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命挺长啊

“从现在起，我们可以互相说是战友喽。”有人开玩笑道，吃不成热饭，连话都说的有气无力。

沈如松抽了抽鼻子，堵得厉害他觉得。

“过命交情吧。”他说道。

太阳升起时，沈如松睁开眼睛，他第一反应就是去叫醒大家。

沈如松唤醒了班组里每一个人，但这次，并不是每个班长都能叫起不愿起床的兵。

雪壕一夜之间变浅了许多，代表着坟墓深了许多。

一夜之间，队伍从三位数变成了两位数。

人们沉默着填平了雪壕，泪珠冻结在眼眶边，他们甚至没法多默哀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

人们继续尝试着通过这道天堑般的隘口，这个隘口不高，很宽，它甚至不属于通俗理解的“障碍”范畴，放在平时只用几分钟就能走过，但它挡住了队伍返回的路。

它只是很冷，冷地彻骨。

第六天，半天，六个小时，人们在隘口处只收获了疲惫，所有人都清楚意识到，或许他们可以强行穿过这段隘口，但他们绝不可能在天黑前离开山顶并越过下一道隘口，在更无遮无挡的山顶，下一个夜晚就不止冻毙十几个人了。

戚林夫与张涯这次的争执差点演变成了决斗，张涯掏出手枪顶在长官脑门上，流着泪威胁、恳求他不要回头折返。

“小夫，听我的劝吧，要走，就一条道走到黑，宁愿今晚强行军，死一半人也总比全死在山里好啊。”

“那里悬崖太多……口子太冷，继续走，今晚就全部冻死了，去，去温泉，我们能守到来接应！”

“那让愿意跟我走的人走！”

“你敢！”戚林夫劈手夺下枪，用张涯的配枪戳着他的眉心，厉声呵斥道：“你是在分裂队伍！你信不信我立刻毙了你！”

“你是要亲手杀了这里所有人！”

“我怎么他妈的知道会起暴风雪！我怎么他妈知道无线电会跑没！”

“你是队长！”

戚林夫颓然扔下手枪，他仰头望着天，在迷乱而灰白的雪幕中，他仿佛望到了北斗星，如果有价码，他愿意付出一切，除了命之外的一切，去拨清这片雪幕。

戚林夫捡起手枪，转身下山。

“队伍转向！向温泉前进！”

心脏泵动着，一下一下跳着，将温暖的血液输向躯干骨骸。心跳慢慢地变成了心悸，颤动着、抖晃着，几乎叫沈如松喘不上气。

沈如松伸出手，僵硬而胡乱地擦抹风镜。整个世界霜白迷蒙，布满了绒絮般的雪花，它们像是就从他的天灵盖上飘洒出来，有时会有一片六角形的雪花贴住风镜，那完美的几何构型在沈如松的眼前若隐若现。

迈步，前行。皮靴卷出的雪尘缓缓升腾，随着沈如松的前行，阵阵旋风带走了他喷出的鼻息中一切温热、步枪碰撞着胸口，牙齿打颤地厉害，掩去了他唯一听得到的声音——自己的喘息声。

队伍逆着风前进，哪怕是最精锐的猎兵在零下三十多度的极端环境里，也无法保证该有的速度，更何况是这群初出茅庐的小小士官生？

几个小时几个小时流逝，冰冷和永无止境的风嚎消弭掉人的感官。时间于此时失去了意义。

人们满心希冀能找到前几天的旧营地，起码找回一些不该丢掉的装备工具，但现实就是，未曾止歇的暴风雪淹没了营地，一片白地外，仍是一片白地。

戚林夫一个接一个派出老兵去侦察，他尽最大努力走在通向温泉的正确路径上，但他们仅有一副指北针，在毫无迹象的白色荒原上，一旦再选择错方向哪怕一次，结果不言自喻。

“听到请回复……听到请回复……”

戚林夫蠕动着嘴唇，挤出几句干巴巴的话，然而步话机中过了许久依然没有回声。

这已经是第三批人了，他派出了三批人沿着不同方向去找路，但三批人在约定时间都没回来。

戚林夫一把扯下围巾，手捂着冻的毫无血色的脸颊，他看着东摇西摆走在及膝深雪地里的队伍，他没来由地“哈哈哈”地苦笑起来。

一天一夜的极寒，人们的忍耐已经逐渐到达极限。

“长官，我看见过这棵树！”

“我也看见过！”

忽然间，有人指着一棵枯树叫起来，缓慢移动的队伍停住了，饱受折磨的人们抬起头扫了几眼这棵树，在麻痹的脑海里过很久才浮现出画面。

在半天前，他们刚经过了这棵拿来做路标的树。

不管愿意不愿意承认，事实冰冷地摆着在面前。

迷路了。

“啊！！！”有人嚎叫着冲出队列，端着步枪疯狂地冲着这棵该死的树刺去，尚有余力的人把他架了回去，但发狂的人经这么一番闹，竟是到了脱力的地步，说什么再也不肯走了。

人人都曾是朝夕相处的同学，在绝境里，相熟的人捆住了发狂者的手，拖着他走，带了个累赘接着赶路，直到真的走不动了，想短暂地歇口气，才发现不知何时，绳子早就被割断了。

沉默凝望身后，人们垂下眼皮，没有人会再回去寻找掉队的那个，或许人们多出了一丝哀伤的轻松？

有一支小队幸运地发现了一小块避风处，人们匆忙挤过去，算是偷来了几寸呼吸。可没轮到的人依旧只能在原地忍受刺骨寒风，他们不理解，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穿的如此厚如此保暖，却还是冷彻骨髓。

极寒开始给人造成幻觉，有人怪异大笑着，一件件剥去了衣物，连内衣都撕得精光，扑到雪坑中哭求着消掉他的暑热，不消一分钟，这人便冻成了冰棍。

当夜，有力气的小队在自己挖掘出的雪壕内彻夜无眠，生存的本能压抑住他们爬出雪壕，帮人再挖坑的冲动。

那些挖不动雪壕的人只得像蚂蚁抱球躲避山火般，露天围拢成团。最中央的人勉强地保住了几分体温，为外围的不幸者则一个接一个晕倒昏死。

剥洋葱皮般，一层层削去。

第八天的早晨，戚林夫对着名单喊过名字，最终应答的，只有六十八人。

“老天爷啊，瞪大眼睛看看我们吧。”有个士官生悲怆地对着天空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