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陛下的醒悟
正统十四年的中元节,是一个意义非常的中元节。
是在多年后,依旧会被后世言官反复拿来援引,劝谏彼时皇帝勿要发昏的经典案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自古以来,祭礼与军事,是皇朝最重要的两件事。而这个中元节,正是先行祭祀礼,再议出兵大事,两件大事合为一日。
姜离在踏入殿门前,看着夏日格外晴明高远的天空——过了今天,她的试用期就结束了,系统说会解锁正式用户的功能,她还是蛮期待的。
姜离于紫禁城奉先殿给大明历代皇帝行祭礼。
与之前的历朝历代不同,有明一代皇帝祭祀祖宗,无需出宫赶赴太庙。
早在大明开国初期的洪武二年,非常重视亲情对家族感情深厚的朱元璋就下令把太庙搬到皇宫里头来。
用他的话说:四时祭祀太庙实在是不够表达他对老朱家祖宗的孝心思念,不如就在乾清宫旁建奉先殿,让祖宗们就近住着,也方便后世子孙常去祭拜。
永乐帝迁都北京后,这条旧例也没变,依旧在紫禁城建了奉先殿用以祭祖。
挺好。
省了皇帝率领群臣浩浩荡荡奔波出宫。
姜离按照礼官的一条条奏请,完成了中元节祭祀先祖的礼仪流程。
奉先殿里的神位已经有八座——姜离一打眼看的时候,还有点奇怪,毕竟朱祁镇是大明第五代皇帝,前头应当只有四座神位,哪怕加上朱允炆,也应该就五个神位。
还是一一看过才了然:大明国初朱元璋就追尊了四代先祖,都放在这里了。
神位煌煌,香烛缭绕,殿前不断焚着金犀假带、冥器纸裳。
折成元宝状的纸钱更是堆成了钱山,衬的所有人都渺小了起来。
奉先殿内有随侍帝王的礼官和宫人,殿外更有乌压压肃立的一片朝廷重臣(级别低的根本不能够到奉先殿门口来站一站),然而这么多人,殿内殿外却连一声细小的咳嗽甚至是沉重的喘气声都没有。
人人肃穆庄重屏气凝神,生怕惊动了大明历代帝王。
好像先祖真的会英魂有知一样。
姜离不由好奇,如果大明历代先帝真的魂魄有知,看到历史线上这一天的朱祁镇是什么感觉?
——毕竟,正统十四年的中元节,朱祁镇按旧例祭祀完祖宗,第二天就率军亲征去了。
七月十六出发。
八月大败被抓。
九月初六荣升太上皇。
实现了三个月速通,二十二岁就达到了皇帝之上的巅峰。
可谓是,人家过中元鬼节他昂然出征;人家八月十五阖家团圆,他去人家也先家恭贺中秋——没错,朱祁镇是正正好好在八月十五当天被押到也先弟塞刊王的营地雷家站(河北新保安)。
不知道殿内这些皇帝若是看见了,会不会觉得:这孩子不要了,就送给也先吧。
姜离思绪散漫,按照礼官的引导,做完了祭祀先祖的最后一步。
带着身上沾染的香烛气息,她转过身,看到殿外跪着的朝臣们。
此时此刻,他们还是些只为战事忧愁,但完全不觉得该为自己忧愁的人们,还在认认真真恭恭敬敬行礼。
啊,这就是无知者无畏的快乐平静吧。
史册上的明日,他们中大部分会被带去扈从随御驾亲征,然后又会有大部分埋葬在土木堡。
“礼毕,起——”
树上的喜鹊被宦官的声音与群臣的起身惊的腾然起飞,乌黑油亮的翅膀上,反射着绚丽的日光,是传说中五彩斑斓的黑。
五彩斑斓的黑……让姜离想到甲方对乙方的要求。
她看着阶下的群臣。在某种意义上,君臣不只像职场雇佣关系,某些时候也挺像甲乙方的。
今天,她估计得给眼前的朝臣们一点小小的甲方震撼。
但别说,此时此刻,大明朝堂乙方们对唯一甲方还挺满意——
先是皇帝近来的贴身大太监兴安(这种大节大事儿皇帝也没让王振出来,就令他们很满意,跟王振比兴安公公绝对是个可人儿)出来宣布,陛下心系征战沙场的将士,特有旨意,设下道场祭奠军阵亡殁。
群臣山呼万岁隆恩。
之后,兴安又宣了第二道旨意,给今日在场的朝廷重臣们俱赏赐“箱库”一份。
朝臣们:诶?意外的惊喜节礼哎。
就跟后世过节会发过节费或者是福利一样,大明也差不多:凡立春、元宵、端午、重阳、冬至等重要节日,朝廷也会发节钱,京中官员混的好的,还能在宫廷赐宴的名单上占个名字。
但之前中元节倒是没发过东西。
毕竟,这个节日比较特殊。发东西似乎不太吉利。
不过这次皇帝的赏赐,也比较特殊,赏赐的是富豪之家中元节常用的祭祀之物,箱库。
所谓箱库,也可以叫做衣箱银库,就是把冥纸装在纸扎的大箱或者库房中,一起烧给地下祖宗们。主打一个阔气——看,别人烧一扎纸钱,我给我祖宗烧一个银库!
从前宫中倒是没有赏赐此物的旧例。
不过官员们很快想到:大概是这次中元节他们得加班商议军国大事的缘故,皇帝体贴他们耽误了自家祭祀,所以赏赐了皇家祭品?
好哎!
