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霜降(五)
连下多日的秋雨终于停歇,天气似乎也更凉了些,赵知县穿着官服站在院儿里竟觉得有些冷,但他根本没工夫回房去加件衣裳,只瞧着那些在檐廊底下站了整齐两排的侍者。
他们皆着深黛窄袖圆领袍,腰间有皮革镶银束带,无一不佩剑,无一不神情肃穆,赵知县单看他们那一身卷云暗纹的绸缎料子,便不由在心底感叹燕京陆氏,竟连家奴都如此不同。
赵知县正往那房门口张望着,此时那被临时叫来扫院中积水的白役“唰唰”扫到跟前来,喊了声:“县尊您抬抬脚。”
赵知县有点烦,但还是往旁边让了几步,正巧刘师爷从月洞门那边过来,赵知县一见他,便将他扯过来,压低声音问:“那女子醒了没有?”
“并未。”
刘师爷摇摇头,“我来正是想问问县尊,是否要给那女子请一个大夫瞧瞧?我看她伤得重。”
赵知县摸着胡须道,“本县原本是想着,此女既然被咱们拿住,如今就在大狱里头,咱们又有那山匪的供词,那她醒不醒的,说不说话也该没什么大的干系……”
“不可啊县尊。”
刘师爷连忙道,“若是小案,这自当是没什么干系,可如今死的,却是那谭二爷啊!”
那是何许人物?
谁不知晓那谭氏兄弟深受当今圣上宠信?谭应鹏不明不白地死在尧县的消息送至燕京之时,圣上必定不会轻拿轻放。
“此案分毫马虎不得,仅有那山匪的供词还不够,这女贼招认才是重中之重!”
“你说得是啊劝之,”
赵知县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方才在青石滩那儿陆小公子说的话么?陆小公子似乎与那女子关系匪浅。”
即便赵知县没往刘师爷说的那一层意思上想,但就眼下来看,就冲这位陆小公子,赵知县也晓得自己不能按着自己以往那一套来。
“只怕陆小公子还不知此女的真面目,待他醒来,本县与他明说就是。”
其实在青石滩那儿赵知县就要回话的,但还没来得及,那陆小公子便人事不省。
这边赵知县与刘师爷两个正说着悄悄话,忽然房门被打开的“吱呀”声一响,赵知县与刘师爷齐齐抬头,只见陆骧拄着拐,送那康福堂的老大夫出来。
赵知县与刘师爷连忙过去。
老大夫一见赵县令便作揖:“县尊老爷。”
“里面公子怎么样?”
赵知县询问道。
“箭矢已经取出来了,血也已经止住,只是公子脚上伤口太多,老朽清理了许久,所以颇费了许多时辰。”
老大夫如实回答。
赵知县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来一张银票要给他,一名黛袍侍者却忽然以手中剑柄抵住赵知县递银票的手:“知县大人请不必如此。”
这些侍者无一不年轻而五官周正,神情也几乎都很疏冷,譬如赵知县面前这位,对他这个官老爷也没多点温度。
“赵大人,好意心领。”
陆骧说着,将一锭金元宝递给老大夫,大夫忙作揖道谢。
赵知县只得讪讪收手,他如何不明白这种毫不委婉的拒绝实则是陆家一向对外的态度。
有时候“讨好”这二字也是很难做的,人若不愿,你连讨好的机会都没有。
赵知县又道:“那,本县让人带着大夫去写方子抓药。”
“多谢大人,但也不必,我去便好。”那侍者声音毫无起伏。
赵知县脸上险些挂不住,只得又默默收回自己准备招底下人过来的手,让开条道,目送侍者与那老大夫并肩离去。
再看檐廊里,两边二三十余名侍者立如松柏,那道房门已闭,赵知县一时犹豫,不知是该在此,还是该走。
陆骧回到房中取出香丸,在双耳炉中点燃,床上陆雨梧朦胧中嗅到这冷沁微苦的味道,有一瞬他以为自己身在京郊的“无我”书斋里,但睁开眼,是陌生的靛青纱帐。
“公子您醒了!”
