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伍熹子
萧稷听到消息赶回农庄时,萧策还呆呆的坐在离施音禾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后,那个地方,最接近她的房间,又不至于被她发现。
他低垂着脑袋,沮丧又憔悴,让萧稷心疼,还从未有人能让弟弟这样心神俱裂。
一双灰扑扑的脚站在萧策面前,萧策无力抬起脑袋,眯着眼,努力分辨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大哥。
他说不清自己多久没睡了。
精神恍惚,摇摇欲坠。
“哥”确认是大哥回来了,萧策眼里噙着的委屈再也藏不住:“她都想起来了,她恨成王府的人,不让我靠近,哪怕把自己的伤口再次撕裂开,也要把我推出门,说她是王府捡回去养的小动物,丢了就丢了,比狗还不值……哥,她不会笑了,我是不是已经失去她了?”
他哽咽出声,痛苦的揪着自己的头发。
萧稷轻叹一声,蹲下来,跟他平视,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他脑袋,安抚他:“不会。策儿,你是她最喜欢的小哥哥,从小,她就不舍得让你难过。相信哥,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过段时日,就想明白了。”
萧策摇摇头,脑袋依然低垂,他知道,大哥只是安慰他,音儿的处境,大哥比他还要手足无措。
萧稷看着颓废的弟弟,再纠结的望向施音禾的房间,他拳头握紧,仿佛决定要做什么,但很快又无力松开。
他想冲进去告诉她,她不是随随便便捡回来的野孩子,也不是不值得的阿猫阿狗,她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应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他们所有人都宠爱她,哪怕她不是公主,也一样疼爱。尤其是他,他恨不得把自己修炼成神,助她飞升,逍遥于天庭,再也不要承受人间疾苦。
但他不能。
他将弟弟扶起来:“走,回去睡个觉,也许一觉醒来,她就好了。总比看见你,再被激惹的好。其他事,等她身体好全了,再慢慢跟她说。”
面对这个弟弟,他总会比对其他人温情许多,连说话的声音,都降低几个度。他已经习惯凡事让着他弟了,包括施音禾。
有哥在,萧策似乎找到了支撑点,他不舍的望了望施音禾房间方向,还是跟在萧稷后头,脚步虚浮的往农庄另一头走去。
安顿好弟弟,萧稷决定走一趟云邰山。
也许,运气好,还能碰上游历归来的太虚散人,伍熹子。
他想知道,当年把她送走后,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让施音禾回想起来这样疯魔?
云邰山位于晋城西北方向,山高地险,少有人涉足。
伍熹子年过七十古来稀,却能常住山巅,上下山如履平地,寻常人很少能跟得上他的步伐,足见武力非同一般。
但他行踪不定,一年里只有小半时间住在山上,大多时候,到处游历,来无影去无踪。想找到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萧稷有他的办法。
这个伍熹子,原籍泰州。他的氏族在当地也是个大族,却因当年两王夺嫡事件,受到牵连,被株连三族。
当年的成王仰慕他武力卓越,曾经带着两个儿子拜访过他。
夺嫡事件出来后,成王怜惜他一身武艺,又是常年游历在外不涉及朝政。成王利用自己的身份,动用一些手段,把他跟他唯一的儿子改名换姓,从族谱除名,免去株连之祸。
之后,儿子隐姓埋名在山里娶妻生子,过寻常农家人的日子。伍熹子自己则到处游历,不问世事。
他欠成王府这样的大恩情,自然待成王府的人不同常人。其他人事,他可以不理会,但只要成王府的人出面,他是一定会出手的。
比如,施音禾这件事,当初王妃让高管家找到他,让他想法子抹去她儿时的记忆,他尽管觉得为难,还是照办了。
云邰山上,伍熹子的茅草屋里,锅碗瓢盆干燥冰冷,落满了灰,显示屋主人已经很久没回来住了。
萧稷在茅草屋内放了一把凌虚剑,剑下有个地址,那是成王府跟伍熹子之间独有的暗号。
只要伍熹子回来,看到这把剑,就会主动找到这个地址,跟成王府的人联系。
这样的暗号,成王府总共用了两次,都跟孩子有关。
第一次,是施音禾。
第二次,是收萧稷萧策为徒,教他们武艺,然后给萧策下药,让他装病躲开新帝锋芒。萧稷则带着一身武艺远走边疆,凭一身本事,当上边陲驻军将军。这事,成王府很谨慎,对外不宣于口,从无人知晓。
这次,是第三次。
半个月后,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伍熹子出现在萧稷所隐藏的一处民宅。
萧稷跪在地上跟师父叩首:“徒儿萧稷拜见师父。”
伍熹子将人扶起,上下打量,微微点头。看着徒儿一脸沧桑,他脸色不免有些凝重。
“稷儿受苦了。”
“徒儿还好,师父先喝口热茶暖暖身。”
萧稷扶伍熹子坐下,再给他斟上茶,毕恭毕敬。
伍熹子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开口问道:“茶喝过了,说吧。把老夫招来,是府里出什么事了?老王爷可还好?”
“不是父王,”萧稷脸色严峻:“是小妹音儿出事了。”
“音儿?”伍熹子皱眉:“你们又把她什么了?”
