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谋划(上)
“难怪关东的账那么奇怪,出问题的那几条全与淮北有关。”
许时青讽刺道:“移花接木、偷天换日……当真是好手段。”
把贪污的东西算到了关东头上……哈,挺会做假账。
“他们没想到陈生一个小小的看守会发现问题。”谢崇岳忧虑的看着他:“这件事太出人意料,他们做的也极其隐蔽,因此父亲从来没发现淮北在其中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齐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忙于政事。等到战后局势平稳,回过头来打算查这些事的时候,关东军的人敌视他,镇西军那边他又插不进手。
调查层层受阻。
陈生是意外之喜。
谢崇岳说:“他把账本交给了我父亲。”
“……当时为什么不……不。”许时青垂下眼,他不傻。
“不能,不想,也不愿。”谢崇岳看着他,秾丽的眉目在夜色的晕染下,总是容易显得深沉,可此刻他只有直白简单的担忧。
“我长得,和我的父母很像吗?”许时青轻声问,然后自顾自的回答:“应该很像,甚至能一眼就确认……”
答案很明显了。
如果在当时就动手,一来齐王一派没有准备好,二来淮北派系因为陈生出逃,必然有所防备。
届时清扫不彻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后续可就麻烦了。
另一方面,齐王本身必然是不希望许家遗孤的出现。这几年北方局势愈发严峻,再加上国库空虚,形势已经不容乐观。
然而关东因为这些年淮北的挑拨渗透,与那次战争结束后的后遗症,导致互相对抗、猜忌,党派林立,情况复杂。淮北镇西军更不必说,不仅与关东没有任何友好关系,其将领、官员在朝堂上沆壑一气,狼狈为奸,排挤其他地方的官员。
所以许家的事情与其说是齐王他们想要还关东军一个清白,不如说想要借此对朝堂进行一波清洗,整治党派林立、贪污腐败的现象。
同时当今天子手里又需要一支强有力,并且完全听命于他的军队。
曾经蒙冤的关东军就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还他们清白,收复人心,这简直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所以许时青的存在就很尴尬了。
“对于那时的我父亲来说,我还需要你帮忙度过蛊虫发作的病痛。”谢崇岳道:“你作为许家遗孤,必然会遭到不可计数的暗杀,万一你死了,我就没救了。”
他扶住青年的肩膀,微微弓下背,让自己的视线与之平视。
“没有办法,不是你的错,就算当时不是你,是其他人,父亲他也不会选择动手的。”
因为时机未到,而为此,陈生一家子全死了。
许时青眼睫颤抖,像是要被湖水捕获的蝴蝶。
他感到一双手小心的托起他的脸,男人靠得不可思议的近,许时青可以清晰的看见对方浓密的眼睫毛,还有细腻的皮肤。
“我们就快会成功,陈生他们的死并没有白费,所有的罪魁祸首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父亲会恢复他的名誉,为他立碑的。”
谢崇岳说:“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如果许时青不是许家遗孤,如果他不是许夫人的骨肉,谢崇岳二十岁必死无疑。
他熬不过那一年的病发,药所抑制的那些反应会堆积在身体里,谢崇岳的病发时间只会越来越短——如果没有碰上许时青的话。
谢崇岳甚至只是想到这样的可能,都会忍不住颤抖。
没人知道在遇上许时青以前,逐渐不规律的发病期,仿佛没有尽头的疼痛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那时候他觉得死掉好了,就这么死去,父亲和母亲不用再为他担心,他可以去见妈妈,那个可怜的舞女,她一定等了很久很久。
“你救了我。”
男人嗓音沙哑低沉,就像是耳边翻过的纸页。
“子筠,你救了我。”
许时青怔愣的被抱进怀里,脸贴着对方的胸膛。谢崇岳的呼吸打在他侧颈,隐约发抖。
不太对。
“!”
许时青猛的把人拉开一看,果不其然,人已经神情迷离,眼看着就要内力乱窜经脉尽毁……!
怎么孙文将军刚说完要注意身体就病发了?!
许时青现在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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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柳向生嫌弃的甩掉剑上的血,扶着面具很是悠哉的指挥锦衣卫们把地上那颗脑袋拿出去挂着。
这是江南贪污案引起轩然大波的第一个月,也是剑门宣布解散、剑门门主为自证清白而自戕的第一个月。
时青那小子应该到岭南了。
柳向生哼着曲往堂上的太师椅一坐,两边是锦衣卫一二三。
“头,头儿。”林邗琛战战兢兢,任谁搁这儿看这人砍了一个月人头,对他都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畏惧:“咱们还砍不?”
“当然砍,为什么不砍?”柳向生大爷坐姿,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了。
“这群人干了什么你又不是没听见,尚方宝剑摆着看呐?”
他指了指被搁在桌子上的剑,笑吟吟的道:“多杀点,正好,京都的殿试也近尾声了吧,直接走马上任。”
真狠!
其他人心里想。
“小林呀,知道这人做了什么不?”
林邗琛内心泪流满面,面上还要冷静熟练的开始念叨:“……嘉宁7年,事于沧州(淮北地名),贿赂公行,欺男霸女……”
他说完,沉默的站到了一旁。
权贵们剥肤棰髓、暴取豪夺的手段往往文雅、轻松、毫不费力,然而每一分利益、钱财从百姓们身上榨取的过程将他们人皮下的血口獠牙展露无疑。
金丝绸缎、圣人箴言倒是厉害,将一群畜生禽兽打扮得人模狗样,光鲜亮丽。
好在锦衣卫的刀笔足够锋利。
柳向生听完,意思意思问问对方还有什么要辩驳的不,地上的人倒也给面子,嚎着说自己忠贞可鉴、迫不得已,又开始哭诉家中老弱妇孺俱全,不逾矩不成活呀!
