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藏情
车驾出了城,只向着骊山北麓前进。初宁瞧着外面,谷峰相问间林木葱郁,她有些疑惑:“这是去王陵?”
嬴政笑道:“带你去监工。”
到了筑陵工地,二人下了车架步行,接驾的监工介绍道:“经过斩山凿石陵园的基本格局已显成像,地宫开挖进半,并已安排匠人设计作机弩矢。”
监工奉上堪舆图,嬴政指着回字中心道:“届时地宫上画天文星宿之象,下以水银为四渎百川五岳九州,你我死后同墓依旧共享天下。”
生死相守自是动人,但初宁仍不免郁然:“真希望这个地方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嬴政温柔一笑:“傻丫头,人终有一死,只要完成此生宏愿,便足矣。何况,不管是在何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初宁看着他,嘴角不自觉上扬,也笑了。
回去的路上,初宁又觉劳累不想走路,念头一闪而过,撒娇道:“走不动了,政哥哥背我吧。”
赵高惊道:“这可使不得,王后若是劳累,立刻让车驾过来便是。”
嬴政瞥了赵高一眼,蹲下身来道:“上来吧。”
紫莲掩嘴偷笑,推了赵高一把,两人会意安安静静地跟在二人身后。
初宁在嬴政耳边笑道:“以后也要政哥哥这般背着我。”
“这有何难?日后我背着你游遍世间风光。”
不日,桂香悠然而来。嬴政率和初宁到雍城拜谒祖庙,自此,成妇礼入夫宗。回宫路上,嬴政又陪着初宁任性一回,两人不乘车架,同驾一马,自由漫步在简单而朴素的阳光下。
此刻,他们的欢笑正如鲜明耀眼的太阳,真实、绚丽。
嫪毐一事,经过李斯几个月的仔细调查终有结论,嫪毐乃是受吕不韦之托,假扮宦官进宫与太后私通,且当年成蛟在外遇刺也是嫪毐所为。
廷议之上,昌平君道:“吕不韦虽无谋反之心,却有纵容之实,如何处罚,还请大王决之。”
嬴政大为恼怒,当庭决意处于死刑。朝臣皆反对,认为吕不韦侍奉先王有不世之功,纷纷为他说情。嬴政思前想后,也不忍心处罚吕不韦,于是罢免吕不韦相邦之位,贬往洛阳。
内侍袁风原是嬴政回宫来,吕不韦安排来照顾他的,两人颇有交情,故而嬴政也将袁风放逐,提拔赵高为内侍统领。对内,嬴政想换谁都容易,可相邦重位找人来接替就难了。
若不是甘罗无心朝堂,他也可同自己一起筹谋。眼下难的不是没有人,而是该是谁的人。午后下过一阵绵绵细雨,天空更显冷漠缥缈。
嬴政来到华阳宫问安,寒暄后道:“究嫪毐进宫到叛乱起始,吕不韦乃是引荐之人,实在是罪无可赦,孙儿已决定罢免吕不韦相邦之位,贬往洛阳。”
华阳不置可否,嬴政道:“经此一事,孙儿以为,相邦一职综理百事独掌大权以至可操纵把持,牵制凌驾于君王之上,实在可畏,不若不再设相邦,以左右丞相分理诸事。”
华阳颔首以应,嬴政问道:“现下不知何人适合担任左右丞相?”
华阳似笑非笑道:“如今大王才是大秦的主人,朝政上的主意你自己定就行了,何必来叨扰我这个老人呢?”
嬴政恭顺道:“孙儿年轻,经验不足,担心思虑不够,所以还得请王祖母垂顾提点。”
华阳思忖片刻道:“权出于一者强,出二者弱,大王只要心中有数,便不必过分担忧下属争权。我也说不上提点,只不过比你多看了些年头。昌平君一直担任左丞,熟悉国政,是适合的。除却他,谏义大夫王绾倒是合适的,他博古通今德才兼备,且忠君无私可以服人。昌文君,他是勇猛过人,但不擅辞令,还是让他在原职多锻炼几年罢。”
嬴政颔首道:“还是王祖母思虑周全,孙儿就依王祖母的意思。昌平君继续任左丞,王绾担任右丞。”
次日,王令命吕不韦三日内启程全数迁至洛阳。吕不韦的失势虽然是早有迹象,但朝中人皆为其可惜,此外他所养的数千宾客家僮,也都继续坚定追随着他,不离不弃。
初宁知晓消息,冷笑道:“真是便宜了他。”
云容叹道:“到底长安君那件事不好定他的罪,大王念他劳苦功高,也不好再重责了。”
初宁沉声道:“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云容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初宁扯起嘴角:“我赌他一定会来宫中见太后最后一面,届时父亲再借由韩......”她的话还说完,外头传来喧闹声,“阿姊!”
紫莲在外劝道:“公子慢些点,黄美人在里头。”
熊睿不顾紫莲和宫人的阻拦,卯着劲跑进殿内,急匆匆道:“阿姊!”
云容道:“你们两姐弟慢慢说,我就先回去了,扶苏应该也快醒了。”
初宁握了握她的手,“好。”
熊睿颔首行礼,待人离开后,焦急道:“阿姊,刚我进宫时,听说大王要将吕不韦全族贬往洛阳!”
初宁淡然道:“这是他罪有应得。”
熊睿急道:“可聘柔怎么办?她不能去洛阳!我不能没有她!”
盛夏才过,熊睿却焦急得如同还在酷暑之中。初宁明白弟弟的心情,拉他坐下:“只要聘柔愿意,让她留下来不难。”
“她怎会…不愿意?”熊睿说着,忽然没了底气,她真的愿意和家人分别为自己留下来吗?熊睿深吸一口气:“如果她不愿留下来,我就陪她一起去。”
初宁惊道:“你疯了!”
