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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5章

教书先生?

不可能啊,祝萱在心里想。

她以前问过祝棠和祝莲,教祝棠的是个凶老头爱打人手心,教祝莲的是个留山羊胡的圆脸,打起人手心来从不手软。

至于其他先生,也从未听他们说过有女先生。

祝萱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有些怀疑地摇了摇脑袋:“我没听说过学堂里有女先生。”

对面那个妇人眉眼弯了起来,看起来心情很好,她说:“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因我是新来的,下学期才给你们授课。”

说着她走近了几步,弯下腰看向祝萱,笑得格外柔和:“我姓黄,你就叫我黄先生吧。”

“黄先生。”祝萱愣愣地看着她的脸跟着开口道。

“原来还有女先生啊。”她的大脑好像反应了过来,不由感慨了一声,接着祝萱又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说:“可是……您给我授不了课的。”

黄采薇这才看清了对面女孩的模样,小姑娘衣着简朴,身上虽没有补丁,但袖口多有接缝延长的痕迹。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长得快,衣服穿着穿着就不合身了,但是布料有限只能以这种方法使衣服“合身”。

一张脸却生得格外灵秀,虽出身乡野,皮肤却白皙光洁,眼神清澈干净,神韵天然,脸上一副野生小兽的神气。

不过这孩子显然刚刚哭过,眼周红红的,泛着一丝委屈的劲。

黄采薇从前做过女史见识过无数贵人,自然是识得脸色的,这一眼,她就明白了。

“你家里人为什么不想你上学呢?”黄采薇神色温柔了不少,轻声询问她。

祝萱看着黄先生,心里有些惊讶,不是说先生都喜欢打人骂人的吗。

可是眼前这个先生和哥哥姊姊说得完全不一样啊,她看起来就很有学问很温柔。

“我也不知道,所以觉得不公平。我上面哥哥姊姊都念书了,从我开始若是大家都不给念书,那想来是因为家里没有钱供,那我不能不懂事……可是我大母说我弟弟是要念的,我弟弟才两岁,他要上学也得再等个四五年,四五年后的他念书就一定有钱供,轮到眼前要念的我却没钱?这算什么?所以,就是不稀罕我念书罢了。”

祝萱在路上想得已经很清晰了,她直接说了出来。

眼前这个女娃娃虽然还未开蒙,但是口齿清晰,说话有条理,这是很难得的,黄采薇觉得这样的娃娃不识字有些可惜。

“为什么不稀罕你念书?我觉得你很聪明啊。”黄采薇继续问。

祝萱一听连先生都说她聪明,她不由笑了起来:“对吧,我也觉得我脑子灵光的,比我哥哥姊姊灵光,可我大母却不这么觉得。她只会骂我脾气刁不讨人喜欢,我再聪明也没有用,谁叫我是个丫头呢,念书就跟胡闹一样……”

她说了一半猝然抬起头,看向黄采薇:“可是您也是女的啊,您还能做先生呢,那凭什么觉得女子念书是胡闹呢。还有……还有镇国长公主她也是个女人,可是她那么厉害,咱们大越如今这样一半的功劳在于她,她要是觉得女的念书胡闹为什么又下令让女孩儿去念书?”

“我大母肯定没有长公主聪明,她觉得的东西不一定对!”祝萱一脸理直气壮。

黄采薇站起身颔首道:“跟我来。”

说着她推开了门,走了进去,站在了讲台前的画像前,祝萱站在门外躇踌着,有些犹豫地看向黄采薇,黄先生面露柔色:“进来啊。”

于是祝萱进了门。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祝萱。”

黄先生又问:“哪个萱?”

祝萱不识字,但是知道自己的萱是萱草的意思,于是回答道:“许是萱草的那个萱。”

“祝萱,你看你是还有名字的。”黄先生说。

听她这样说,祝萱才想起芦苇乡不是所有女孩都有名字的,她的名字好像也不算真正的学名。

可是也有人家女孩儿连乳名都没有,是老大就叫“大丫”“大姐儿”“大姑娘”,她这样女孩里的老二就是“二丫”“二姐儿”“二娘”。

就这么一直叫,叫得老大了就嫁人了,嫁人了就叫某氏。

而……她的大母就叫孙氏,她好像就是没有名字的女孩。

因为她父母吵架时,她的阿爹就喊她阿娘“沈云”,平时好的时候喊她“阿云”,所以她的母亲是有名字的,叫做云。

而她大父大母吵架时却不是这样,大母这个时候喊大父“祝大江”,大父却喊大母“孙氏,好的时候就是“明他娘”、“晴她娘”。

祝萱从来没有从别人口里听到专属于大母自己的称呼。

所以她的大母嫁给大父前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叫某丫的女孩。

大母……没有名字。

那么凶的大母居然是没有名字的,而她却有名字,祝萱有些惊讶又有些迷惑,拥有名字原来也是一种幸运。

然后她又听见黄先生继续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没有名字的。”

祝萱更加惊讶了,黄先生从前也没有名字?她睁圆了眼睛看向黄先生,一脸不信。

于是黄先生向她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黄先生并不是生下来就是黄先生。

她祖籍也是宁海县的人,生在前朝,很小的时候跟着父祖被前朝官府拉去迁居到北边开荒,所以从小就生在北边,对宁海县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黄采薇的母亲是父亲的原配,连着生下三个姑娘在生第四个的时候赶上了全家迁居,所以她的生母第四个孩子没生下来,命也没了。

黄采薇是家里第三个女孩,从小的名字就是“三娘”。

到了北边,没了老婆的父亲很快续弦了一个寡妇,后娘性子泼辣,黄三娘的童年过得很苦,打小在父亲的无视和后娘的打骂里过活。

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到了十岁,前朝皇宫征召宫女进宫,征召的衙役到她家看了一眼,就把她拉走了。

