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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秋瑾离开了牛棚,转头去了新峰大队,回到娘家。
吴淑莲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她来了,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秋瑾,你又回来干啥?”
“还能干啥,小红兵进咱们大队了......”杨秋瑾进院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无外乎要吴淑莲管住嘴,不该说得话不要乱说,家里不该放的东西不要乱放,尽量把伟人画像□□放在显然的地方,熟背伟人语录,才能避开祸端。
“咋,又变天了啊?”吴淑莲听得云里雾里。
杨秋瑾想解释两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正为难的时候,院门口进来一个二十四五岁,长着鹅蛋脸大眼睛,剪着一头齐耳短发,看起来十分精干漂亮的女人。
看到那张跟自己有八分像的脸,杨秋瑾楞了一下:“秋月,你咋回来了。”
“还不是听说县里那些小红兵下咱们红旗公社了,我担心妈跟爸不懂里面的门道,赶忙回来通信儿。”
杨秋月进院先喘了口气,这才坐在院中杨秋瑾的身边,对吴淑莲说:“妈,县里闹运动闹得厉害,你得把爸给管好了,别到时候出了什么茬子,谁都救不了你们。”
两个女儿都特意跑回来交代,吴淑莲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垂眸轻叹:“你爸哪会听我的。”
“他不听也得听。”杨秋瑾冷哼:“你把我说得话带给他,就说小红兵见谁都斗,管你是什么身份,天王老子他们也敢管!他要不怕死,只管胡乱咧咧到处惹事。反正到时候他被抓被斗,我直接登报断绝父女关系,正好他被斗死,你好过上清闲的日子。”
从去年下半年运动开始,全国各地的人们像是魔怔一般,街坊邻居、同事朋友、夫妻父母子女,疯狂互相揭短举报,人人打着清四旧、反、ge命的口号,把平时堆积的怨恨嫉妒以公谋私,把对方往死里整,弄得人人自危。
许多人为撇清成分关系,花钱登报断绝关系的事儿层出不穷。
他们红旗公社较为偏僻,去年一直没怎么被运动波及,今年形式越发不好,小红兵头一次到他们公社,就算再怎么消息闭塞的人,这个时候也小心谨慎,本分做人。
偏偏杨成华毛病多,以前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抽没少干,弄得他们大队的人天怒人怨,要有心人整治他们家,怕是一整一个准儿。
这都不是致命的,最主要的是杨成华这人好面子,最爱吹牛,啥话都敢讲,啥话都敢说。他经不起别人一激,要被人说了句不好听的,跟人吵架打架是常有的事儿。
杨秋瑾生怕杨成华说了不该说的话,惹怒小红兵把他抓走,连累吴淑莲,这才特意跑一趟娘家。
杨成华这会儿还在地里上工,吴淑莲也知道两个女儿是担忧自己被丈夫连累,一叠声说知道了,会尽量约束她,末了才问:“秋月,你一个人回来的?二女婿呢?”
说起这个,杨秋月陷入沉默。
杨秋月自小受父母及杨秋瑾的影响,思想一直很独立,读完初中本来考上了高中,可是家里没有钱供她继续去读,于是她去了县城一个印刷厂里做起印刷女工。
她在车间干了几年,人白净不少,又长得很漂亮,吸引了许多年轻的小伙追求。
很快她跟一个小伙陷入爱河,本来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去年开始了大运动,小伙子家里成分不太好,为了让自己的父母亲朋过得好一些,小伙子娶了革委会的女儿做妻子,抛弃了杨秋月。
杨秋月心灰意冷,加上吴淑莲跟杨成华又总是催促她结婚,因为那时候她已经二十三岁了,是乡下人眼里的老姑娘了,吴淑莲一直担心她嫁不出去,逼着她四处相亲,最后她被逼烦了,随口答应嫁给县里肉联厂一个名叫柯建的工人做妻子。
他们两人毫无感情,柯建也不像介绍人介绍的那样老实,两人结婚一年多,杨秋月的肚子都没动静,回娘家的次数更是用手指头都能数得清,每次秋月回家,基本都是她一个人回来。
“问你话呢,咋不说话?”吴淑莲皱着眉头问。
“妈,秋月难得回来一回,你就别问东问西了,准备做午饭,让秋月吃顿饭再走吧。”
杨秋瑾看出一些苗头,趁她妈嘟嘟嚷嚷去做饭的时候,拉着秋月进她们姐妹小时后住的屋里,坐在被吴淑莲时常打扫的干净木床上,低声询问:“你跟柯建咋回事儿,又闹矛盾了?你该不会还想着那个姓周的吧?”
“没有,那人负了我,我是不可能再想他的。”杨秋月抿着嘴,望着大姐一脸关切的表情,犹豫再三说:“姐,不瞒你说,我想跟柯建离婚。”
“离婚?”杨秋瑾有些惊讶,“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杨秋月咬着嘴唇说,“柯建看起来老实木讷,实则心机深沉,他一直觉得我跟周世怀有染,新婚夜到现在,碰到没碰过我,每天想方设法的折磨羞辱我,就想让我承认我跟周世怀睡了。”
“还有这事?!”杨秋瑾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不早点说?”
