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死地
这一日,方斐离开方府时,成功地将靳玉和柔安也带出了城、带上了山、带回了芙蓉庄。
等他们进了庄子,又迎头赶上了最新情况——
方斐随手抓住一旁经过的满面惶然的芙蓉庄师弟,从他口中得知:顾惜墨承认,她确实制成过遇水变色的墨。
不过,在被应果儿质问道是否杀害洛雨绵的关头,顾惜墨被江怀望匆忙派来的人带走了。
只留惊疑不定的围观人群和盈天留言。
方斐已经被这接连而来的新消息冲击得麻木了,顾不得惊讶,带着两人直奔江怀望书房。
###
“人是我杀的。”
三人走到门前,方斐还不及敲门,他们已经听到了门内传出的平静男声。
方斐怔住了,这个声音对他们来说实在算不上陌生,柔安与靳玉对视一眼,靳玉抬手,按住了反应过来就要推门的方斐。
这句话落地,门内也是一片静寂,好一段沉默后,江怀望才问面无表情的阴以宁:“你为何杀害洛姑娘?”犹然一脸不可置信和痛心疾首。
他自忖江湖浮沉多年,这前途不凡的大好青年怎会是草菅人命的凶徒,不是有所误会那也多半另有隐情。
阴以宁目光倒是不闪不避,镇定地看向他,又将目光移向在场众人。
“因为洛姑娘偶然得知师兄为我所害。”
“……”
在场众人皆不掩惊色,江怀望更有些失态地惊声追问:
“你还杀了岳人才?”
“是。”
“为何?”
“他害死了掌门。”
此言一出,如暴惊雷。
“掌门?”众人面面相觑,又很快反应过来,“莫不是苍城派先代凌掌门……可凌掌门不是伤重不治而亡的吗?”
阴以宁听到众人窃语,再保持不住平静,愤然大声反驳:
“伤重不治?若不是岳人才忘恩负义,毒手调换掌门的伤药,掌门何至于伤重不治。”
房内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单掌门出声:
“你又有何凭据称言他是害了凌掌门的凶手?”
“我亲耳听到他与人抱怨掌门,怨恨掌门一向优待我,对我不吝悉心指教,却对他声色颇厉,分配名材宝器也不由他占先,更看不得我这师弟比他那师兄还要厉害风光。”
众人回想那岳人才的资质人品,他有此怨言,实在不足为奇,心下已有偏向,但仍不能妄下定论。
“即便如此,一些无从取证的冒犯师长之言也不足以作证你所指控的害人之行啊?”
“是负责洒扫的小师弟们和我提及,岳人才在无掌门召唤之时鬼祟徘徊于师父房外,为旁人察觉后又匆忙离去,还曾在僻静处埋藏隐有药味的湿布。我在掌门故去后想起这桩桩件件,日渐生疑,去他们指认的场地挖出了与掌门所用之药味道无差的碎布......我视掌门如父,弑父之仇,不手刃仇人,该如何消泯?”
自是血债血偿。
众人不曾料想听到苍城派这样的陈年旧丑,惊讶之余,也只好暗自唏嘘。
许长老问阴以宁:“凌掌门故去,岳人才也已殒命,人死无凭,你的师弟们和你多年来隐而不发,想来也是因为你等皆无可靠凭证,将岳人才定罪处置。如此,你也该当知道,你便有言为凌掌门除恶复仇,我等也无法尽信,你还是逃不脱妄害人命的罪责,再者,洛姑娘可不曾害过凌掌门,与你无仇无怨,你只因她看破你杀人之事就暗下狠手,你与你口中逞凶行恶的岳人才又有何分别?你既有意隐瞒害人之实,如今又为何突然承认了。”
阴以宁看向许长老,脸上的愤怒褪去,柔安不知为何,却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一分微不可察的讥嘲。
“我见你们有意冤枉顾姑娘为凶手,良心不安,见不得好人蒙冤,便自认己罪。”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还好意思说自己有良心?”单掌门的怀疑落了实处,脸上却不见丝毫得色,一双虎目瞠满了,“洛姑娘无辜,不过得知你的歹行便遭了你的毒手,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有良心!”
阴以宁沉下目光,不再发一言自辩。
许长老道:“既然阴以宁承认害了人,当前事多,不如先将他关起来,严加看守,待此间事了再仔细审问。”
“不妥。”单掌门紧接道:“之前被疑与凶杀有关的黑衣人还下落不明,黑衣人身份可疑,来者不善,为大家安全计,当立刻探明阴以宁与黑衣人有无勾结!要我说,趁着大家都在,干脆不要拖延,让他把一切都交代明白。”
“这……”许长老看向自始至终静立一侧、目光沉沉盯着阴以宁的顾惜墨。
单掌门也顺着看了一眼,敛下脾气,向江怀望道:“顾姑娘无故蒙冤,受惊不小,江兄不若先请人送顾姑娘回去。”
江怀望略一沉吟,看向顾惜墨,闻声赔了不是:“老夫有愧,委屈顾姑娘了,今日先让丫鬟服侍姑娘回去安歇,待老夫理清来龙去脉,定给姑娘一个公道。”
顾惜墨移开目光,看了他们一眼,福身一礼,与面无表情的阴以宁错身而过,推门离去。她一出门就看到了静立门边的柔安三人,也不作声,轻轻点了点头,兀自离去。
顾惜墨才出门,单掌门立刻急向江怀望道:“江兄,眼下敌暗我明,我们对那伙歹人所知甚少,定要问个清楚,宜早不宜迟啊!”他一腔急火烧上了眉头,浓眉耸得像要炸起来。
江怀望对上他的目光,又看了仍然一脸犹豫的许长老,正要开口,被屋外一个急切的声音打断了。
“庄主!花园里有客人打起来了!”
