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第一节、心结

现在是2008年的小寒，他在他宽大的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前已站了许久许久。他扫视着眼前倾注了自己一生心血、投资数亿刚开业不久的建材城，心里升腾起一种无法言语的情感，是惋惜、还是不落忍，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是一个典型的南方男人，个子中等，椭圆脸，并不很大的细长的眼晴始终洋溢着丰富的人生经验、情感和火焰，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此刻，他最倚重的助理楚楚已在屋外等着，等他启程。

这次他将独自出门，他谁都不带，除了已早在滨湖市等候他的“养子”崔可染之外，他最倚重的助理他也不带着。他要悄悄地去完成一件人生最无奈又不得不面对、无可逃避的事情。

一周前，当“养子”崔可染将攥在手中不忍展开的医院的活检报告最终摊开在他的办公桌上时，他一度差点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已摇摇欲坠。对他这样一个从苦难中泡大的男人来说，无需劝慰，任何劝慰的话都苍白无力。风风雨雨几十年都过来了，而现在却要在小小的细胞面前倒下了？他看着活检报告上最后一行汉字：肺癌IV期，他陷入了许久许久的沉默。

对他来说，沉默不是大脑的呆滞而是他思考最激烈的时刻。他最后站起身来，按响了呼叫秘书的铃声，当他的秘书进来以后，他已恢复到平日里平易近人的状态，若无其事地叮嘱秘书立即通知召开集团负责人会议。然后，他叫来“养子”崔可染，以他一贯果断的作风委托“养子”马上去滨湖市联系滨湖市人民医院的孙云鹤教授，咨询并确定自己治疗方案；他又叫来了他的助理楚楚，提升她为集团公司总经理，在自己去滨湖市治疗与康复期间履行总经理职责，在管理好集团公司产业的前提下同时负责与区政府衔接、做好草青青儿童福利院捐建工作，决定及时地在公司会议上做了宣布与传达。

现在，他把该安排的工作都安排了，公司一切都按照原样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运转。他也为自己多少年来的辛勤建立的企业运作机制感到满意、感到欣慰。

最重要的是他也从自我禁闭中苏醒过来。没有了彷徨、没有了迷乱、没有了绝望的情绪，他仍是一个信心满满、浑身洋溢着成功魅力的中年男人。他甚至还做了一首诗：《关于告之》

我被告之，天堂已打开大门

于是我搁起了我的劳作，我的闲暇

我慢慢赶路，从此无需匆忙

只为经过沉沉落日

了结未尽的心事

多年后

我将知道你的微笑是虚假的毒药

你的告知更是罗网

让我的未来陷于黑暗

这一切你都清楚

当你摧毁一个备受折磨的身体

仅仅是躯体，灵魂除外

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吗？

他扫视着眼前人流密集的建材城，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对他来说，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没有获得成功，而是成功了却失去了能和自己一起分享的人，自已的人生导师与好兄弟陈平移民国外了；自己曾经的女友现在是自己最要好的大哥的媳妇，成为了自己的嫂子；自己成功的意义又在哪里？

情吗？对他来说，爱情已不堪回首。年轻时那一段懵懂的初恋早已把自己伤得伤痕累累，用他自己的诗句就是“青涩的爱情终未结穗，我们的爱恋胎死腹中”。如今想起，也不免让自己哑然失笑。他想起《陌上桑》里的诗句“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置辞: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是呀，使君虽无妇，可罗敷自有夫。他又情不自禁的从内心里嘲笑了自己一下。他越是想遗忘过去，而过往却越发粘着他的思绪。

不知是谁的手机铃声，反反复复地唱着《同桌的你》：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老师们都已想不起，猜不出问题的你，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你，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

他躲不开这缠绵的声音与旋律，他就干脆不去理会自己的思绪，一任它在无边的空际碰撞、交缠，此刻他又想起自己诗歌里的诗句“青春的章节真的过于潦草/我的错误/是把爱恋的序言装订成了结局/以致再也无从知晓/相思是从何时开始/又到何时结束”，徒然觉得自己始终只是一个将爱情颠倒的莽汉，哪配奢谈情感？

