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皇帝驾崩啦,可这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好巧不巧的,第二天她们才到家没多久,就听到从祠堂那边传来的锣鼓唢呐,呜呜哇哇地吹着哀乐。
一时间鸡飞狗跳,牛叫猪嚎。这动静,直接将准备午饭的村里人从家里引了出来。
大家议论纷纷:“没听见哪家人腊月和正月里得病了啊。”
“若非哪家人发了急症?”大家猜得不亦乐乎时,到祠堂一看。
却见才轮到的新里长朱大户,带着这边的一个粮长,几位甲长。穿着不知从哪里倒腾来的苘麻衰衣,戴着白纸糊的高帽,拄着哭丧棒,旁边几位歌手,敲着锣鼓吹着唢呐。
上村的村民相对淳朴,一下子给看得有点懵。
生强老公公最是有闲的,从里长、甲长们带人进村来就跟着,只是问了一路还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几个小年轻嘻嘻哈哈地笑:“朱大户,你这样打扮,若非是朱老爹有事了?”
朱大户“嗟”地骂了一声:“莫乱说,家父好得很。”
“那你这样是……?”大家一听朱老爹没事,哄然起来,笑得更大声了。
还是几位老人家见多识广、人老成精。在相互对视几眼后,又跟添玉、禹寿和在家的玉喜小声探讨了一番。苍强公公便小声地试探:“恭请圣安?”
朱大户马上嚎了出来:“圣不安咧,先帝驾崩了。”
喔,原来是皇帝死了,大家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这朱大户搞出这么大个阵仗,真是吓死个人。
天开小心翼翼地问:“那腊月里才有的大统历,还能要么?”
“怎么不能要?”朱大户肯定地说,“就算新帝要换,也没什么变化,那是钦天监挑的。再说现在是以前的裕王殿下登基,不过因还在丧期,并没有理事,新年号叫隆庆。记得了,以后是隆庆年了。”
说完,照样一脸悲戚地从袖子里扯出一小卷纸,想来是才从衙门里抄来的:“这是新从衙门里抄来的《大行皇帝丧礼仪注》,始以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丁酉朔辛丑,大家仔细听:自闻丧日为始,不鸣钟鼓。在京文武官员闻丧,素服乌纱帽黑角带,……其军民男女,素服十三日而除。”
讲了一大通,大家能听懂的不多,谁管那些在京官和京城的居民呢。
朱大户看大家又准备窃窃私语,马上大声说:“这个礼仪注对我们没什么大影响,不过是素服十三日。所谓素服,就是没有花,颜色不鲜艳的衣裳。当然,大家平时穿的衣裳也是没有花、颜色不鲜艳的,都不用换了。就是按照惯例,要禁屠宰十三日,大家忍几天不杀猪和鸡鸭就可以了。”
“朱大户,朱童生,你怕是讲错了,我没有读什么书,不太懂书上的东西,那禁屠宰可是只讲明了在京的,我们这边离京师不晓得好远,可不算是京呢。”一个年轻人如此反驳。
“你晓得什么,我虽是童生,也晓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非你认为自己不是大明人?”朱大户的反驳抓住重点,一下子把问话的那人给噎住了。
谁不是大明人?谁敢说自己不是大明人?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朱大户见此情景,有些得意,又嘱咐了些话,带着甲长们和歌手们往下一个村子扬长而去。
大家小声讨论了下就分开回家了。不杀生就不杀生呗,过年时的腊肉腊鱼还有些呢,就当是给后面存着肉呢,十三天过得快得很。
“不影响”,大家都说。
那位嘉靖皇帝长期好道,喜营造宫事。万事不管,宠幸严嵩,厉行加派,而且在位期间倭患严重,虽然最后是打胜了,但他在民间的名声并不是很好。
年初海刚峰上的《治安疏》享誉天下,连上村这个小村子都有人会说那句“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的名句。
现在这个害人精终于死了。
