。就算偶尔有时间去牌坊那里听人刮白,都要打着绵线。

络丝绕纬的速度慢,是最花工的,倩倩的大部分时间就是花在这事上的。连天开和柏崽空闲时都帮着做这些活。

她的日常便是上午络丝,下午放牛,放牛时要么打绵线,要么打麻线或绩麻,要么割葛藤、砍柴,少有时刻闲着的。

家里的杨梅在六月初将能打能摘的都已摘完,剩下的顶部的也只能等秋天自己掉下来,或者八月后有闲摘下来。

书则在六月二十几时天开去街上卖杨梅和绢布时带了过去,回来后给她讲那位何官人派双喜来说葛布很好,还要买四匹,一匹一两银子,让他过几天后带去。

倩倩便跟张氏、何氏一起把已织好的八匹一起花了七天时间三炼三曝后给天开带去七匹,剩下一匹送给夫子添玉。

天开将三匹卖给牙行,一匹是八钱银子,即便如此,倩倩一家对这个价格是也很是满意。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年的雨水很怪,前面多,后面少,进了六月中旬,烈日炎炎中天上连片云丝都没有,渐渐地竟然旱了。

到七月上旬,上村里远离河溪塘的田因旱开的裂有几寸宽,平时转得欢的筒车早就转不动了。

此时正值水稻扬花期,这样的无雨天对禾苗来说好事,但是没水,后面的灌浆追不上,产量最终会打水漂。

家家户户忙着用水车车水救田,根本没时间做别的。车水大多是人力,少用畜力。

五更出门,最晚一二更才回来,有些人家甚至做饭吃饭都在外面,真正的披星戴月。

一天下来全身骨痛,腿都不像长在自己身上,根本无力再做别的。

大人累,小孩也累,脾气就不好,吵架龃龉就多了。

白天还好,都是在外面忙活,一到晚上大人归家,责骂、吵架、抱怨、哭泣、打小孩,总是轮番上演。村子里鸡飞狗跳。

这不,离她家百步远的那家主妇又在豆子鬼、讨债鬼地骂女儿了。

倩倩这时垂着头眯着眼坐在灶前烧火煮饭只想睡,真是不懂那些人哪来的精力打骂人,她都只想睡觉了好么?

她还要每日里想着法给家里人找菜吃,供饷,简直把头都想捶扁了。

五黄六月本没什么菜吃,青菜没长好,过年的肉食也空了仓,小白菜和酸咸吃多了,肚子里泛酸,身体无力。

要不就是到山里找菌子,这时节也就是紫肝菌、白水菌、伞把菌、牛肝菌为多,少油少盐的也真的不好吃,还花时间。

笋吧,倒是有尾巴的,苦得很,氽水后要浸泡多时方可入口。

以前积的苦槠粉、栎子粉,做成的豆腐隔几天吃一次方可,不然如此出大力的时候,再吃这些人直接挨不起。

添玉夫子带着家人车水救田去了。柏崽放了假,回来帮着车了两天,脸就变得焦黄,人也萎靡了。

出力的天里是一定要吃肉的,买肉要用钱,一天一家人怎么也要吃两斤。

卖肉的屠夫苍强公公刀一歪就割多了,再来点添头,两斤半都算少的,一下子就花去四十几文。

若老天一直不下雨,持续四五十天的,光是割肉的钱都要二两银子,任谁家一下子拿出来也会觉得肉疼,家里肯定割不起了。

于是自养的鸡鸭就遭了殃,每天要杀一只。初夏里才阉的小公鸡,长得有两三斤的,倩倩不舍得杀。

可母鸡更不能杀,鹅是珍物,非贵客、人多不能动,只能挑未阉的新公鸡和新公鸭下手。

杀得张氏直叹气,边拨毛边嘀咕超度,就差掉眼泪了。

她读书的空也没了。每天从睁眼开始就如陀螺般忙,有时半夜起来磨豆腐,更是如此,推着磨都在打瞌睡做梦。

特别是从老远挑水去浇菜,更是又热又累的梦魇。半天下来人都要虚脱。

奶奶张氏可以帮着煮饭、煮猪食、喂鸡鸭鹅、拨毛剖鸡切肉这些,也能帮忙煮菜、洗衣。

送饭却一定要两人一起挑着担子去,她是大人了,就是她挑。耕饷的地点也有讲究,一般是头天晚上大人先确定好,有时候也会换地方。

田间尚有浅水的沟里的螺蛳都被到处窜的小小子们捡完了,剩下些螺蛳崽根本不能用。

张氏走在她后面,唱着一首螺蛳歌:“ 转转下河拾螺蛳,拾到螺蛳打平合。吃得大的不跟他,吃得细的去邀他。”倩倩听着笑呵呵。

张氏又唱一首怪怪歌:“好久不唱怪怪歌,牛生蛋来马生角。高山树上鱼打籽,河中丝草鸟絮窝。月亮月光光,贼来偷酱缸。聋子听见忙起床,哑子高声喊出房。瘸子追得快,瞎子也帮忙。一把头发抓着了,原来是个老和尚。”

倩倩忙鼓掌跟进:“泥鳅岩上寻巢穴,老虎深潭水里歇。麻拐拖鸡树上跑,老鼠要把猫杀绝。初三初四月圆了,十五十六蛾眉月。”

两人一路你唱一句我唱一句,也没觉得热和累。

何氏车了几天水后不出意料地中了大暑,山根和脖子上的刮莎条紫得触目惊心,人也有心无力,便建议:“我们也请人或要牛来车水怎么样?”

