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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流言始起

何氏给柏崽新做了件夏布道袍。

这道袍跟直身做法有些像,都要在两边开衩处加褶子。只是道袍是隐褶,直身是褶在外的明褶。另外加上白棉布的护领,整件衣裳花了何氏十几天的空闲时间。

这是从周娘子那里得来的做法。上次去给柏崽送米时她跟周娘子闲聊时听来的,按周娘子的说法,外面的书生大都穿这种叫道袍的衣裳,比直缀都受欢迎。

何氏便讨了做法,忙着给儿子做一件。

衣裳做好了,正值要给柏崽送米,母女俩在一个有点阴阴天时出门。

除了一人背了半背篓米,和给周小娘子的布外,还带上了一只鸡和一草筐的杨梅。

任何时候去周夫子家都不能空手,倩倩有时候想着就觉得悲哀,颇有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感觉。

七月的秋老虎比三伏天的都厉害,正晒得绿色的谷子慢慢垂头。

两人走了一段路便汗如雨下,坐在路边的两棵大松树下歇息,顺便喝点水。

天清高远,倩倩看了下天,湛蓝的天空上只飘着几缕卷云,老远看到一只高举翱翔的鹞子,看来后面大半个月都将是晴天。

她记得以前这个时候可以看到西北边老远的都庞岭,甚至上面蜿蜒的山道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东边的银鸡岭就更甚了,连油桐的叶子都清清楚楚的。

鹧鸪、四声杜鹃和珠颈斑鸠的叫声此起彼伏,远远地还传来鸺鹠的可怖鸣声,以及鹰隼的啸鸣。

这段路本来就少人行,两边又少有人家,而且路又窄,两边古树森森,五六里都没个人影。

再加上听来的关于在这段路发生的那些古里古怪的事,若不是还有个伴,她是万不敢一个人走的。

不知怎么回事,她老觉得在别的村地界没有在自己村地界安心,大约是自己村的有土地公和祖宗护佑,而在其他村没有吧。

她偷眼看何氏,何氏大约也有些紧张,手还放在腰间挂着的砍刀上。

为了壮胆,倩倩便吼起歌来:“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地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这是元朝无名氏的《正宫·塞鸿秋·山行警》,用在这里正好应景。

不久传来几个人一起吼的哟嗬哟嗬的砍柴伐木歌:“太阳出来哟,哟嗬嗬, 暖洋洋哟,嗬哟……”,声音雄浑,惊飞了一片山鸟。

母女俩松了口气,说明山里还是有人的,却也不最放慢快步,行了有二刻多钟,看到道山方放下了心,这山就陷在一片葱茏中。

两人先在周夫子家的三合院门口叫了一声,周娘子正在做着针线,她的女儿周小娘子周荣媛也在旁边绣花,听见了忙迎了出来请进去。

落坐后拿出瓜子,洗了一碗杨梅,两盏大凉藤和茅根草煮的水,并寒暄起来。

周娘子还对倩倩做的蜡染布极力称赞,拿着看了半天说:“看这花样,好灵动的,这布有多的么?若有也可给我画条,我也来做条裙子穿穿。”

惹得几人大笑。

何氏笑着回复:“那还简单,横竖倩倩有空呢,叫她花两天画出来,染了就可以了。就怕嫂子是夸她,实际看不上呢。”

“哪有那样的事,倩倩要是做好了,就抽空送过来,我肯定收,还不昧钱。”两人又是大笑。

四人分成两拨,倩倩坐在旁边看周荣媛绣花。两个大人聚在一起说些旁边的新闻和闲话。

周荣媛开玩笑地问起倩倩有没有定亲。

“别说了,不晓得那些媒婆是喝酒喝迷了还是哪们的,她们竟然来讲给人家做妾的,哪们想的。”她噘起了嘴,对自己的待遇尤为愤愤,“给个小娘子讲为人做妾,亏她们做得出来。”

周荣媛盯着她看了会,方笑道:“哪个喊你长得好看呢。”

“这话说得 ,我哪里好看了?”倩倩一直对自己的容貌没概念。

家里没镜子,除了要出门去上街特别地梳头发用到水盆来照,平时都用不上,她连自己具体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

至于好不好看,大太阳底下晒得黑黑的谁管呢。

周荣媛偷偷笑:“也就是你自己对长相不上心,哪个小娘子不涂脂戴花的?”