江怀望遽然变色,令来报讯的护卫进来。护卫惊魂未定,跑得气喘不止,断断续续说,山海阁阁主带来的贵客在花园向偶遇的冕日门王掌门约战,王掌门不应,那位客人悍然出手,王掌门被迫还击。
江怀望当即吩咐首徒“送阴少侠回房”,嘱人严加看守,不得有丝毫差错。
随后,一众人匆匆冲出门,看到在门口毫无愧色一脸坦然的三人,俱是无语,但此时无暇计较,只好任由三人再像尾巴一样缀在身后,大步如风腾身赶向花园。
###
一行人才走近花园,就听到阵阵木石倒塌的巨响,加快脚步进了洞门。
江怀望第一个进门,迎头就是盖脸而来的碎石,他挥袖甩开,等沙尘落散,只见遍地狼藉。
他顾不上一地伏尸的名贵花木了,矮了半截的假山堆石倒提供了良好的视野,只需放眼一看,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就直入眼中。
一个刺目的红色身影迅如奔雷、烈如血雾,以一匹红练为武器,边角所及之处,无不是石崩树折的轰隆声,他追逐不休的则是一个相形之下不起眼的灰影,奔停起落毫不迟滞,迎击时气势同样骇人。
江怀望见之色变,沉声道:“不知两位客人因何事大动肝火,既来了江府,可否给在下点薄面,暂且止战,坐下分说一番,也好让大家评评道理,免得真伤了和气。”
那红影应声而停,是一个长相平平的中年男子,他冷哼一声,尾音宛转回肠。
几个避在院子角落的护卫本就被高手气劲震得五脏发麻,被这哼声一引,好几个都呛出口血。
柔安暗自运气,压下了不平的脏腑,用眼神示意靳玉自己无事,听得红衣人曼声道:
“我贺兰虽行事骄狂,但也不是不懂礼数,本是很愿意给江庄主一分薄面的。奈何这老匹夫太不识抬举,我好声请他比划两下,他瞎推脱一气,实在恼人。不吃敬酒,可就怨不得我动手!道理讲完了,你们且先评着,等我打完了再听你们的公论。”
江怀望等人的脸色更青了,王掌门更是气得白胡子都飞起来了。
这不知来历的贺兰话说得明白,却又似带了几分讽刺;说是讽刺,他那表情倒一派坦荡。
柔安看向靳玉,靳玉也摇头表示从未听过此人的事迹。
单掌门看不得兄弟这么不被放在眼里,一跃而上,神兵金光一闪,插入又碰撞在一起的两道人影中。
“二打一?有趣!”红衣人不怒反喜,斜眸勾了个悠长的媚眼,看得人眼角抽搐。
江怀望和许长老一对视,下一秒也飞身加入混战。
按理说,四打一,那四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王掌门更是泰斗级的人物,红衣人武功再高强,也不过是孤身一人,怎么看都双拳难敌八手。
然而四人顾忌红衣人背后的山海阁,束手束脚,施展不开,那红衣人的路数又颇诡异,让人一时难以习惯,于是,花园以肉眼可见的进度被坍圮,人却半天没落下一个,那红影倒是打兴上头,腾挪越发迅捷利落。
柔安全神戒备着后退几步,提防着高来高去的武林前辈们的池鱼之殃,更暗自小心观摩几人动作,与己身对照间,还颇得几分启发。
突然,她感到身前靳玉气息一紧,只见他提气纵身,扬起剑鞘替不慎受伤的许长老接了红衣人一击。
她心下暗道“糟了”。
果然,那红衣人眼一亮,撇下捂着胸口的许长老不管,红练铮然作响,气势汹汹径直奔着靳玉而去。
柔安避到一个能进能退的隐蔽处,指间针芒暗闪。
靳玉且占且退,不欲与红衣人纠缠,那红衣人却不肯放过他,攻势越加猛烈,只想迫他出手。
红练如灵蛇,左突右击,力不能胜,就从刁钻的角度袭来,让人猝不及防。
靳玉看好时机,长剑与红练正面相撞,他借着撞击的力道飞退出红衣人的攻击范围,手攀上一棵高大的古木,沿树干一转,打算换个方向避开。
柔安见靳玉全身而退,才松了口气,却见他望向这边得目光一凝,大喝“闪开!”
她下意识往退路一错,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如赤蟒腾空,红鳞翕动,电掣般向她跃来。
赤红巨蟒的血口盆张,她身力不及,被一口叼住——
剧痛间,她在失去意识前恍惚自恨:
还不够!她做得...还是不够!
——时间太短,功力太浅,保命的手段太少,她挣扎了这么久,还是砧板上无法翻覆的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