禹寿还没说话,天开就回了:“屋里的牛今年犁田时苦牢了,现在还没养壮,这样子哪们车水?再苦下怕是命不长。”

何氏嘟囔:“哪里是犁田时苦牢了,哪天不是几瓢饭几调羹盐加豆子。还不是那家牵了去,又不好好喂,草都吃不饱闹的。”

何氏说的是倩倩的大伯父家。那几个堂兄跟倩倩家关系普普通通,除了二堂兄近一点。

那大伯母古里古怪,平日里对祖父母不闻不问的,到了插秧犁田季就开始抱怨长辈不帮忙。

偷偷牵她家放在田埂上吃草的牛不说,甚至还半夜从栏里牵走不提前说一声,害得她家到处找。

更恶的是,用了牛不说,还不喂,连干稻草都不舍得,她家本来养得膘肥体壮的牛一个农忙下来,直接累成皮包骨,到现在还没有养回来。

何氏为这事跟那人吵了好几次,可惜何氏个子小嘴巴也算不上利索,打不过,也骂不过,最后只把自己气倒。

连在旁边帮忙的倩倩都被那个二堂姐甩了一巴掌,把她气了个半死。

偷偷趁没人时在那人家的茅屎里的踏脚板做了点手脚,成功将二堂姐滑了进去。

当然,这是她心中的秘密,不能往外说的。

用牛车水是不行的了,一家人只能咬牙坚持。何氏在家歇了两天,到底还是跟去出力了。

她家卖葛布得来的这几两银子可算是解了家用的燃眉之急,甚至还匀了半两借给姑姑家租牛车水,一两借给外祖家周转使用。

立秋后天气比夏日更热,太阳几乎是火辣辣地晒,秋老虎肆虐时照样无雨干旱,甚至许多源头浅的井都干涸了。

她家的葛布又得了三匹,这还是倩倩和奶奶张氏每日里抽空织一段得来的,平日里四日三匹现在几日才得一匹。

但后面已没时间继续织了,只得把葛丝绕成团,等腊月后再看。

到了稻谷要收的前几日,终于可以不用车水了,家里人都休息了几日。收稻子花了十几天,再是收棉花。

但是这年的花却出得晚,以前处暑花都可收大半了,现在却才炸,收成也不是很好。

平时一亩地怎么也可以收一担,一百多斤的,现在却只能收一筐甚至一筐不到,还稀稀拉拉的。

老人们都说要出大事了,老天爷要收人了,谷子一穗里有半穗是瘪谷这样的荒年都还是三四十年前的事。

收成虽然少了,各种税赋、徭役却只多不少。不知从何时起,许多人家的鱼鳞图册、黄册和里甲册里的田亩数比实际的多,去查看却跟实际的一样,问也问不出。

大家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来。去问天开家老大,也说不出原因来。

在山地里开荒种地的话,不被发现还好,发现了计入册子就得跟熟田一样交税,所得里至少有二成要上交。

若是租田种的,则要交五成左右的租子,剩下的也只供煮粥度日,还要用麦粟野果充馔。

世事如此不堪,书有没有还也没所谓了,反正有自己的手抄本一份,没事时也可拿出来一一细读。

这段时间她还把自种的蓼蓝割下来做成靛蓝,晾干了。除了部分自用外,剩下的收起来准备抽空卖掉。

靛蓝的做法其实也不复杂,把叶子泡在装着水的缸里泡上三天三夜,待全部颜色泡成蓝黑色后倒入一定重量的石灰水。

每隔一段时间用棍子搅拌击打,要打出很多靛花,水的颜色变得很蓝后,捞出靛花静置一夜。

第二天把上面的水舀掉,下面沉好的就是靛蓝,舀出来用手拍成整齐的块块晾干便可。

用的时候把干靛蓝放在水缸里溶掉,倒入酒糟、醋和麦芽糖,每天搅几次,连续几天就成了母缸。

八月十一,倩倩还是没能去街上把书拿回来,虽然她心中一直记挂这事,还经常提醒天开,但何氏不想让她浪费一天的时间,于是上街卖货的事就交给天开和尧寿。

倩倩只上午络丝,下午放牛砍柴挖猪菜或打绵线,晚上绩麻,好在下午还可以匀出大半个时辰背书,在地面上划字。

她想起自己以前突发奇想写的一首仿乐府五言,写好后因怕柏崽笑话而藏进一本书里,到底是哪本书也记不起来了,总之大约要重新翻时才能找到了。

便把那首诗在地上划了出来:“山村四月中,莺啼杜鹃红。阿爷看诸事,阿奶供耕饷。阿爹急扶犁,阿娘主蚕桑。一双小儿女,相逐采花忙。”

诗本身平平无奇,好歹是她想出来的第一首诗,所以一直颇为珍重,写了几遍才把地面用脚抹平,背着背篓追牛去。

背篓里除了一筐猪草,还有一束新挖的黄精,她把采到的黄精种子种在原来挖出的坑里,希望可以发芽生长,收割第二波。

中秋前她也一直没有机会到街上,十三那天一家人花了一天时间收完了白蜡,晚上又花了一个晚上把蜡熬好,以前还有积攒的蜂蜡有几斤。

天开自然是要在十四把这些和葛布、绢布一起卖掉以凑钱交徭役银子。

回来时顺便带回几个月饼,但书还是没有带回,倩倩心中便有些担心那本书真的是有借无还了。

十一那天秋蚕出砂,这时已不是太热了,桑叶又足够。

稻谷收了后,家里的男子除了去交税花了两天时间,剩下时间里可以帮着摘桑采棉收麻皮,全家都把希望放在秋蚕上,若本季秋蚕好则可过个安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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