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chapter 7
她反应激烈,外化了情绪。
像只被激怒的红眼兔子。
黎雅博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依旧平和。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像上次那样,虽然并不诚心、但至少礼貌地对她说了声抱歉。
因为他的话并没有特指任何人,当然也不指他和她。
他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在上流社会的商业或政治合作中,再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代入的是方咛,多想的也是方咛,所以她才恼羞成怒,一时间没有忍住,凶了黎雅博。
他多无辜,却好教养地没有计较她的突然发怒,甚至带着安抚的口气,问她:“方小姐怎么生气了?”
面对他无辜的问句,方咛怔住,很快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发怒,在他眼里看来就像一个自作多情的小丑。
她懊恼地闭了闭眼,睫毛猛颤。
然而这个同伙是她选的,她图谋黎氏,在黎氏没有人愿意接纳她,都想将她一脚踢出黎氏的现状下,她没得选。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至少在黎雅博还套着这层绅士皮没打算这么快就脱下之前,稳住自己的心态。
他太擅长道貌岸然这一套,她已经露怯太多。
“……我没有生气,”方咛平复了语气说,“可能是因为这几天收拾行李太忙了,心情有些焦虑。”
黎雅博安慰道:“有些事可以交给佣人去做,不用把自己崩得那么紧。”
她乖巧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仿佛刚刚恼羞成怒的是另一个人。
黎雅博看出她这是在警惕,主动多问了一句:“要启程回栌城了吗?”
“对。”
他侧头看了眼窗外雨,状似随意问:“方小姐希望我和你们一起回栌城吗?”
“你想和我们一起回吗?”
方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
黎雅博微微挑眉。
“这要看方小姐欢不欢迎我了。”
“没什么欢不欢迎的,”她轻声道,“无论是这里还是栌城,它们曾经是你父亲的产业,而很快就是你的产业了,留在这里还是去栌城,对你来说都天经地义。”
窗外的雨下得极大,好像要穿过玻璃打进屋内,她的声音细微,几乎快被盖过,但却清晰。
黎雅博说:“这还要感谢方小姐帮忙。”
方咛一点也不揽功,反谢道:“哪里,是我感谢你才对。”
“听说方小姐的老家就是栌城?”黎雅博柔声道,“我对栌城不熟悉,到时候可能要麻烦方小姐了。”
“我老家不在栌城。”
方咛轻声说:“只是栌城周边的一个小县城,可能帮不上你。”
她才刚从他那里吃到教训,怎么可能再上当。
发生在走廊上的这场对话,再一次以客套结尾。
之后,Bob被其他佣人带去重新洗澡,律师告辞,房子里的佣人们也都各自忙着各自的家务。
一直等到用餐,方咛换了身新的衣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黎雅博也是神色如常,待菜上齐后,往常般夸赞家中厨师的手艺。
只有黎雅学,他平时都是挨着方咛坐在侧位,今天却破天荒地换了位置。
佣人不上桌,长长的餐桌上摆放着满目琳琅的餐品,此时用餐的就只有三人,黎雅博和方咛坐的是旧位,只有小少爷黎雅学刻意地坐在了最远的位置,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在躲太太或是雅博少爷。
方咛当然也看出来了。
因为餐桌礼仪,再加之黎雅博在这里,她不能直接质问,但脸上却难免有些生气,还有些失落。
这三年,黎一明将她“保护”得太好,也因此他一死,那些亲戚鱼贯而出,她根本应付不过来。
丈夫去世的这段时间,真心在安慰她的,也只有雅学。
现在雅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跟她冷战,她当然没法接受。
她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只要一跟人闹矛盾,难受的必定是自己,什么都干不下去,这一桌的菜再好吃也吃不下去。
只简单吃了几口应付,她就借口离开了。
方咛走了,黎雅学这才松了口气。
“跟她吵架了吗?”
黎雅博淡淡问。
黎雅学惊讶地睁大眼:“大哥你看出来了?”