“那也要看她们的家境,像我家,连吃的油脂都不够,哪里来的涂脸涂手的?你不晓得,平时就是一年能买一两朵花的,还得偷偷地买。”她小声说。

不过天开有给张氏做擦手脸用的猪油膏,里面会加猪油和蛇油,一次通常会多做几竹筒,所以她总是会有用的,这也是到了冬天她的手不怎么龟裂的原因。

“不过现在倩倩这每能干,花是能多买几朵的了吧。” 周荣媛双丫髻上戴着两朵三寸来大的红花绿叶通草花,耳上银丁香,正在一朵手掌大的莲花的花蕊上绣出平整的深橘色线。

这朵莲花从花蕊到花瓣外侧的颜色越来越浅,每一层的渐变色都是相对平整的弧形,这也是这片地区常用的绣法。

她的这朵花旁边的叶子是缠枝的,也是分成几种颜色的块块。这种大花片大多是做衣裳的正面或马面裙的裙幅,或者是床帷椅披桌披什么的。

这次绣的这块就是用来做床帷的,是她的嫁妆之一。

周荣媛见倩倩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上面的花瓣。

她是已经定亲了的,作为秀才的女儿,也能识些字,只是不大上心罢了。

“倩倩,有没有开始给自己备嫁妆?” 周荣媛又开始逗她。

“能哪们做?整天事都做不完,哪里有空绣花呢。不像姐姐有大把的空闲,做好了衣裳还绣床帷。”倩倩撑着下巴闷闷地。

“我跟你讲个办法,你不是有染布么,染了的留下一两匹,日子久了,布一多不就成了攒嫁妆了?”

倩倩扑哧笑了出来:“那倒不必,真的要攒我还是有这点手段的,不管哪们讲,绢布都是我在织呢,留下几匹还是可以的。”

不过很快,两人的话题就换到好吃的上面去了,这时节能吃的果子就是橘子、柑子、青柿子一类的。

青柿子摘下来泡在石灰水或者流动的水里,五六天后就是又脆又甜的脆柿了,倩倩在这里吃了两个,方去看了弟弟,拿了些换洗被单被罩回来,方跟着何氏归家。

不过周荣媛的话到底起了作用,因着自己忙不过来,她又请倩倩给自己绣个蛱蝶的床帷。

料子都带回来了,还送了倩倩根细长的绣花针。这种针在货郎那要五六文一根。

花样要求要有花草有飞蝶,花样颜色由倩倩自己挑,而且也没有说明交期,这样倩倩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这天晚上她在纺了一晚上纱后躺在床上想着周荣媛的话,自己现在都实岁十四虚岁十五了,到明年就得十六,那个人今年都十七了,自己心里的那点小念想不知能不能实现。

想来实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她听着活木佬树上鬼鸮的号声,心里觉得悲凉,不小心眼泪就流了出来。

