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昏君日常
姜离盘膝坐在窗旁,惬意晒着太阳。
端午在即,由春转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虽说都是蓝天,但不同季节的蓝是不同的。
譬如秋日的蓝,就是净的、静的,不似这春夏的天,似乎伸出手就能掬一捧的明湛湛蓝。
姜离从前参观过几次故宫。
但如今的角度极为新鲜,是坐在乾清宫里欣赏故宫。
不,现在应该是新宫。
如今紫禁城算是新居——永乐初,太宗朱棣改北平为北京,永乐二十一年正式迁都。
距今也不到三十年。
姜离坐在乾清宫暖阁窗旁,从窗口望出去,不但能看到院中立着的铜龟、铜鹤,日晷嘉量,还能看到一队队守卫天子的锦衣卫。
锦衣卫的职责除了奉命在外办差,巡查缉捕钦犯外,也负责御前侍卫仪仗。
而被挑到乾清宫守卫的,自然是锦衣卫中最出色的,尤其是体格面貌必得出挑,毕竟天天在皇帝跟前晃悠,总得让皇帝赏心悦目,别伤眼才行。
故而,姜离挨个打量过去,就见院内守卫的,一水儿二十岁左右的俊美青年,剑眉星目身挺如松,猿臂蜂腰修颀轩伟。
养眼到姜离都想拿点银子出来发一下:谢谢你们长成这样。
欣赏完院中美景,姜离再转头看殿内。
殿宇深深——乾清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哪怕不算整个皇宫,只算乾清宫,姜离现在都是北京零环中的零环,坐拥一千四百平房舍的人。
坐在阳光中,姜离屈指一算,发现这已经是她【模拟人生】的第二十天了。
日子过得还挺快。
或者说,闲暇舒坦的日子,过得就挺快。
毕竟,她算是四月九日上号打卡,四月十二日就完成大神代管,剩下的日子一直在摸鱼——
姜离不能否认,坚定不移走在昏君的路上,也是为了自己。
要是她选了斩王振正朝纲这条路,现在朝臣们面对着痛改前非,要做明君的皇帝,应该在一窝蜂的上奏,请皇帝效仿太祖太宗,修德勤政、断事察微,持之不怠,共举国事。
而不会放她安静悠闲的‘养病’。
这些天,姜离很清闲,但朝上风云变幻绝不消停。
以金英兴安为首的宦官内臣也好,以新任左都御史(都察院掌弹劾百官)邝埜为首的多年受到压迫的朝臣也好,都在趁王公公虔诚礼佛无暇旁顾,开始拼命的挖他的墙角,拔他的爪牙。
争取哪怕干不掉王振,也要让他出来后,愕然发现自己简直变成了光杆司令!
朝上暗流涌动,但没人来打扰姜离。
金英和兴安初掌司礼监,为了令皇帝更加信任,每日都捧来像小山一样多的,他们批红盖章过的奏疏,请皇帝审阅,以示他们无有擅政矫旨,欺下瞒上。
姜离每次倒也会随机抽上几本看看。
于是她就发现,每次她看到跟人事调动有关的奏疏,金英和兴安都小心翼翼的。
尤其是有一次,姜离看到贬黜的奏疏上熟悉的人名,工部右侍郎王佑。这人她记得,是那个认了王振当爹,因太监无须,所以特意把自己胡子剃了讨好王振的官员。
姜离就随口问了一句:他胡子长出来了吗?
结果金英紧张的都差点呼吸不畅,当场噗通跪了,背了一串核实过的王佑罪名,然后又叩首小心道:若陛下仁慈宽恕王佑,就依旧保留他原职也未为不可,他们这就把奏疏打回内阁重写。
简直像是面对恶龙的可怜猫猫。
姜离:……
看吧,若是个明君,就算是理政之余玩玩鹰,斗斗蛐蛐,或是少上个一天半天的朝,都能被言官追着谏。
可若是个昏君,徇私保个奸臣都是基本操作。
言官们通通沉默,心里想着:保留战斗力,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就惹皇帝,万一陛下火了,把王振请出来了呢?万一直接把我们嘎掉呢?
思考了五分钟的朝政后,姜离又转头欣赏起了伫立如石像般的侍卫,二十天过去了,乾清宫戍卫的锦衣卫都换过了两轮,面庞身段她基本已经看熟了。
于是姜离敲了手边的铜磬,叫过为首的侍卫长来。
“你们平日都在何处训练?”