“跟两个小朋友似的,有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能看不出来吗?”黎雅博说,“她因为你不理她,连饭都没吃上几口,晚上该饿了。”
“我……”黎雅学小声说,“其实这也不能怪我。”
“怎么了?跟我说说,”黎雅博温声说,“也许我能帮你们调解一下。”
“没怎么。”
黎雅学不肯说,脸上神情泛着不自然。
方咛还在的时候他的微表情也是这样,看起来是不理她,实际上是在躲避她。
明明给下午散完步回来,两个人还有说有笑,像朋友似的。
他的弟弟似乎也要到青春期了。
黎雅学不肯说,黎雅博也不追问,漫不经心道:“她毕竟是爸爸的妻子,也是你名义上的妈妈,平时还是对她尊敬一点。”
“妈妈?”黎雅学翻了个白眼,“我可从来没叫过她妈妈,她也不让我叫。”
黎雅博垂眼喝了口汤,不动声色问道:“那你平时怎么叫她?”
“名字啊,”黎雅学说,“有时候……也会叫姐姐。”
黎雅博微眯眼。但还不等他说,黎雅学就已经解释道:“不过不经常叫,叫姐姐也太奇怪了,除非是玩游戏输了,她逗我叫,我愿赌服输才叫的。”
“为什么会觉得奇怪?”
“她毕竟是daddy的老婆啊,”黎雅学撇嘴,“虽然我觉得她跟daddy一点都不配,她那么年轻,比大哥你还小,daddy都五十岁了。”
黎雅博唇角勾着,并不言语。
不怪雅学这么想,她的年纪,在这个家里确实尴尬,夹在他和雅学中间,上不上,下也不下。
谁让他的父亲,年纪到了,男人的劣根性却丝毫不减,娶了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进门,不在乎外人的风言风语,更不在乎自己的两个儿子要如何面对这位黎太太。
现在倒好,他们的父亲撒手入土,再不用管人间的事,留下他们不清不楚的“一家三口”。
这些日子能看得出来,黎雅学和这位年轻的小太太相处得不错。
也不知是年纪小的黎雅学防线太低,还是她太有本事。
黎雅博眼眸一暗。仿佛又看到了下午的时候,她穿着湿透的裙子,无措地站在走廊尽头的样子。
弱不禁风,身体感觉还没有Bob重。
外表看上去纤细柔弱,实则很沉得住气。
虽然稚嫩,但很聪明,这一来一回中,她倒是学会了按兵不动,但他的想法却逐渐被吊了起来,且愈演愈浓。
“年纪再小也是爸爸的妻子,”黎雅博眼神柔和,以大哥的口吻对弟弟耐心教导道,“注意分寸,否则爸爸在天上会生气的。”
黎雅学不情不愿地哦了声。
遗产的事还没解决,黎一明的妻儿就要回栌城,媒体们得到风声,当天在机场将这一家人拦了个正着。
三人从低调的黑色商务车中走出,一排的话筒迅速围了过来。
方咛带着半张脸大的墨镜,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里面,年龄尚小的黎雅学脸上的不耐烦倒是明显。
面对媒体镜头,暂且代替了父亲位置的黎雅博将弟弟和父亲遗孀体贴地护在身后,官方地表示,有关黎氏的未来,因为父亲的去世太过意外,并没有提前做出安排,所以家人们还在商讨中,请社会公众耐心等待。
澳城的媒体不比大陆,问话向来犀利辛辣,话筒怼在黎雅博的唇边,直接了当地问他是否有信心掌舵整个黎氏。
“董事和股东们会不会担心你太年轻而不够资历胜任这个位置?”
黎雅博微笑,口中谦虚道:“黎氏不是我一人能决定,如果有这个荣幸得到长辈们的肯定,我一定好好努力。”
一声冷笑在电视屏幕外响起。
麻将桌上的其中一个老头突然将手里的麻将一把推倒。
另外三个吓了一大跳,呵斥叫他冷静,赶紧警惕地看了眼门口。
果不其然,门外的人听到动静,推门而入。
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都是黎雅博派来的。
豪华的酒店套房里什么都不缺,几个老头已经在这里打了整整两天的麻将,每个人的椅子边都放了一份还未签字的股权转让书。
保镖见里面没什么事,就是老头发脾气而已,鞠了一躬又打算出去。
“站住!”
保镖转身,低眼,语气恭敬:“您有什么吩咐?”