也不知是真伤心还是怎的,那眼泪就如井水般,竟然越流越多,止不住的样子。

后来竟然还想哭得很,又怕哭出来吵着奶奶,只得咬着被角默默流泪。

但是无论在无人处时心事如何重重,甚至打不开双眉,在白天时还是像打了鸡血似的生活。

倩倩已经选好了花样子,并在绣花纸上画好。也挑好了色线,在把料子上好绷后方粘在布上开绣。

她的花样子画得好,绣得既快又好,何氏也没有催她做杂事,只等把床帷绣好后再养秋蚕。

在一片大花萱草蛱蝶绣好了后,几个闲着没事的娘娘来她家跟何氏聊天时看到就顺便点评了一番。

“这样的床帷子也就大户人家要,倩倩是给自己绣嫁妆?”一个娘娘开玩笑。

“哪里,这是楼田周夫子家的小娘子请她帮忙。”何氏用拨浪锤打着麻解释边道,她可不想让人嚼舌头。

乡村人平时没什么消遣,就好那些嚼舌,无影的事都能传得入神。

捡个田螺都可以传成捡个田螺娘子的,也不是没有,她可不想自己的女儿成了别人口中流言的角色。

“兰嫂子就是太小心了。”另一个劝她。

要知道倩倩平时因为寡言的缘故,也不是没被那些人笑话过。

乡里人短视且主张实用为上,娶娘子要娶屁股大好生养的。

最好还要加上说话做事麻利,嗓门大豁得出去,五大三粗,吵起架来方不落自家下风,打起架来也不输气势。

若是娇娇柔柔斯斯文文,骂一句半天回不了半句的,岂不是会被欺负死。

特别是孤儿寡母的那些,家里没成年男人撑腰,那女子就得更是彪悍才行,不然被吃了绝户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去。

倩倩虽然能干又偶尔彪悍,但是很少跟人吵架,特别是对那些出口成脏的妇人,更是绕路而走。加之又喜欢读书,还曾经被人在后面笑话女呆子。

禹寿因为是老童生,一直没有进学成生员的缘故也是被某些乡人笑话许久,对此何氏经常心里憋着气。

但倩倩根本不管这些,她并不太在意这些虚名。

虚名有什么用?不能吃也不能穿,不过是在外媒人说媒好点罢了,也许能嫁得好些,也许嫁得不好。

但是人生谁说得清呢,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几十年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刚嫁时好的不一定后面就好。

就算有了个贞节牌坊又怎么样?还不是几十年如一日地苦熬苦撑。

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直,谁人能在后面撼得动?

但她的名声到底传了出去了,而且还不是好的那种,也不知是哪些长舌头的。无外乎拒了那么多家说媒的。

于是有人就传出流言说她家眼光高,怕是要找有家底的读书人家,有待价而沽的意思。

倩倩自家就是读书人家,虽然并没有功名,也没有家底。

这样一来,说媒的倒要掂量掂量,因此少了许多不相干的人事。

倩倩听说了这些不着际的话,只是撇撇嘴:“待价而沽又如何?我还就待价而沽了。”她在听到这些话时如此跟奶奶张氏说。

张氏却有些担心:“人的名树的影子,好名声总是好的。不过那些人什么心思我还是能猜到的。自家娶不到就毁了别人的人也不是没有,那种人心里歹毒得很,不是什么正经人家,更是不能嫁过去。提前认清了是好事。”

天开在旁边修锄头,听到张氏的话难得地赞同:“你奶奶讲得难得地对。这些人家就算上门来求亲我也不会答应。嘴上吐蜜糖,背后蜜蜂针,表里不一,哪个晓得后面又生出什么事。不答理是对的。”

虽然何氏对这些流言不忿,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听说一次反驳一次吧,那样岂不是如了那些人的意了?

于是她便把矛头指向不想嫁人的倩倩身上:“讲来讲去,还不是你不想这们早嫁人惹出来的。要是早早定了亲,哪里来的这些闲话。”

这话倩倩就不爱听了,何氏对她没那么早定亲一直耿耿于怀,让她也是很烦躁,便反驳:“这些人哪里来的理。就算我早早定了亲,嫁了人,她们还不是讲,总不能把她们的嘴巴缝上吧。”

庄子说“唯止能止众止”,她便一法,心如止水,看流言能传多久?

她只管安心地绣那个床帷,同时还要做一些家务,又忙着晒豆角,晒茄子、花瓜、黄瓜、干菜,晒酱豆,制蓝,纺纱织葛忙着赚钱。

摘青柿子榨汁做柿子漆。

等到处暑又是忙着做了十几天的饭,晒稻拨稻收草。

到了八月中出了秋蚕后,又忙着饲蚕,根本没心思去管这些东西。

秋天的桑叶比春天的老一些,再加上经过夏季这容易长虫子的季节,虽然一家人没事就去桑田里抓虫子,叶子上还是少不了虫眼子。

喂蚕黑的嫩叶子更是要在水里洗过擦干,晾干表面水分才切丝开喂,这样花的精力就又多了点。

不过蚕已养了那么多年,如何切叶、饲养、治病都已是轻车熟路的了,也不用多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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