侍卫长不知皇帝为何问起这等微末小事,但很快认真回答了锦衣卫内几处校场所在。
有专训练骑射的,有精练马术仪仗的,更有专门训练体能,或是训练与人对打、捉拿犯人等技巧的校场。
答完后,就听皇帝道:“你们每日轮值在庭中枯站,也是空耗。”
“从明日起,晌午抽出一个时辰来,就在这庭中操练,朕也瞧瞧你们素日训练有无惫懒。”
侍卫长闻言,先为他们侍卫能在陛下前多露脸心中一喜——天天站桩当然不如动起来,能让皇帝印象深刻。若真得了陛下的赏识,平步青云也是指日可待。
欣喜领旨后,却又想起一事,不由有些不安犹豫道:“回陛下,臣等熬打筋骨彼此对练之时,难免有衣裳不整之时,只怕会有御前失仪之罪。”其实到了夏日,他们多是赤膊的。
姜离原本悠闲地用手指随意敲着窗框,此时却很敏锐捕捉到了衣衫不整几个字,不由欣慰摆手道:“正好……咳咳,无妨,按照你们在校场之上的训练规矩来就是,恕尔等无罪。”
侍卫长闻言更加振奋,领命而去。
安排完每日晌午的节目,姜离又端起案上的茶。
今日她喝的不是茶册上的各种混搭泡茶,只是单纯的一盏清茶,是六安雀舌芽茶。
因面前摆着的点心本就是香甜可口的酥油泡螺,再用味道繁复的果仁泡茶,倒是会腻口。
揭开盅盖,茶香扑鼻。
茶册里有记录宋徽宗对此茶的评价:“凡芽如雀舌、谷粒者为嘉品,一枪一旗为拣芽,一枪二旗为次之,余斯为下。”[1]
其意为:茶的芽小小的,像是雀舌是佳品,而雀舌茶里,最好的又是一枪一旗。即只有一个杆(枪)一片叶(旗),第二片茶叶都没来得及长出来,为极品。
想也知道,这种一杆一叶的嫩茶稍纵即逝,很难采摘。
御前用的自然是最好的一枪一旗雀舌芽茶,价比黄金。
姜离从前只是寻常人,不是品茗大家,让她喝一口分辨出茶种来不可能。
但她还是能分出来品质好坏的。
此时喝了一口,惊为天茶。
忽然觉得,她之前几天沉迷于各种泡茶,实在是有点暴殄天物了。这等最顶尖的茶,用清冽泉水泡为一盏清茶反而是最好的。
喝过后唇齿具是余香,整个人都被熨平了似的舒坦。
她愉悦的再次敲响了她铜磬。
这次是叫过御茶房当值的宫人问过,如今库中此茶的存量。
御茶房的茶叶成百上千,宫人忙去查了档子捧了来,回明尚有百余罐雀舌芽茶,但一枪一旗的只有三十罐。
并且还带来了实物,请皇帝过目。
姜离取过成人巴掌大小的镂金雕花小银罐,上面贴着明黄缎做成的固封签,看着就很金贵。
她便令御茶房给郕王府和各尚书处送去些。
来了这些时日,朝上旁的大臣她未及挨个认清了解,但于谦她自是知道的。
于谦是个很检约的人,如今京中的房舍也很朴素,是远离繁华地段的前后两进小宅。
按照他的官位等级来看,都不能算是朴素,甚至算是清贫。
姜离还记得史册上,于谦一直就是这样所居仅蔽风雨,还是土木之变后景泰帝登基,觉得他住的又偏又远又小又憋屈,特意赐居了西华门附近的府邸。
不过就算景泰帝如此看重,且于谦在景泰一朝位高权重,他也从未有谋财贪腐事,生活一直很简朴。
直到被复位的朱祁镇下旨抄家时,锦衣卫搜尽于谦府邸也只得了一个‘家无余资’的结果。
甚至抄家过程中,好容易发现一处锁的很严密的房间,抄家人员大喜,以为于谦的家财都藏在这里。
撬开门看过,才发现,依旧是毫无金银珠玉。
只有景泰帝所赐蟒衣、剑器。[2]
故而,姜离在喝第一口茶的时候,就想起了此事。若无宫中御赐,诸如于谦、邝埜这等朝臣,自家必是无有这样价比黄金的茶叶。
公忠体国,守卫家邦的人,总不能连一口好茶叶都喝不上。
勾完了茶册,姜离又叫甜食房的管事宫人过来。
没错,皇帝还有专门的甜食房。
姜离来了这些日子,算是亲身体会了,什么叫做以天下奉一人。
偌大紫禁城中,单单围着皇帝转的部门,就有几十个。
除了二十四监、内府十库,还有御酒房、御药房、御茶房、甜食房等十来‘房’。
不但专供皇帝吃穿用度,甚至还有牲口房(宠物园)、更鼓房(报时处)、弹子房(存放弹弓等玩器)等处。
是真的做到了吃喝玩乐,全包立体独家服务。
甜点房的管事很快奉命而来。
“前日郕王提起朝事繁多,朝臣们多有留宿官署之劳。既如此,给各部直舍(值班房)每日添八道点心。”