熊睿坚持道:“我和聘柔从小一起长大,情深义重,我不能没有她!”
初宁不由得蹙眉:“前些日子你还要向大王借兵攻回楚国,怎的现在又儿女情长爱得如傻如狂了?”
熊睿不服气:“这是两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初宁的声音平稳得陌生:“于我们的身份,婚姻等同国事,岂能儿戏?”
“儿戏!?”无尽的痛苦和失落涌上来,熊睿红了眼圈,气恼道:“身份不过枷锁桎梏!有何意义?大不了不要了!”
初宁心头一震,沉声道:“这些话万不可在父母亲面前提起,否则他们非杀了聘柔不可!你既然爱她,就该知道要怎样护她周全,你可以对她一往情深,但必须要清醒克制!”
初宁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惊讶于自己居然在说服弟弟要学会隐藏自己的感情。祖母总说君王最是无情,可焉知他们不是生来就无情,而是经历了种种不堪无奈才逼的自己克制深情。
熊睿愣了愣,神色黯然。初宁安慰他道:“我会想办法让聘柔留下来的。今时不同往日,你我都没办法,将来父母必定为你安排别的婚事,你也不能拒绝,如此你才能和聘柔长久平安地在一起。”
熊睿垂头丧气:“当真只能这样了吗?”
初宁握着他冰凉的手,“大王通情达理,想来会同意聘柔留下,父母亲也不是绝情到底的,只要你不偏爱她,必定相安无事。”
午后,嬴政在章台殿阅卷,初宁带着自己做的几道小食去看他,“早上,睿儿又来我这里陪我坐了一会儿。”
嬴政一边吃着一边问道:“他又不愿去进学了?”
“不是,是为了聘柔,睿儿想让聘柔留在咸阳。”
嬴政挑眉,放下手中小食:“留下来?如今吕不韦已被贬,昌平君怎会让睿儿娶罪臣之女?”
初宁轻叹一声:“我也知道父母亲不会同意,可睿儿和聘柔总角之交,两厢情愿就像我们俩一样,我怎么忍心分开他们?睿儿也明白只要能彼此相伴,名份也算不上什么。”
嬴政松了语气:“睿儿到底还是懂事,如此就依你。”
初宁递上手帕:“他们年纪还小,就让聘柔先在我宫里做侍女罢。”
嬴政颔首,接过手帕擦了擦嘴和手:“好,明日我派人传话。”
初宁靠在他身上,“嗯,聘柔和她父母再多待一两日也不迟,让她送走他们再进宫来罢。”
嬴政笑道:“梓童越加善解人意,当真是长大了。”
初宁直起身子:“大王这般爱取笑人,我看你才是返老还童了!”
嬴政欺上前来,坏笑道:“说我老?看来得让你服气才行。”
初宁脸一红,推开他:“这才什么时候?!”
嬴政不管不顾,起身一把抱起她走向内殿。
之后的两日,初宁着意观察着甘泉宫的动向,还特意宽松了周边的守卫,却都一切如常。但朝堂上却出来另一件大事。韩国派水工郑国入秦修建灌溉渠道也是韩国的奸计。韩国饱受秦国的侵略之苦,于是派遣郑国入秦修渠,倡言凿渠溉田,企图耗费秦国人力而不能攻韩,以实施“疲秦计划”。此外,郑国还交待,当年讹言之事也是韩王授意故意嫁祸给赵国的。
郑国这项工程要西引泾河的水,东流三百余里,注入洛河,比之当年李冰的都江堰工程更是难上加难。不仅耗资数亿、需征用数十万民夫,且工期长达十多年,故而工程起初便招致了众多朝臣反对,最后吕不韦力排众议,准许了这项工程,交由郑国全权主持。随着吕不韦的倒台,郑国失去保护伞,他掩藏的间谍身份也曝光。吕不韦勾结韩国间谍坐实,如此他便永无翻身之日。
甘泉宫辉煌依旧,如今却毫无生气。自赵姬回宫后,嬴政从未踏足这里,初宁站在宫门前,不由得气恼酸涩。出乎她的意料,已经是最后一日了,吕不韦竟然没有来见赵姬最后一面,究竟是他情深为了保全她?还是昔日的风花雪月早已随权势消散了?
内侍推开沉重的宫门,寒气似乎格外属意这里,即使在初春的阳光下,宫殿也透着分明的凉意。
华阳早已将甘泉宫内外换成自己人,执事安兰领着一众人上前来行礼。
初宁问道:“太后还是老样子么?”
安兰道:“回王后话,还是痴痴傻傻的,把那两个玩偶当作她的孩子,整日里抱着,不让人碰。”
初宁含着淡淡的惋惜,“就依着她罢。药,太后可有好生用着?”
安兰颔首:“别的事太后都让安排,药一直服着,未曾间断。”
“那就好。”
正殿门窗大开,屋内增添了许多烛火,灯火与阳光交相辉映,透亮得好似可以看穿人心。
初宁微眯了双眼,安兰解释道:“太后怕黑,所以一直这么照着,夜里更是还要添上一倍的烛火,照如白昼才不闹腾。”
大抵是那夜太过残酷,让她从此畏惧黑暗。初宁道:“这都是小事,只是可怜这兰花了,如若死了就再换上,一切按照太后的心意罢。”
转过帷幔,初宁便看见,赵姬抱着两个玩偶坐着床榻前,若不是她怀里抱着的是两个假人玩偶,旁人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她是那样认真的安抚她怀中的小人儿睡觉,温柔地拍着它们的背,轻轻地哼着歌谣。
这歌谣是初宁从未听过的,她想,嬴政小时候应该听过,但现在他一定不愿意再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