陆骧回头见此,当即拄着拐一瘸一拐地到床前去,他弯身一面小心翼翼扶起陆雨梧,一面对外面喊:“来人。”
赵知县本打算走了,却听里面陆骧的声音,他看着一名侍者进去,便上前道:“可是公子醒了?若是,快请通传,本县有话与公子说。”
门前的侍者却道:“请大人稍待。”
他没动。
赵知县与刘师爷相视一眼,心里暗自气闷得很。
房内,陆雨梧抬眼看着那进门来的侍者,“陆骧,祖父他已经知道我不在书斋,而在此地,是吗?”
少年嗓音有些哑。
“是,公子您失踪,属下又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实在心急如焚,所以传了信给他们,”陆骧跪下去,“若公子有个三长两短,陆骧万死难赎此罪!”
这几十名侍者与陆骧一样皆出身无我书斋,多年常伴陆雨梧身边,陆骧自摔断了腿后,便传信出去,今日赵县令等人带着受伤不醒的陆雨梧回来县衙不久,他们这些人便匆匆赶到。
“若不是你一再阻拦我去南州,我也不会在此地与你分道。”
陆雨梧一手轻扶在左肩,他接过那侍者递来的热茶,垂眸看着陆骧,“你起来,既受了伤,就该好好珍重自身,不要再跪。”
陆骧称是,由身边那名侍者扶着站起来,他小心地看着陆雨梧,茶碗里浮起的热烟晕淡少年眉眼,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道:“公子,如今阁老已经知道,我们还是回京去吧。”
他原以为公子只是暂时出游,所以才敢跟着公子出来,哪知公子越走越远,他作为侍者,却不敢违背,只好半道上给书斋传信。
到了尧县这地界,陆骧方才明白过来,公子哪里只是简单出游,他分明是要直奔南州!
“南州已近,我绝不会在此时回京。”
陆雨梧抿了两口热茶,嗓子好受许多。
“公子……”
陆骧面露焦急,“不过是一个已经疯癫的犯官的一面之词,根本不足为信,他说在往南州的货船上见过周家小姐,周家小姐就一定在南州吗?何况这都已经七八年过去了,那周家小姐说不定已经……”
“陆骧。”
陆雨梧只一声,陆骧刹那断了话音,不敢再往下说。
“周家一十三口是你与我一同收葬的,”茶烟缭绕里,陆雨梧凝视他,“你我都知其中并无盈时,那时我便在周世叔墓前立誓,我一定会找到她。”
陆骧如何不知呢?
他比公子大了八岁,当年公子才八九岁时,他也有十几了,周家遭逢大难,周大人与家仆一共十三口人的尸首无人收殓,还是公子用光自己所有的压祟钱让他去买了个方便才全了周大人身后的尊严。
“公子,可是人海茫茫,你们相别数载,人面已改,万一找不到呢?”
陆骧不禁问道。
“所以我才任何消息都不能放过,”
陆雨梧看着他,“你也知道祖父对我并无期望,我不仕,自然一生闲散,我有的是时间找到她。”
陆骧听闻此言,不由眸中一黯。
他跟在公子身边最久,在周家蒙难前,公子曾是名满燕京的神童,但在那之后,公子入“无我”书斋至今,无人知晓陆阁老唯一的嫡孙身在何处,更无人记得他的名字。
“公子……”
陆骧开口还想再劝,却听陆雨梧道,“对了,与我一道的那位姑娘呢?她的伤势如何?”
姑娘?
陆骧反应了一瞬,才想起来,“赵县令说,那女子是杀官道茶棚中四十余庆元府盐商的真凶,应该已将她下狱。”
“什么?”
陆雨梧一瞬撑起身,牵动了左肩的伤处,他拂开陆骧伸来的手,稳住声音,“你也不拦?”
“是属下的罪过。”
陆骧低头,他当时只着急公子的伤势,根本无暇他顾。
“快去请赵县令。”
陆雨梧将茶碗给了一旁的侍者,说道。
侍者领命,出去将在外头干站了许久的赵知县请了进来,赵知县甫一入内,便嗅到一味若有似无的清苦香味,再细嗅之下,竟还冷沁回甘。
他这个当县官儿的,自诩有些见识,但往内室走的这会工夫,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香。
“公子。”
进了内室,赵知县方才站定行礼,却听那位年约十七的公子道,“敢问赵县令,你何以断定那位细柳姑娘便是杀庆元府盐商的凶手?”