也不能光喝茶啊。
姜离前世就挺爱喝茶的,也知诸如普洱、白茶等茶,喝了就容易饿。
况且,脑子的运转主要就是消耗糖。
她之前看过一个科普:虽然大脑在人体当中所占的重量体积很小(2%),但消耗能量却差不多要占到四分之一。
想到这里,姜离眼前又浮现出于谦点的那杯木樨玫瑰甜茶来。
怪道于尚书喜欢吃甜食,应该是常日思考的缘故。
那一定得供上。
倒是她自己,不大吃甜点心,毕竟——她不准备为难她的脑子,最好让脑子的耗糖比例跟脑子的重量成正比。
甜点房的管事久在御前伺候,自知赏赐饮食是皇帝常态,先帝逢年过节还会留所有朝臣吃饭。当今之前也常按例而行。
于是熟练地当场拟了单子来看。
所供各部点心,主要以澄沙烧饼、蜜糖麻花、太史饼、蝴蝶卷等量大顶饱的面点为主,每日再配上两道诸如柿霜软糖、奶白杏仁、玫瑰糖等按着时令的细巧零食。
姜离点头:不愧是久在御前的人,真灵。
“所用从内廷销账,不必拘省。”
姜离现在已经基本理清了财产——朱祁钰才接过监管内府十库,就捧了不少烂账过来。当然也不只是他能干,更是金英和兴安两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将王振的烂账捅了不少上去。
尤其是弄掉王振的亲信,才能换上自己人不是?
姜离看到被王振贪污腐败去的天文数字,感受到了钱包被人割了的切肤之痛。
好在宦官有一桩好处,大约是没有家庭子女(认得那些干儿子比不上自己重要),又在宫闱之中战战兢兢怕出事,所以喜欢敛财也喜欢存钱以备不时之需,于是抄家起来格外方便。
也算是给小金库很回了一波血——毕竟,里面很多人都贪了十多年了,如今一年回来,自然显得充盈肥润。
姜离也很懂得可持续发展,按照她曾经作为打工人的心思,很痛快给朱祁钰和金英兴安两人按比例分了成。
一来,是告慰他们实在辛苦:也确实是用心了。
为了抓王振的小辫子,把他摁死在佛堂,朱祁钰也罢了,金英一手抓东厂,一手抓代掌印太监,一手还要忙着查贪污腐败,兴奋的觉都不睡了,这才十来天就瘦了一大圈。
二来,姜离这也算是明示。她也知多年旧例,宫廷官场几乎所有人都有灰色收入,通融银钱。她分的赏赐,基本也就是她心底的线。
金英兴安都是明白人,又有王振这个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自不会越了底线。
毕竟……哪怕他们把内府十库各种烂账都举报到皇帝跟前,也只能处罚相应的宦官(也就是王振的狗腿),皇帝应当心知肚明,这些宦官的背后靠山是王振,但却不提抄王公公的钱财。
甚至在金英试着提起‘有宦官到贪墨钱财十之八九献与了王公公’,皇帝也只摆摆手就过去了。
金英嫉妒的回去继续求岳爷爷显灵。
姜离:还没到时候呢,今年已经够发横财啦,王振这个血包先留着,等开战了若是少钱用,再放出来用。
她可是知道王振多有钱!
总之,相较于姜离回收的一笔横财,每日给朝廷做事的臣子们添八道点心的支出,实在是毛毛雨。
故而她嘱咐甜点房的人,不要克扣减省。
反正该用的白糖、香油、牛乳、坚果等此时较为贵重的食材,都足量用上。
“是,奴婢遵旨。”
这些日子宫中宦官的风云变幻,甜点房的管事自然也是知道的,忙叩首应了。
生怕也被东厂当成王公公的亲信,给拉出去抄了。
故而皇帝吩咐下来的事,他是牟足了劲要做好,恨不得好的文武百官都对他们的点心一口难忘。
待御茶房和甜点房都领命去做事后,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姜离边啜饮着雀舌芽茶,边继续翻着御茶房的茶册,挑选明日要试喝的茶。
直到兴安悄然入内,回禀了两件事——
其一,后日就是五月初一的朔朝,兼之端午佳节也将近,请奏陛下上大朝受群臣朝贺。
其二,又有几宫娘娘送了点心来。
姜离合上手上的茶册:歇了小二十天,也差不多该把手头另一件事给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