朝臣们欣喜收下。
这可是皇家箱库啊,烧下去给祖宗们:看看,儿孙们出息啦,给你们烧的可是有皇家印戳的银库啊,拿给别的鬼看看,让别的鬼羡慕去吧。
**
‘祀’礼完毕,便要去议‘戎’事。
大明君臣们衣裳都不用换,直接转场去开朝会。
从奉先殿到上朝的奉天殿,尚有一段距离。
姜离也没有上帝辇,而是准备溜达着过去。群臣本来就得步行,现在更是浩浩荡荡跟着皇帝往奉天门走。
才走出去几步,朝臣们就见皇帝忽然停了下来,回头道:“于尚书。”
明朝臣子无论是上朝还是日常走位都分文武,文官居左(上朝走左掖门),武官居右(走右掖门),排序自然按照官职大小。
于谦正走在文官前列,与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王佐一起低声商议瓦剌事。
倏尔见皇帝停下叫他,就走过去见礼:“陛下。”
皇帝笑吟吟道:“于尚书陪朕一并走走吧。”
于谦落后一步走在皇帝身侧。
帝王仪仗的红纛投下一片阴影。
走了没两步,于谦就听皇帝开始了诗朗诵——
千里茫茫草色青,乱尘飞逐马蹄生。
不知何代开军府,犹有当年统幕名。 *
于谦在听皇帝念这首诗的过程中,学霸的脑海就已经下意识完成了检索,这是……元代陈孚的诗词。
姜离转头道:“这位陈孚还是于尚书的老乡呢。”都是浙江人。
而她忽然想起这首不太出名的诗来,正是因为里面提到的地名——统幕。
统幕镇是唐代武德年间的名字了,近千年岁月流转朝代变迁,地名也发生了改变,逐渐变成了土幕,最后变成了土木。
永乐年间,于此地置堡(军事据点)。
成为了——“土木堡。”
姜离念出了这三个字。
于谦敏锐察觉到,陛下的语气有些复杂。
且很快道:“于尚书给我讲讲土木堡吧。”
这令于谦微微困惑。
是,自古以来,土木就是个军事相关的颇为要紧的据点。尤其是现在国都在北京,从京城出居庸关,再经榆林-怀来-土木-宣化-张家口,是很要紧的一条通往草原的干道。
但,同样的军事据点有数十个,土木堡也只是之一罢了。
论其重要性来,肯定不如宣府大同等重城,不知皇帝为何单独拎出土木堡来问。
但西北所有城镇边防、军站,甚至每一座瓮城、关城、烽火台于谦都铭熟于心。
听皇帝特意问起土木堡,他也就很快将土木堡如今的军防事汇报了一遍,又道:“与其余城镇不同,土木堡的地形有些特殊。”
于谦抬起双手,双手手腕靠在一起,手掌分开,很形象的做了个地形展示:土木堡附近的石河沟呈喇叭状,最窄的喇叭口若是守不住,敌军可就冲破居庸关直奔京城来了。
换句话说这里的地形,如果被埋伏,撤军都难。
况且,土木堡到底只是‘堡’级别的军站,也容不下大军驻扎。比起来,二十里外的怀来县城,城池高大防御稳固,是重镇之一。
姜离默然。
于谦明白这件事,当时随御驾亲征的兵部尚书,各路将领们当然都明白,只是都劝不住一意孤行的非要驻扎土木堡的皇帝和王振君宦罢了——
纵观英宗出征的全过程,进行的每一项微操,不能说是漏洞百出也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按说实力就是容错率。
哪怕这一路无数的选择,英宗与王振都做错了,但其实只要最后一步他们没有选择土木堡,而是选择了其余官员们建议的另一条路,甚至只是换附近的怀来县驻扎,都不会是这样崩的结局。
有句话是顺风局谁都会打,逆风翻盘才难。
但能把顺风局翻过来,才真是给了所有人一个震撼。
历史有时候真的是很令人感慨,往往在一瞬间,被某一个人一秒的决定所改写,却又带着宿命般的必然性。
有香火气息和纸钱的余灰飘散在空中。
既然是中元节祭祀亡灵,姜离不可避免想到,史书上土木堡祭奠英魂的所在——
景泰初年,在土木堡置了一座显忠祠:专门为了祭祀土木之战阵亡的将士。
其中,光数得上职位的高官显爵的牌位就有六十六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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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门听政之所奉天门。
文武百官按照文东武西,官位高低序立。
在宦官鸣鞭,朝会开始之前,朝臣们发现,原本分列两旁负责拱卫帝驾的锦衣卫,忙着推了一个高大的铁架过来,上面挂着的是西北的舆图。
站在武将最前面的英国公张辅见皇帝竟然为朝会准备了边关舆图,心中大慰:陛下真是长大了,在国事上用心了。
英国公是带着看小孩子的心态来看皇帝的——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他老人家今年已经七十五岁,四朝元老国之柱石,还有个妹妹是永乐帝的昭懿贵妃。妥妥当今皇帝的太爷爷辈。
他带着几分期待看着御座上的年轻皇帝。
群臣肃穆静候,只听皇帝道:“国难当头,朕有一决断。”
欣慰中的英国公:?陛下有点言重了啊,瓦剌犯边虽说来势汹汹,边境现有的守备有点捉襟见肘,但倒也算不得国难当头。
不过就在今天的朝会结束前,老英国公就体会到了国难当头的感觉——
丹陛上的皇帝慷慨激昂:“瓦剌虏贼,悖恩犯境,侵我国土,杀我军民!”
“朕要点齐在京畿操练的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等共二十五万兵马,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