“说了也没用,这事怪我,我跟他新婚夜那次,没有落红。”杨秋月难为情的说着,脸上的疲惫感遮都遮不住,“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不懂那方面的事情,还主动过,结果被他大骂臭不要脸,把我赶出了房间。从那以后,我就跟他分床睡,他睡床,我打地铺。”
“你这傻丫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咋一个扛着。”杨秋瑾看见她眼底的黑眼圈,心疼的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纤瘦的后背,“这柯建真不是个东西!居然敢这样对你!他还是城里读过书的工人,他难道不知道女人的身体不一样,很多女人第一次都不会落红,这跟周释怀有啥关系!他是怎么折磨羞辱你的?姐马上跟你去柯家,给你讨个公道!讨完咱们就离婚!”
感受到大姐怀里的温暖,就像小时候每次她们姐妹被杨成华打,她把自己护在怀里的感觉一样,杨秋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声音无比哽咽:“姐,不用讨公道,你知道我的性格的,我跟你一样,不会吃一点亏。我只是想跟他离婚,可是他不想离,他觉得我骗了他,想把当初给咱们家的彩礼全都讨回去,还要我赔他的精神损失费,我不同意,这才拖着。”
柯家当年给了六十八块钱的彩礼,外加十六条腿的东西给秋月当聘礼,东西秋月全都带去了婆家,钱则被吴淑莲捏在手里,但秋月估计,那些钱应该被她爸哄着,花得一分钱不剩了。
杨秋月以前每月有二十八块钱的工资,按理来讲,日子过得该是不错,可是去年大运动开始,城里闹哄哄的一片,很多工厂不事生产接连关闭,印刷厂也不例外。
厂里的效应不好,留在厂里的都是老员工,他们这种半新不旧的员工都呆在家里待工,看运动什么时候停止,城里各部门恢复以前的景象,这才继续上工。
杨秋月已经有一年多没上工,她之前挣得钱大部分都拿给了吴淑莲,吴淑莲拿来还以前他们家欠下的债,导致她现在手里的钱不过十块钱。
杨秋月知道她的难处,伸手擦着她眼角的泪水说:“没事,姐有钱,你要真不想跟那个人过了,需要多少钱,姐有多少给多少,绝不让你再在他们家受委屈。”
“姐。”在柯家受了一年多的委屈不敢跟娘家人讲,自己默默承受的杨秋月,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窝在杨秋瑾的怀里呜呜大哭,边哭边说,“这个家里只有你对我最好,你最懂我。可是姐,爸妈要是知道我要离婚,肯定不会同意的。爸那种死要面子的人,我离婚他肯定觉得丢他脸,会把我往死里打。妈那种耳根子软的性子,也会天天哭着让我不要离......”
这就是杨秋月跟杨秋瑾不一样的地方,杨秋瑾深知她爸妈是什么德行,无论他们怎么威逼利诱,寻死觅活,她绝不会妥协。
杨秋月没有杨秋瑾那样的狠心肠,她虽然不会被他们左右,可无法做到无视父母的存在,尤其无法忽视那个生她养她,一辈子都不容易的妈。
所以当年她去上班时,吴淑莲让她拿工资替她爸还债,她嘴上说着不同意,却架不住她妈的眼泪还了一次。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直到现在,她自己遇上事情拿不出钱来时,她才明白她姐当初说得那句‘烂泥扶不上墙’是什么感觉。
“你想离婚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跟爸妈说?”杨秋瑾相当的淡定:“长姐如母,你说个时间,我跟你到柯家,把你的婚离了。你离婚的事情不要告诉爸妈,先宰后奏,等你离了,他们要哭要闹都没用。你要记着,你就是你自己,想要活出自己的人生,就什么人都不要在乎!”
杨秋月停止哭泣,呆呆地看着杨秋瑾。
阴沉的天空在此刻突然放晴,一束阳光从窗户折射进来,照在杨秋瑾的脸上,那张蜜色精致的面孔,在光芒照耀下是那么的沉静淡然,像一汪清澈的湖水,让人心生向往,倍感亲切。
“姐,你真漂亮。”杨秋月忽然感慨一句。
杨秋瑾噗嗤一笑,“姐当然漂亮,不用你讲。其实你比姐更漂亮,皮肤比姐还白,就你这样的容貌,离婚后再嫁很容易,不用想那么多。”
杨秋月破涕一笑,离婚后再嫁吗?她估计不会想嫁了。接连遭遇两个男人的背叛嫌弃,她对男人这种生物已经绝望了。
两姐妹在屋里说着话,吴淑莲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秋儿,快快,快回你婆家去,你男人回来了,大女婿回来了!你婆婆托人过来叫你回去!”
咚,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击中了心脏,杨秋瑾呆呆地看着吴淑莲,嘴唇无意识地重复她的话:“男人回来了,我男人回来了?”
“是啊!”吴淑莲喜极而泣,“听说是坐着解放军大车子回来的,可威风了!你们生产队的人都去你家凑热闹了!哎呀,秋儿你可算熬出来了,以后你就是军官夫人,有享不尽的福气,妈真替你高兴啊!”
“姐,别愣着了,快回家吧。”杨秋月听到姐夫回来,也是替自己姐姐高兴万分,看她还傻愣在原地,忙推搡着杨秋瑾往院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