不过对于像他们这样的乡民来说,能活着就是种幸事,谁当皇帝跟他们什么相关呢。也许变好,也许变得更差,都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倒是国丧期间禁屠的影响还更大一点。不过还好的是乡民不受影响地过了年和元宵节,此时还有些腊味留存。
元宵过后年便完了,各部各人都运转起来。虽然天还是有些冷,有剩余棉花和麻丝的当然是不能闲下来,要纺绩、 织布。
倩倩家还存有去年抽的葛丝,这会子正好花了半天穿成大团经线,打湿后上印架,上机开织。
虽然天还冷,给树木、田地上肥也不能延。倩倩帮着大人推了几车粪给桑树和杨梅树上了,又拿了竹刀刮了蟥,寻了桑林里的虫蛹。
下午则跟着一起去草地上放牛,到麦地里扯猪草,还把长得嫩嫩的荠菜、黄鹌菜挑了些极嫩的放在一边。
薤则在地里长得极茂,自然要拨几束大个的,回去做菜吃。这种菜的叶子是这段时间主要配料之一,无论是拌腊肉或苦槠豆腐,还是煎小鱼,都不错。
下面的白根则去了须根晾晒后揉上盐腌在坛子里做咸酸,也可佐餐。
若是下了雨,田埂、草地上就会生了雷公屎(即念珠藻,也叫地衣),捡了来洗净炒得有点干,拌入酸豆角和薤叶,算是一种野味。
若捡得多了,还可洗了后放在外面晒干,后面泡发了再用,鲜味不减。
正月底,禹寿带着柏崽挑了半担米、两匹棉麻布、两条腊肉、一只阉鸡、一只老鸭、一条鱼,作成一担到濂溪故里的周夫子那里应试拜师。
濂溪故里是周敦颐的故乡,离上村六七里地。当初夫子的祖先在道州为官,卜地择居,因这里地势平坦,有溪靠山,便择此建屋。
村子背靠道山,山中据说有一个小口的大岩洞,口子藏在荆棘丛里,可容纳几百个人,以备避难所用。
这就跟上村在祠堂前的牌坊那里挖地道连接东山里的大岩洞一个道理,都是以备避难的所在。
周夫子是个没有进举的秀才。这年头秀才是稀罕货,至少在营乐、登封这两个乡也就几个。
周夫子口碑不错。本来禹寿是想让柏崽去小坪学八股文的,但何氏反对。说柏崽才十岁,小坪又太远,要是有个闪失可怎好,因此选择了离得近的周夫子。
周夫子择徒颇严,学生要先考试合格才收,且每年收的新学生不超过五个。
收录时还全面品评学生的品性、悟性、德行、家教,宁缺毋滥,每个都会严格教育,免得堕了自己的名声。
两人午后回来,倩倩早放牛去了。回来找柏崽一打听:“怎么样?夫子收了没有?”
柏崽正在修去年坏了的老鹰风筝,用刀刮着老鹰翅膀上的竹筋骨,说:“收是收了。但是夫子讲要是学不好还是会退的。不好好学还会挨打。”
“挨打算个什么事!”倩倩撇嘴,“你还怕挨打喔,又不是没被打过。”挨打嘛,多稀松的事。
她颇为兴奋地说:“那就是可以入学喽?”又问,“可要带什么东西?”
“夫子讲塾里有几间学房供学生住宿,铺盖、衣裳、文房和米菜油盐需自备,若不备也可折算成钱每月交纳。夫子的老仆和家眷可帮着有偿做饭,也可由学生轮流做饭。每个月有三天假,一旬一天。四五月种稻,八月收稻也有田假,就是来回都要有大人陪同,以防遇到豺狼虎豹。”柏崽将听来的细说了一遍。
倩倩盘算了一下,恐怕要给弟弟做身新衣裳。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全身灰扑扑、黑漆漆的。
在周夫子那里读书,若是运气好碰上几个学问好的,那是造化大了。自然不能穿得太邋遢,人都是看衣装的。
这一点张氏和何氏明显是提前想到了。
何氏拿出过年前攒下的青布,与倩倩一起,连夜给他做了件新直身,补长一件直缀。
用白棉布做了两套中衣。又把以前短了小了的衣裳改了几件。补了几双旧袜子,做了几双新袜子,纳了两双新鞋子,编了两双新草鞋。找了床旧蚊帐出来将有洞的地方补好,方才浆洗收好。
被子冬天的则是七斤重的棉芯,夏天的被芯是两斤自制的丝绵兜拉的。花了母女两人一晚上时间拉绵丝,缝绵被。
春社日禹寿要去街上观打春牛,倩倩趁时捎了几匹布去卖,也知道父亲是去采办的,笔墨纸这三项易耗品自然是要备够。
回来时清点了下父亲的背篓。里面两斤松烟墨、一斤桐烟墨、四刀连史纸、四刀道州产的竹纸、四刀楮纸,楮纸是给她练字备的。
还有四支毛笔,其中两支倩倩认出是羊毛的,两支是黄鼠狼的长尾毛。一问价钱。禹寿就吸气:“这些花了二两银子呢。”
倩倩跟以前一样:“这们贵?”
