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毒心
夜里,嬴政与齐夫人对坐笼纱淡月下,齐夫人低首娇俏道:“大王依如我心中旧时模样。”
“你见过寡人?”
齐夫人恣意抬眸,眉语目笑:“当年大王大婚时,父王派王兄来秦祝贺,我伴做王兄的寺人跟着他来观礼,那日一见大王,我便一直记在心上了。”
嬴政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你竟这样大胆?!”
“大王觉得我这样胆大妄为了吗?”
嬴政想起多年前兰池宫的雪夜,初宁伴做寺人给自己送来红梅,便觉眼前美人轻颦浅笑无处不动人,伸手轻拂她的脸,柔声道:“这样很好。”
如初宁所料,齐夫人自入宫后便宠冠后宫,因为她的身份,也因为她甜美伶俐样的貌性格。齐夫人面子上是懂规矩知礼仪的公主,虽然骄纵些,但也没闹出什么乱子,其实也是个小孩子脾气,贪玩爱热闹,当真是和初宁以前一模一样。
两人便时常在一起打发时间,初宁也找回不少从前的乐趣,整日和珺姀一起带着众人投壶下棋好不自在。
一月后,王良人也诞下公主,赐名阴嫚。宫中多了两个孩子,比以前更加热闹,日子也越加充实温馨。
光阴宛转,转眼便到了秦王政十二年。
吕不韦自到洛阳,开头的时日还算安静,后来便又卷起风云,六国使者频繁出入吕府,邀请吕不韦出仕,齐王更是直接邀请吕不韦前往齐国为相。
嬴政得知消息,怒不可揭,连带着也冷落了齐夫人。
珺姀向初宁哭诉:“不知父王怎会如此糊涂,明知大王讨厌那吕不韦,还请他入齐为相,全然不为我考虑考虑!我已经给父王些信让他务必撤回王令。”
“你放心,吕不韦不会去齐国。大王知道你的这份心意,此事之后必不再迁怒于你。”
初宁看向窗外,机会终于来了,不亏自己等了这些年,就算吕不韦想要明哲保身,曾经树大招风,现在就算自断枝干,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别人也会忌惮他从前的风光。
珺姀又连连抱怨:“其实这事我也不爽,纵然是我父王,但齐国朝政上的事岂是我能左右的,明明就不关我的事,大王却对我生气!”
初宁忍不住笑道:“这话你怎么不对大王说,你就该也骂回去的,叫他拿你乱出气。”
珺姀是有些灰心的,原本她到了自己深爱的人身边,也得到他的喜欢,是很开心的,但这次的事情让她忽然觉得自己得到的喜欢,好像是对方对于一件玩物的喜欢。她心理有太多伤感却也不敢告诉旁人,只得叹道:“我也想如此,但我与他终究不是寻常人家,怎能说出这样没规矩的话?”
初宁闻言心中也颇为动容,她是喜欢珺姀的活泼率直,因为那就像从前的自己,而今她说话做事也要顾大局拿分寸,不知不觉像变了个人。她不想珺姀被这些事情影响而丢失自己,因为她自己早已深陷其中。便劝解道:“有些事不能深究,否则只会伤了自己,能过得去就罢了,别想东想西的,自己高兴最要紧。花房又培育出了不少花朵,你去挑些回宫,赏花解忧。”
花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色彩斑斓的花朵争奇斗艳,齐夫人走过花海,心中却生出异样的感觉,自己和这些供人欣赏的花朵又有什么分别?伤感之际见内侍运回一些凋败的兰花,更是怜惜不已,便上前问道:“怎么这些花都败得这么厉害?”
内侍回答:“回夫人,这些花是甘泉宫换回来的。”
“甘泉宫?”
侍女沐儿道:“是赵太后居住的地方。”
当年的事,齐夫人也有所耳闻,知道赵太后自那事之后就疯疯癫癫,淡出外人视线。自己入秦宫来,也只到华阳宫问安,差点忘记这一位。
齐夫人看着凋谢的兰花,心中起了怀疑,莫不是宫里人拜高踩低,看着赵太后失了大王的信任,便随意对待,连带着宫里的花也不好好照顾。仔细打量一番后,更是疑惑,花盆里泥土湿润粘腻,兰花喜湿,这花不该是被淹死的,难道这土有问题?
“这花为什么会死,泥土不好吗?可我看花房里其他花都开得不错,可见你们的手艺不低。”
内侍吓得忙不迭跪下:“小人们是用心侍奉花草,可是送到各宫以后,就是由各宫宫人照料,有些不懂花草习性,难免会出些问题。”
“甘泉宫的兰花多久换一回?”
“这......”内侍低头迟迟没有回答。
沐儿立即追问:“夫人问你话呢?”
“夫人恕罪。”内侍道:“甘泉宫的兰花基本一月就败落了,每个月都需要换。”
齐夫人向沐儿使了个眼神,沐儿立即招呼随从内侍搬走这盆兰花。
内侍有些惶恐道:“夫人,这花已败,您若喜欢,里面有尚好的兰花可供挑选。”
“不必。”齐夫人道:“我自信能让它起死回生。”
是夜,嬴政来了承元殿,初宁才喝过药,从嘴里直苦到心里,躺在床上闷闷不乐。
嬴政坐在床边,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惹王后不高兴了?”