黄三娘就这样进宫做了宫女,因为年岁小不识字,被分去御膳房烧灶洗碗,做了三年烧灶丫头,三娘渐渐出落长大,生得标致。

一次偶然的当差途中去宫正司送东西,被宫正司的女官看到,女官于是和她说了几句话,发现黄三娘十分聪慧,很是可惜她沦落去烧灶。

于是女官给她起了名字——采薇,从此黄三娘变成了黄采薇。

黄采薇也不想一直烧灶,打听到宫女也能做女官,但是得先考上女史,当女史就得识字熟读经典。

在女官的帮助下,黄采薇一边烧灶一边自学,用了整整五年,在十八岁那年才成了一个女史。

所诵之书无不能倒背如流。

黄采薇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祝萱没想到黄先生居然有这样的过往,她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那后来呢?”

“我去宫正司当了女史,再之后成了正式的女官,八品、七品、快要六品的时候我得罪了贵人,好在有宫内姊妹们帮忙,于是被打发到了金陵的旧宫也就是应天府,重新变成了一个看管典籍打扫书楼的女史。这是没有油水的冷灶,但我却觉得总比我从前烧灶强,旧宫书楼里书有上万册且安静,我在里面又读了不少书。

“再然后越王就来了,金陵旧宫被占领了,我见到了长公主,我请她不要损坏书楼里的书,她答应了。然后她见我识字,就打发我去扫盲,那时候越王帐下那些将军和士兵也没几个识字的,他们的夫人也大多是农妇出身,我就去教这群女人识字。教完了这群夫人,她们的娃娃也放我们扫盲班启蒙。越王帐下还有女兵营,也是一群不识字只会打架的女孩儿,我也教她们识字念书。后来安定了,不需要我一个前朝女史教书了,我又去长公主身边做回了女官,再之后我就回到了我的祖籍。”

说到这里,她就不再讲了,至于为何会回到祖籍的理由她没有讲。

重新成为长公主身边女官的黄采薇比在前朝时更加风光,但是她却在这时候请辞请求回到祖籍养老,黄采薇此时尚不满四十,何来养老一说。

在长公主的询问下,她第一次吐露了心声,她既然有丰富的扫盲经验,就想回到祖籍当个普通蒙学老师,与孩童开蒙和与文盲扫盲总是差不多的。

最后,黄采薇被授五品尚宫之位归乡,同时青阳镇的蒙学也交给她接手了,当然这些细节她没有和眼前的女娃娃讲。

祝萱听完了黄采薇的故事,感觉整个人的认知都被颠覆了,虽然长公主厉害得人尽皆知,但是她终究离祝萱太远。

可是黄先生活生生的例子,才让她不由发自内心感慨一声:还能这样啊。

黄先生从前可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乡野丫头,过得比她惨多了,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居然有过这般大人物一般的过去。

“所以识字念书确实是有用的。你看,倘若我不去识字读书,那等越王打到北边,我只不过从烧火丫头变成了烧火嬷嬷。那时候要么死了,要么被放出宫去嫁人。嫁人也嫁不到好人家,一辈子待在宫里不通人情,年纪又大了,只能嫁鳏夫。”黄先生继续说。

祝萱觉得她说得对,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点头。

“所以,祝萱,你还是想识字上学的,对吗?”

祝萱心神一松,她脸上带了一丝向往,肯定地点了点脑袋:“黄先生,我想识字,你让我知道了识字的好处。”

可是黄采薇却收起笑容,她点破了祝萱的幻想:“可是我这样的人万里挑一,即使你真的念书了,也不一定会成为我这样的人。蒙学开了这么久,不少女童都上过,她们中大部分人念完蒙学依旧是该干嘛干嘛,人生没有一丝变化,识字念书有用,但并不是神仙丹药,能够改变你的命运。”

祝萱想到了祝莲,她虽念了三年书,但是看起来仅仅是识了些字而已。

其实大母的话某种意义上也没有错,她不仅仅是偏心,棣哥儿可以去念书,是因为他大了可以考秀才。而她是不能考秀才的,念了也白念,虽然黄先生的故事很励志,但是并不是人人都有这般的运气。

祝萱猛然有些失落,可是黄先生的话就跟下了蛊一样,诱人上前,她对读书的兴趣不再仅仅因为这是新鲜事了,黄先生言语间所表达的那种愿景让她着魔。

她有些后悔顿留在这和黄先生说话了,没有和黄先生讲话的话,过了今天明天,到了后天她就可能为不让上学这件事妥协了。

可是跟黄先生说完话,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妥协了。

哪怕无法成为黄先生这样的人,她还是想念书上学,因为太迷人了。

可是……大母不让,她的父母虽然没有阻拦,但是如果大母不让的话,可能就算了。

她父亲那样孤拐的性子,为了画画无所不用其极,若是铁了心让她上一定是能别过她大母的,可是她阿爹释放出来的信息只是“上学可,不上亦可”。

这么一想,祝萱更加失落了,她说:“黄先生,我想也没有用,家里不让就是不让。即使我知道我可能变不了您这样的人,我还是想上学的,都怪你说得太好了。您当初有机会念书也是得到了那个宫正司的女官的帮助,不然只靠您自己也没办法接触到书本。我却没有这样的运气。”

她说完就听到黄采薇爽朗地笑了起来,她说:“孩子,若是我不想让你念书,我为什么要和你说那些呢?”

祝萱惊讶地抬头与她对视,先生说:“你怎知如今的我之于你,不是当初的那个女官之于烧火丫头的我呢?我既然教了你一课,就一定会保证你在八月初一踏入这间教室的。”

祝萱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又茫然了:“教了我一课?先生,你何时教我了?”

“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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