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女子
处暑夏夜,天虽凉却依然满溢着恼人的暖。知了不知趴在哪棵树上叫着,吵得夜色凌乱了许多。礼部侍郎赵庭远的府上,内宅里的正字园中,赵家五口皆于堂上正坐。桌上铺开的圣旨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却驱不散众人脸上的凝重。
舜和三年,皇帝登基后政事平顺,太后属意为皇帝充实后宫,择贤姝以慰君侧。于是皇帝下旨:臣工家中有适龄婚配的女子需提名入册,经甄选、入宫院,或陪皇伴驾,或执任理务。
赵庭远膝下有四女,除幼女菊笙因一年之差不合条件外,长女梅笙、次女兰笙、三女竹笙皆可入册。皇家仁慈,只着赵家推选一女入宫即可,然而就这一人,却也难住了赵庭远。思前想后,他终是拿不定主意送哪个女儿去赴险。
“爹……”长女梅笙欲言又止,可是看到妹妹竹笙紧盯圣旨的目光后,终究是开了口,“爹,你说一句实话给我们。这天下,那邱沄坐得稳吗?”
菊笙瞪着一双水灵清澄的眼睛,虽被长姐吓得心惊如鼓却压制住了颤动的眉梢。倒是竹笙脸色一冷,轻声喝阻:“大姐,妄提圣上名讳乃是大逆不道,你有些言行无忌了。”
“竹笙,难道你心里没有这样一问吗?你与六王爷素来亲近,你觉得,他对这天下真的没有觊觎吗?”梅笙不想避重就轻,自家妹妹如何与皇室六子邱涟相识相许,她是知道的。这其中的兜兜转转,她也没少出心出力。只是新皇登基一事,终是意外频出,她们的打算虽落了空,却不算失落。毕竟,棋至中局,为赵家所做的筹谋都是有用的,这就足够了。此次甄选一定会对当前的局势产生影响,而这影响究竟是好是坏,实在是未知之数。
“大姐,何必作此一问呢?就算天下乱了,我们赵家,也是一体的。”竹笙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慢慢抿着。
“大姐的心意,我倒是明白的。放眼都城,能得源王爷青睐的女子屈指可数。大姐若是甘心委屈,独得源王爷恩宠不过是指日之间。大姐想要的殊荣不在眼下,而在来日;大姐要伴的明君不是皇叔,而是新帝。”菊笙笑眯眯地看着梅笙,嘴角勾起的弧度缀着疏离。她清楚两位姐姐的心思,也明白总有一日,这两人将要争锋相向,这是必然,也是宿命。菊笙庆幸自己年纪不符,不用因这一道圣旨而纠结。既有心与三王爷交好,她自是心坚如铁。若说真有人能在这天底下翻云覆雨,她只觉得唯三王爷邱沫可堪寄望。这识人辨势的眼光是她赵氏一门经年修炼的本事,她有这个自信。
“你们,都觉得当今圣上君威不振吗?”赵庭远听三个女儿说的激烈,心中虽觉不安,却也十分欣慰。若论知人断心、处世明道,他赵家女儿自问不弱男子。他赵庭远的女儿,虽生的平凡,却要活得轰轰烈烈才不枉这人生一遭。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与妻子不像一般的人家,只让孩子囿于深闺、不问旁务,而是顺着女儿的性格因势利导、洞解俗世,因此每个孩子都有些不同寻常的个性和见识。
长女梅笙,温婉端庄、贤淑大气,举手投足显露的贵气可比宗室女子,心思沉稳中带着灵透,见解独到间蕴着睿智。故而,她的论断总是公正无偏的:“当今陛下性情温和,平易近人,做皇子时便有‘冬日可爱、春风轻婉’的美誉,这样的人,做个王爷或可闲散风流,做君王,恐怕会因少一分决断之利而受制于人。”
赵庭远点点头,朝堂上因南方边境的进犯之虑已然扰攘多日,被俘的敌囚究竟是放是杀、是吓是罚,皇帝始终未做明断。
“陛下是个太多情的人了……”竹笙微微叹气。当年都城第一美人叶素倾以琴择婿,上至王公贵胄、下至乐倌伎师,能撩弦拨曲者汇集在叶府门外汹涌如浪。最终,在一个绯霞满天的日子,四皇子邱沄一袭如雪的白衣、一把古朴的素琴、一曲清雅的琴语,引来了蝶舞满天,赢得了美人芳心。那一日的两情缱绻、琴瑟共鸣,陶醉了整个都城。见者云:皇家四子,天上正仙,一曲传道,渡尽世人。先帝因此赐婚,谓为佳话。