“三斤墨呢,连史纸是江西铅山那边来的。一杆笔一分银子。加起来不要这们多?”禹寿一一道来。
倩倩在心里腹诽老爹这次真大方。
嘎公听说后特地来了一次,送了几包常用丸散,让带着去学堂。
“那里东西不好买,肯定也不能随便出来的。”嘎公何生贵如此嘱咐柏崽。
“周夫子怕是会看病开方的。”天开在旁边说。
“听说是的,要是他没空呢?或者是出去了呢。我听说周夫子会到小坪、永明、宁远这些地方会友的。带上有备无患的好。”
“那是的。”天开点头,叫何氏收好了。
到了二月初一开学,天开和禹寿挑着东西去认路送人。张氏、何氏千叮咛万嘱咐柏崽休沐日会有大人去接,千万不能一个人回来,以防碰到虎豺。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送行,只倩倩除外。
柏崽在家时还能抽空给她讲学堂上新学的文章和时事,给她解释不懂的句子,检查她写的字。
这回他到那么远的地方读书,自己不仅听不到新课,连有惑都找不到人解了。
若是问父亲倒是可以的,但禹寿经常在外面干活,或外出服徭役。又很忙,若是问多了何氏自然又会骂她不干正事。
不过她还是塞给柏崽一个新做的装着混合香的香囊,还答应帮他做蚊香。学房里是肯定有许多蚊子的。柏崽则答应她有空回来就给她讲新学的文章和时事。
柏崽离家后,家里小的就剩下她一个。大人外出干活时,也就她和张氏可以相互说下话。
找同村的女仔聊天是不可能的。一则她本来就不喜欢说空话、刮白。二则她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没空呀。三则若是被何氏看到只聊天不干活,又是要骂的,甚至于不给饭吃,是以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做大人交给自己的分内事。
照顾桑林、种菜、养蚕、纺绩、织布、洗涮、做饭、扫地、擦洗、浆洗,若有时间还要印染,这些事情看起来简单,其实极花时间。
而因去年葛布的收益,何氏提出今年至少要织二十匹,因为柏崽读书的花费比之前高了不知多少。
一年的束修银都要二两。还不包括夏日的冰敬,冬日的炭敬,及正旦、端午、中秋、冬至的四时节礼。
比在村子里跟添玉读书贵不少。添玉到底是族人,过年时送一端自织布便可,来客时请吃下饭便算是节礼了。
而周夫子是外姓人。他的学房里大多是小康之家甚至富室子弟,若礼轻了难免会让柏崽被看轻,对学习不利。
给桑树再次刮了两次蟥,摘了两次桑螵蛸,赶了两次水之后,桑芽儿终于变爆,眼看就要吐叶了。
何氏用母鸡孵了几抱小鸡小鸭出来,整日里叽叽地跟在人脚边。黄茸茸的,有时候也跳到猎狗小狼身上啄跳蚤吃,很是可爱。
为养蚕做准备的,各种器具要重新洗刷曝晒几日。蚕种也要在冷水里浸泡几天后晾干,放在小盒子里等着出砂。
须臾三月到了,清明这天景致极好。阖族先到祠堂祭了祖。各家再到各自祖先的坟上了供,割了坟头上面的草,把遮着碑石的灌木砍了,新培了土。女子们则在头上戴柳球儿,门口插柳枝。
这时候的柳芽已显老不堪吃了,但五加皮、蕨菜、春笋、枞菌、雷公屎、杠板归,各种时鲜野菜还是可食的。
合村小女子们赶山搜山般地到山里捡枞菌,回来拌米粉做搅团吃,鲜甜可口。多出的还可拣干净了晒干或烘干做菌干吃。
这天她便和张氏、强生奶奶和蜜凤,还有另外三个小女仔每人或背了个背篓,或带着箩筐,从北门出去。
从半片脑壳的祖坟山、小片脑壳,再到大片脑壳,獐子潭附近和后面的尾巴坝、凉头山,再到高坳子。然后从另一边的山上绕回来,经过周家潭后面的相看山,从牛头山一路找回来。
每人也有半篓菌子,一堆蕨菜、菝契嫩尖,几把五加皮的嫩枝子,几捧杠板归的嫩叶子。
吃不完的菌子晒干,蕨菜水煮过后也晒干,五加皮则直接焯水后凉拌或炒食,杠板归的叶子焯水后凉拌,酸酸的,俱可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