话里话外点朝廷苛待忠臣呢。
林邗琛心想这人也要完了。
柳向生果然提起剑,直接把对方的头给杀了。
现场的人都有点麻木,最开始的震惊早已消弭,如今只剩下敬佩和畏惧。
第一天的时候,头领站在高堂上,对面是江南最大的官。
“你杀不尽的。”这个做了半辈子官的人说。
头领砍下了他的头,挂在了官府门口,血滴滴答答落了石狮满头,铜目獠牙更显狰狞。
第二日,站在堂上的是知县,这人认了罪,却巧言令色、偷梁换柱,试图在供词上为自己开脱。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他虚伪的道:“何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江南征税繁重,不贪、不狠,哪来的天下富庶尽看江南的盛名呢?”
这听起来他们似乎是有功的。
头领微微笑了下,淡声道:“为人臣者,有善归主,有恶自予。”
“更何况,哪一个乱臣贼子,不是自诩忠臣?”
那知县脸色微变,身首异处。
第三日、第四日……
直到如今,锦衣卫已经没人敢小觑这个品级不高的头领。
他有官是真杀啊!
柳向生擦了擦手上的血,心想这些个昔日坐在后头吃着人血馒头的权贵,杀起来也没比漠北之外的金人特别。
这大堂里金玉雕琢,满目奢华,连着一个月沾染血腥,已然失了辉煌,无端显得阴晦。
今日要结束了。
林邗琛跟着他往外走,忽而听见前边的头领停下了脚步,看着外头浑圆的月亮。
“你说,江南的月亮,和京都有区别吗?”
“应当是没有的。”林邗琛谨慎的回道。
柳向生失笑,抬脚往前继续走:“想来人也是如此。”
京都此刻恐怕相当精彩。
他叹了一句,还不如去喝酒。
事实如柳向生所料,京都正因为江南贪污案掀起了惊涛骇浪,天子震怒,令齐王彻查此案,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年轻的天子对决策之下所需要付出的鲜血并没有概念,也并不在意。他所关注的,是王朝这短暂的混乱,将如何平复、恢复。
谢平海早已是不惑之年,看起来依旧强健有力。
“皇叔,是时候对关东军出手了。”天子很兴奋,一个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开始,在那之前,他得先有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去应对即将北下的金人。
而南边……
他略显忧虑的询问:“听闻世子身子骨不太好,南人狡诈,当真不需要朕下旨送些药过去吗?”
“不用。”谢平海四平八稳的道:“他身边有剑仙相伴,不会有事。”
剑仙的名头还是很有保障的,皇帝放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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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的事情还是被翻了出来,消息一出,炸了齐周上下人仰马翻。
江南贪污案因为剑门门主自刎而引发许多不满,毕竟柳向生作为二十五年前那场战役的大英雄,向来很受尊敬,皇帝的怀疑要是真的也就算了,偏偏是假的。
逼得一个贤德的人为证清白而自杀,实在是难看。
结果过了两个月,事情发生了惊天大逆转!
江南贪污案和三年前淮北贪污案扯上了关系,再一查,嚯,二十五年前的那场惊天大案直接翻了出来。
最精彩的是,天子发出罪己诏,大概意思就是柳向生自杀不是因为被污蔑参与了江南的贪污,而是查到了这些官员们都是二十五年前那场案件的一员,为了让他坚定彻查此案的决心,而以死明鉴啊!如此良人不能活下来为国为民,发挥自己的才干,全是因为他这个皇帝太年轻、太不果断,没有发现国家里隐藏了害虫,替祖祖辈辈守好基业,更没能替先帝拨乱反正,还关东父老一个清白。他这个皇帝实在是愧对天地祖宗,太不称职了!
“……师父他一直以来就和这些人打交道吗?”许时青被皇帝的套路给震惊到了,罪己诏这招真的神来一笔,直接将百姓的关注点从他师父转移到二十五年前的事情。
而且还让百姓们对天子产生了同情和理解……毕竟皇帝是天子,是圣人,只是被奸臣们蒙蔽了才会做下错事。
这也算是封建社会的特有思维模式了。
此刻岭南的战争已经进入了尾声,本来齐周的军队就比百越他们强大很多,齐王世子一现身,更是令人压力倍增。
再加上这些时日,许时青和谢崇岳伪造他们将领们与齐周来往的信件挑拨离间,百越等国的联盟终究还是因为怎么对彼此的猜忌而分崩离析。
仗甚至都没真的打起来。
“消息应该是半月前传过来的,或许京都的风波已经结束了。”谢崇岳笑了笑:“剑门已经解散,门中弟子大多入了锦衣卫,供天子驱使,你师父如果有意入仕,皇家必会处心积虑的拉拢他。”
没有上位者会拒绝一个大宗师的投靠,更不会给自己招惹一个这样的敌人。
“他不会去的。”许时青撇撇嘴:“到时候肯定四处游玩喝酒,何门主都拦不住他。”
反正要见面,柳向生肯定能找到方法把消息传递给他。许时青根本不担心对方会找不到自己,自然也不会忧虑离别。
“算了,不说他了。”许时青道:“不如想想岭南平定下来后,我们要做什么。”
谢崇岳往火堆里又添了些枯枝,他们刚从敌营里跑出来没几日,现在正在山洞里休息。
“先睡吧。”谢崇岳把外衣铺地上,拍了拍,示意许时青过来躺下:“我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