“多情易滥,情多易靡,这是为君者的掣肘。祸始于潜形,终于无形。”三女竹笙外柔内刚、坚强果敢,遇事冷静、思辨迅捷,既有男子之宽宏襟略,又有女子之九转柔肠,看事看人往往独辟蹊径,另得灼见。
赵庭远微微敛眉,邱沄临朝近三载,虽于政事上可堪勤勉,可是朝下度过的光阴确乎比朝上多些,否则也不会造成当下这暗潮汹涌的局面。
“若论仁善,陛下绝对是当仁不让,可是慈不掌兵。他背后的亲族势力有限,又没有利器军伍在手,风雨飘摇也就难免了。”菊笙虽年幼,可她的古灵精怪却俨然有韬光养晦的形迹,虽然看似快人快语、无所顾忌,其实是利落干练、心思机巧,所思所言皆在关节之上。
小女儿的一句喟叹直触赵庭远的心底,兵权旁落正是邱沄目前最大的隐患,军力的六成掌握在三大将军手中,剩下三成被几位亲王所控,邱沄唯一能够直接调控的就只有都城的近卫军和他舅父的黑旗军而已。可惜黑旗军远在北门州,一旦有人发难,他能否坚持到驰援远至实是未知之数。
“无论跟哪位亲王比,陛下都少了些帝王相啊……”菊笙口无遮拦地一说,目光流转处,既看了大姐,又望了三姐。
“帝王相……”赵庭远低声默念,心中的焦灼更胜先前。先帝立储时考虑最多的,就是这皇位谁来坐,能给其他兄弟留一条生路,于是便选了四子邱沄,可是他哪里知道,邱沄的生路却因继承这皇位而濒将断送。无论自己的女儿嫁给哪位亲王,若颠倒乾坤之事败,总还能留一条命在;可是,若嫁给皇帝,一旦天地变色、江山易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帝王无相啊……”
赵庭远的一声低叹将几个人的目光集聚到了圣旨上。烛影幢幢,那黄色布帛上的暗色影线仿佛爪牙张扬狂放,扼人心气。
“二妹。”
“二姐。”
梅笙和竹笙同时开口,对视一眼,随即撇开目光,再不多言。
“二姐,”菊笙弯起柳叶般细致的眉眼,嫣然一笑:“你若是心无他恋,便承了这皇恩吧。”
一直在旁边端坐冥想的兰笙抬眼看了看秀丽美艳的小妹,若有所思,她转头望向父亲:“爹,您也觉得当今陛下君威难振吗?”
赵庭远看着二女儿,“君王道有非常道,非常人所能领悟之道。陛下既为君王,就非常道所能定数。”
兰笙点点头,她知道父亲是在宽慰她,也知道,从小妹开口那一刻起,这道圣旨的归属就已经尘埃落定。事已至此,她身为赵家的女儿,若出言推拒未免失了志气,“虽万死之路也有生还之机,我倒没什么可怕的。我只尽我所能,不给你们多添麻烦便是。至于日后的生死……我倒是更在乎眼前的自由放任。”兰笙淡淡苦笑:“早知如此,我便也留在都城好了。也许早几年就已寻了好人家嫁了,总好过此时被你们齐心协力推出去受难。”
赵庭远心中有些怅然,二女儿打从八岁起就一直在外游历,一晃十年过去,她回转都城,虽不及身边三个女儿聪颖灵秀,却自有一股旷达随性的心思。若从经历论,把她送入宫中无疑是最残酷的,可是,她这一心的无欲无求倒是安身立命的最佳保护。无非是几年无法意料的光景,只要他打点好关节,让女儿安安静静的挨到风停雨歇总是容易的。说是死路,毕竟还有其他三个女儿在,死,也未必那么容易。
“你也不要太担心,以你的姿色,悄无声息的躲开圣宠易如反掌,你就乖乖待在宫里吧。等源王爷大事有成,我便接你出来。”梅笙温言宽慰道。
“大姐的话虽然有失偏颇,意思却是对的。六王爷问鼎之日,便是你回家之时。”竹笙目光坚定,以言语为兰笙增添信念。
“二姐,你放心。三王爷心怀天下,不会迁怒无辜,你且安心等待吧。”菊笙美滋滋地挑眉,一脸兴味盎然。
“你们倒是势在必得。若我不回家来呢?又要送谁进去?”兰笙有心为难。
“若是那样,就抽签决定了吧?”竹笙不以为然。
“现在抽签也来得及,要不要试试?”菊笙说着话拿出四个铜钱,然后取出胭脂盒,在其中一个铜钱上点画了一下,甩干后扔进袖袋。“来呀,看看天意。”
四只手同时伸进去,又伸出来。
“嗬,这是天作之合呀!早知道二姐会抽中,不如直接抽签好了。真是枉做恶人。”菊笙摆出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惹来家人个个嗔笑。
兰笙看看自己手中泛着一点赤红的铜钱,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