赵知县愣了一瞬,连忙解释,“公子有所不知,此案并非本官胡乱臆断,而是有人证指认。”
哪里钻出来的人证?
陆雨梧轻皱一下眉,道,“你有人证指认她有罪,我亦敢作证她无罪。”
“什么?”
赵知县小心抬头,只见那少年神清骨秀,一张面容苍白,他心思转了几转,想着谭应鹏的死,他一脸为难道:“公子,此女所犯实在是重案,下官怕是不好……”
“赵县令误会了,我不是要你因我而对她徇私。”
陆雨梧打断他,“我为她作证,是因为我当时也在那里,我亲眼所见杀人者另有其人,而非她。如今她身有重伤,不能在牢狱久待,还请你先放她出来。”
“她的清白,我来证。”
阴云早散,天边出了太阳,薄薄的一层光根本照不到县衙的牢狱里,惊蛰与花若丹跟在乔四儿的身后越往里走,里头越暗。
“乔老哥,”一个狱卒从那头过来,打眼一瞧前面的人是僚友乔忠,便打了声招呼,再看他后头,“这不是四儿吗?来帮你爹看大牢啊?”
“是啊钱叔,我爹这两天不是老寒腿不爽快么?我干脆替他两天。”
乔四儿挤出来一个笑。
按理来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替的,但衙门串子不一样,他们中多是家里有人在衙门做事的,若差事上出了岔子,他们人也跑不了。
“这两个……”
那钱狱卒见乔四儿身后还有两个,但站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他也没看清脸。
“哦,我两个串子兄弟,我们一块儿省得无聊。”
乔四儿说。
那钱狱卒一下露出个了然的笑容,“你们一会儿吃酒叫上我,我先去撒泡尿。”
“好嘞!”
乔四儿爽快应声。
这牢里的狱卒就没有不认识乔家父子的,乔四儿机灵,会来事,为了当衙门串子赚赏钱,他跟衙门里的人非常相熟,连县尊也赏过他东西,这么些年,他跟着那些捕快学了不少招式,他能赚得最多的赏钱,除了是他脑子灵光以外,还因为他还有些拳脚功夫。
乔忠很是沉默,往里走的时候,多是乔四儿在与那些狱卒搭话,打发他们,他满额都是汗,到了无人值守的拐角,他才转过身看着作狱卒打扮的惊蛰与花若丹,颤声道:“咱们说好了,见一面那女贼,你就把我儿的毒解了。”
“少废话!”
惊蛰冷声。
乔忠与乔四儿领着他们到了一道牢门前,惊蛰借着昏暗的烛火定睛一看,里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这几日雨下的渗了不少水在地上,那女子蜷缩在其间,浑身在细微的颤抖,双手抓着枯草,泛白的指节在不平整的地砖上擦出密密麻麻的血口子。
“细柳!”
惊蛰喊了一声,立即抓过乔四儿衣领子,“开门!”
乔忠赶紧开了门,惊蛰一下跑进去,他俯身连喊几声,不见细柳有反应,他见她痛得颈间青筋微浮,他方才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花若丹在牢门外,看着惊蛰急忙从衣襟内取出一只小巧的紫玉瓶,倒出来一粒朱红的药丸送到细柳没有血色的唇缝。
“细柳!”
惊蛰又唤她。
他的声音落在细柳耳畔,化为尖刻的耳鸣,刺得她更加头痛欲裂,但也许是因那药丸一向对她最为有用,片刻,那种近乎要将她撕碎的痛骤然减轻。
她睁开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人。
“细柳,你怎么了?还是疼?”
不应该啊,这药是山主亲自交到他手中的,不该有错,惊蛰又喊她:“细柳!”
他这个人分明就在近前,可细柳却觉得他的声音十分渺远,她像个被挖空双目的人,眼前却并不漆黑,而是漫天纷扬的白,她忽而喃喃:“圆圆……”
什么圆圆?
惊蛰不明所以,他忙道:“你说什么?”
晦暗的烛火照着细柳一张惨白的脸,耳畔浅发湿润凌乱的贴在她脸侧,近乎茫然的,她干裂泛白的嘴唇翕动:“圆……”
话音未落,眼前漫天晶莹的白忽然朝她压来,压得她心肺剧痛,她猛咳出血,眼前发暗,惊蛰连声的叫喊仿佛离她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