伍熹子向来敬重成王府,也就施音禾这事,他非常不满王府的做法。但自己毕竟是外人,不好干涉人家家事,他心里再有意见,也只能闷声不吭。他不知道施音禾的真正身份,只当施音禾是成王府捡回来养女。
萧稷有些尴尬,他当然知道师父的意思,但母亲再做错,也是母亲,何况她自己过后也后悔了。
“是徒儿的错,本不该让她掺和这些朝中纷争,还是发生了。她是为了救我受的重伤……”
“重伤?”
伍熹子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她现在如何了?”
见师父这样紧张施音禾,萧稷面色羞愧:“人已经救回来了,就是,精神不大稳定,容易激怒,以前的事,大概也想起了一些……”
伍熹子因紧张而抬起来一半的身子,又缓缓坐回椅子上。
萧稷赶紧换上另一个干净茶杯,再给他斟上茶。
伍熹子白了他一眼,对他的献殷勤置若罔闻:“我就知道你们王府对她不厚道……早知如此,当初老夫就不该听你们的,直接把她带离晋城,只怕她过得不知比现在好多少!”
萧稷不敢吭声,像个做错事等待处罚的孩子。
伍熹子叹了一口气:“你们想让老夫做什么?”
萧稷纠结着说道:“徒儿想了解,当年,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一个女孩,竟能练成这样的功夫。如今,有了儿时记忆,为何这样激怒……”
“哼!还能有什么好事?你们可知,老夫当年准备给她用药时,曾跟她明说,是你母妃想抹去她的记忆。她小小年纪,那会才四五岁的样子,听了老夫的话,小脸苍白,足足沉默了一刻钟,最后,主动说愿意接受,愿意忘记所有……要求老夫用药。”
萧稷脸色一白:“她主动要求?愿意忘记……”他艰难的重复师父的话,拳头攥紧,表情痛苦。
萧稷无法想象,四五岁的音儿当时心里有多绝望无助。宝贝着她的父母突然不要她了,疼爱她的哥哥们也不认她了,还残忍的不让她想起他们。
“没错,用药的过程很痛苦,她咬紧牙关,一滴泪不曾流出来。还哀求老夫教她功夫,她说,她想练成最厉害的功夫,那样,她一个人活在世上,就不用再害怕了。”
萧稷眼眶潮红,呆呆注视着师父一张一合的嘴,不敢置信的听他继续往下述说:“老夫告诉她,要练成绝世武功,必定要有非常手段,除了苦练,还要每日浸泡药水冻成的冰渣,重朔筋骨,期间的痛苦,不下于割肉剔骨、棱迟处死。但,她说,她愿意!”
“你不知道,她当时还那样小,坚定清澈的眼神,让老夫心生怜悯,同意了她的请求。原以为,她会知难而退,但过后的练功、浸泡药冰,她竟咬着牙坚持了下来,从未懈怠。”
“起初只是埋头苦练,不说话。但随着记忆逐渐被抹掉,她慢慢走出来,不再忧伤,一心一意跟着老夫练功。”
“那孩子,坚韧、刻苦,还很有练武天赋。老夫原想带她离开施家,离开晋城,但王妃不答应,老夫无法。”
“好在王妃还算心疼她,要求老夫安排一个高手陪在她身边,保护她的安全。雷子是老夫高徒,曾受老王爷照顾进王府当差,老夫索性让他当音儿的近身侍卫,也顺便磨一磨她的功夫,免得养尊处优,变废了。”
萧稷知道他说的是雷叔。
“这孩子,真是命苦,好不容易忘了这些痛苦记忆,现在又想起来,真不知,她这两日是如何度过的。实在不行,还是老夫把她带离这个是非之地吧。晋城,她就不该来。”
从头至尾,萧稷只沉着脸,听师父述说。
直到他说想把人带走,萧稷一惊,马上摇头:“师父,若是以前,徒儿亲自送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现在,来不及了,她走不了了。”
伍熹子两眼一瞪:“什么叫走不了了?你们还想囚禁她不成?”
萧稷心里暗叹:母妃来信,皇后已经知道她的身份。若只是一个副统领,我拼了这将军不当,也要请求皇上放她走。如今放她离开,无疑是要了皇后跟母妃的命。
迟疑了一会,他嘴上只说道:“她如今进宫当差,还是个副统领,皇上的任命不是儿戏。想脱身,恐怕有些难。”
伍熹子一听,更来气了:“好好的,让她进宫当什么副统领?你们还嫌折腾她不够?”
萧稷想开口解释,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只苦笑道:“都是徒儿的错。师父可有怎么办法,让她别再这么痛苦?比如……”
“你放屁!”伍熹子吹胡子瞪眼,几乎要跳起来打人:“还想让老夫给她下药?她如今的身体心理已经不是孩儿时的浅薄,你以为用点药就能涂抹所有?那只会让她更痛苦,一辈子陷入疯魔。”
萧稷长叹一声:“所以,她还是会一直痛苦,一直恨成王府的抛弃,对不对?”
“哼!”伍熹子冷哼一声:“你们自己做下的事,过后又反悔,有屁用!你以为她是小猫小狗,哄哄就回去跪舔?她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知道自己不但被父母兄弟抛弃,还被硬生生抹去记忆,不让她再想起他们,她当时的痛苦绝望无助,你们想过么?”
“师父,求您别说了!”萧稷痛苦得声音嘶哑。
伍熹子不耐烦的摆摆手:“罢了,老夫跟你瞎扯不清,你母妃糊涂,干你何事?老夫去看看那孩子,她在哪?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