“你去问你老板,他到底想怎么样?他运气已经够好了,老爸死得急,没有留遗嘱,让他这个不受宠的大房捡了便宜,只要解决掉那个女人,黎氏迟早是他的,为什么还要来搞我们的股份!他就是这么让我们安享晚年吗?”
“他要和我们斗,就尽管斗,少摆出一副晚辈的老实孝顺样子,再装,他也和他老爸是一样的货色——”
电视里的那个男人,年轻、英俊,脸上是面对媒体时无懈可击的笑容,无框眼镜、一身得体西装,低调而又斯文。
“多谢各位媒体朋友们今天特意来送机,辛苦。”
老头再次看了眼电视,猝了一口,恨恨道。
“人面兽心,穿西装打领带的禽兽。”
打发了媒体的长枪短炮,几人终于顺利坐上了飞机。
黎雅学坐在靠窗的位置,神情中带着终于要回家的兴奋,时不时和方咛交流两句,譬如等回栌城后,首先要约朋友去哪儿玩。
这梦般的一个多月过去,冲淡了他的悲伤。
似乎也冲淡了方咛的,比起来澳城时的憔悴,现在的她虽然仍是一脸素净,但脸色已经比一个月前好了不少。
他们两个看起来已经和好了。
广播此时发出提示,飞机遭遇气流颠簸,建议乘客们不要随意走动,可黎雅学因为喝多饮料,不得不去趟洗手间。
黎雅博摘下商务耳机,转头,唇角带着笑意。
“和雅学和好了?”
方咛点点头:“嗯。”
“那就好。”
黎雅博欣慰一句,没再多问。
倒是方咛抿唇,微微抬起身,有些犹豫地问:“是雅学跟你说我跟他闹矛盾了吗?”
“是,怎么了?”
“那他有告诉你他是为什么和我闹矛盾吗?”
黎雅博有些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会这么问。
原来是青春期的少年单方面地和年轻的继母闹了别扭,年轻的继母根本没意识到。
外界都知黎一明娶了个年轻的小太太做续弦,结婚三年,小太太的肚子没传出过喜讯,没有孩子作保障,小太太只能尽力地去讨好家中的小少爷。
三年下去,小少爷对她的态度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后来甚至愿意让她代替父亲参加家长会,由此可见小太太的手段多了得。
而今看来,方咛确实是真心对黎雅学好。
而黎雅学对她,绝不是将她母亲看待的。
姐姐,或者朋友更贴切。
现在还是孩子,等再年长一些,就不好说了。
黎雅博眼眸微眯,看她的目光里闪过几分玩味和探究。
方咛顿时有些后悔不该向他打听这个,还不如去找黎雅学刨根问底。
这时候黎雅博又突然说:“他告诉我了,你想知道吗?”
方咛抿了抿唇,没说想,但稍稍鼓圆的眼睛给了他答案。
“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不然雅学要是发现,该说我告密了。”
方咛莫名有些犹豫,她和黎雅博的座位隔了一条过道的距离。
黎雅博朝洗手间望了一眼,缓缓说:“雅学要回来了。”
“……”
方咛解开安全带起身。
刚走到他面前,飞机机身突然猛地震动了一下,方咛下意识喊了声,但她反应很快,迅速撑住椅子,努力僵直了身体,才没有让自己摔在男人身上。
她连忙说:“对不起。”
男人温声回:“没事,有没有摔倒?”
“没有……”
说没有的同时,方咛避开他的眼神。
他明明仰视着她,可眼底那从容的笑意和松弛的身体却好似她才是那个被压在座椅上的人。
在上流的习惯里,喷香不是打扮,而是一种礼节,她身上喷了很轻的香,和他稍显浓郁的苦艾混在一起,又甜又苦,奇怪而特殊。
“你们在干什么?”
少年的声音不适时传来,方咛立刻弹起身体,转头果然看见从洗手间回来的黎雅学,正以一种怀疑又不解的目光看着她和黎雅博。
黎雅博对弟弟坦然解释道:“聊点事情,飞机刚刚颠簸了一下。”
飞机刚刚确实颠簸了一下,黎雅学也感受到了。
黎雅学哦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