“药太苦了。”初宁道:“可我心里更苦,宫里孩子多起来,我是既高兴又心酸,我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就是不能?”
“是药三分苦,为了我们的孩子忍耐一些。”嬴政说着见初宁红红的眼眶里又垂下泪来,瞬间心疼不已,将她揽入怀中:“大不了就像祖太后,以后你喜欢哪个孩子,生下来就抱给你,就叫那个孩子认你做身生母亲。”
“可这样对孩子母亲可不公平。”
“我只要你高兴就好。”
初宁靠在嬴政胸膛,“除了这件事,其他我都高兴,白日里同她们说说笑笑逗弄孩子,挺好的。雅芙这次怀孕可比上次辛苦,没胃口吃不下东西,还老是想吐,人消瘦不少。有时我瞧着他这样辛苦,又庆幸自己没有受这苦,人生还真是难周全啊。”
嬴政亦轻叹一声:“宁儿,我也不愿你受这样的苦,可是我更想要我们两个的孩子,我还要给他打下这天下呢。”
不久,洛阳又传来消息,吕不韦还常结社聚没有收敛,甚至多次秘密会见齐国使者。
“真是无耻!”嬴政气得一把扔掉竹简,正好落在刚步入进来的初宁脚步,“这是怎么了?谁惹大王不高兴了?”
赵高捡起竹简送到初宁面前,而后悄然退下。
初宁看过竹简,走到嬴政身边坐下,阴阳怪气道:“大王不是不想留他在秦国吗?不过碍于情面不好驱逐,眼下有人请他去,不是正好了却一桩心事吗?”
“你也来胡说八道!他再怎么样也是有能力的,怎么能便宜其他人?”
初宁道:“珺姀说齐王是受了什么蛊惑,否则不会突然想起要邀请他去。怕就怕是有的人自己耐不住了,私自结社聚会,嬴政当然能以“聚众谋反”。”
嬴政挑眉道:“不是齐王就是他!”他回忆起从前,吕不韦竭诚尽节地说会鞠躬尽瘁地辅助他安帮定国!如今他是想叛变吗?他闹出过那样无耻下流的事,欺我伤我!怎么还敢背叛于我?
嬴政本就对吕不韦心怀警惕,现在越想越是心寒发怒,便提笔书信:“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於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嬴政仍是愤愤不平,让赵高亲自去洛阳传令。
赵高接下书信,对上初宁的眼神,便心领神会。
洛阳吕府。
吕不韦跪地俯身接令,他没有妄想咸阳能传来什么好消息,但也没想到嬴政将他流放蜀地。确有六国使者络绎不绝来访,但他只为广结好友,并没有要出仕的念头,没想到这样也让嬴政怀疑发怒。
吕不韦接过书信,赵高又拿出一个木匣,他打开匣子,里面的东西让吕不韦心惊不已。
木匣里放着一只镶珠玉簪和一个精致小巧的蒜头瓶。
吕不韦的心狂跳起来,镶珠玉簪似曾相识,好像在赵姬头饰上出现过!而那个小瓶所放之物,分明就是要他的命!
赵高低声道:“蜀地艰难,不说当地生存不易,就是这一路上也是困难艰险,大人府上这么多人,能否安全到达也是难说。小人也知士可杀不可辱,已经到如此境地,大人何不做出选择,为家人换取一线生机。”
一切如惊雷劈在吕不韦心上,嬴政是要自己死,但又没有合理的名目,所以才逼自己自我了断,给彼此都留下一点颜面。
他从商贾做到大秦相邦,劳苦功高名扬天下。
可嬴政还是没能原谅自己,现在更是否定自己过去的一切付出,自己还有什么尊严脸面存活于世上?
赵高递上一个木匣,语音坚定不容犹豫,“大人,请选一样吧。”
发簪和蒜头瓶都是死,不过蒜头瓶里面的毒药只用死自己一人。
吕不韦拿出蒜头瓶,向门外家仆道:“去奉上一壶好酒,大监一路辛苦,我要敬大监一杯。”
送走赵高后,吕不韦将蒜头瓶里的毒药倒入酒壶中,再为自己满上一杯。他面向咸阳,举起酒杯,含泪诉说:“大王,这是臣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赵高还在路上,便接到吕不韦服毒自尽的消息,他震惊不已,心里却想着还算吕不韦识趣,自己也好交差。
“他死了?”嬴政大惊失色。他愤怒至极时是想着为什么他不去死?非要做出这些事惹来气恼自己?
可现在他却真的自尽了。吕不韦,那个给自己信心,教自己成长的人,却又伤自己最深的人,竟然就这样真正的离他而去。
嬴政站在章台殿前,遥望辽阔天际,心意沉重:吕不韦,不负你愿,秦国已经是寡人的!天下也必将是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