一切都布置停当了，当他走出房门的时候，面容平静得如一丝风也没有的湖面。

他一个人悄悄地去了青山的云来寺。

他需要一个静谧的环境让自己的思绪不再混乱，他要努力使自己从二十多年的猜疑、愤懑、剪不断、理还乱的心境中挣脱出来，这样才能使自己的心态平和，为最终揭开事情的真相奠定基础。尽管多年前他就让楚楚去帮助她，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她的心结并没有完全解开，她真的是因为自己一走了之而失望地嫁给了罗跃进，还是她早就与罗跃进暗度陈仓？他不得而知。

这样的念头已让他纠结了二十多年了，他也无数次地试探过，让自己放下，让一切烟消云散，甚至他都设想过，冰释前嫌，去给芳草一个迟到的道歉，一个拥抱，以自己雄厚的财力为她、为她的家庭创造优厚的物质条件，让她安度余生，做一个“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侠士。

但往往一到问题的症结：她背叛了我吗？他的心就无法释然，他曾努力设想的一切美好的愿望与规划就都戛然而止。

自己曾经因为她的背叛发誓不再踏入滨湖这座城市，而现在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要回到滨湖。自己该去见她吗？她还好吗？是真的好吗？外人再多的说词都无法让他相信芳草的真实生活是否幸福。自己的出现会否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吗？一个又一个相左的念头缠绕着他，他挣扎得越持久，好像捆绑的绳索就束缚的越紧。

就在他独坐半山亭上思维纠缠错乱的时候，一声佛号响起，只见一个身披袈裟，手持禅杖的白眉、白发老僧站立面前，开口说道：“施主还在为多年前的所谓真相而不能自拔吗？”

老僧的这一打问着实让他吃惊不小，他好一番观察才猛然想起眼前的这位老僧人称慧来大师，在自己刚来深圳的那一年落魄不堪的时候相见过，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两人再没见过面。这位大师的记忆力真的惊人。

他说：“请大师点拨茅塞”。

“只因施主是梦中之人阿，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遇见，所有的遇见都恰逢其时，都有因果来由，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所有的遇见都是一种偿还，欠下的还完了，也就该离开了。都说，前世一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今生你会遇见谁，其实早就命中注定了。每一对相爱的人，都有缘分和亏欠，缘分深的可能相伴白头，缘分浅的，走一段路就要各奔前程。上辈子亏欠多的，今生就用更多的时间来陪伴，亏欠少的还完了也就散了。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里该出现的人，都有原因，都有使命，相遇绝非偶然。喜欢你的人给了你温暖，你喜欢的人让你学会了爱，你不喜欢的人教会了你宽容和尊重；不喜欢你的人让你知道自省和成长。没有人是无缘无故出现在你生命里，每一个人的出现都有缘分，都值得感恩。这么多年，你还不能原谅，无法放下，只有一个原因，你还爱着她，除此，没有别的因素，其他所谓的理由都是自欺欺人”*。

“佛法也讲人间情爱吗？”

“非也，施主，老僧与俗人语当用俗语”，慧来大师回道，“施主，老僧还有一联相赠，且随我来”

他就随大师转到亭前，顺着大师的指点，看到亭子的柱子上的一幅楹联：狭路相逢宜回身，往来都是暂时人。

他认真地品味着楹联的含义，连大师什么时候走的也没注意到。

慧来大师的一番话会解开他心中一个纠结了二十多年的隐秘的心结吗？也许不会这样立竿见影，但在他的心头还是催生了一些无形的波澜，比如他由此记起了他最钦佩的弘一法师，记起了二十多年前一个女孩为他歇斯底里的歌唱的一首歌曲《送别》，歌曲的旋律久久地盘桓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他就是崔颢，不过他过去的名字叫做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