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大封诸吕（下）

吕王产徙为梁王……太傅产、丞相平等言，武信侯吕禄上侯，位次第一，请立为赵王……八年十月，立吕肃王子东平侯吕通为燕王，封通弟吕庄为东平侯。

——《史记·吕太后本纪》

高后七年（前182年）秋冬之际，年事渐高的吕后身体越来越差。

吕后知道，吕氏一族的崛起源于自己执掌大权，而自己这么多年的强势统治，虽说巩固了吕氏一族的权势，但也势必得罪了不少人，她不得不担心自己死后，吕氏一族遭到清算，为了避免这种局面的出现，她必须尽快将刘吕共天下的架构巩固下来，避免吕氏一族因为自己的去世而失势。

为此，原本打算循序渐进的吕后，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加快分封诸吕的步伐。然而，天下的土地就那么多，要分封新的诸侯王就势必要损害到刘姓诸侯王的利益，这势必加剧刘吕之间的矛盾冲突。

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吕后又祭出了联姻大法，将吕氏诸女嫁给了刘氏诸侯王为王后。在她看来，此举既能加强刘氏、吕氏两族的关系，也能监视刘氏诸侯王的动向。

然而，事情的走向并没有按照吕后的预想发展，她的赐婚非但没能缓和刘氏、吕氏关系，反而使得双方的冲突迅速加剧。

首先是赵王刘友，在吕后册立吕氏女子为王后之前，刘友已经有了几位姬妾，对于吕后强行册立吕氏女子为王后的做法，刘友十分抵触。无力拒绝吕后强行婚配的刘友，选择了与刘盈一样的做法，在吕氏被立为王后之后，便将其扔在了一边，就像是这桩婚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仍然像以前那样宠爱其他姬妾。

依仗着吕后这座大靠山，数年来吕氏亲族众人气焰都十分嚣张，吕王后见刘友竟然敢如此对待自己，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实在气恼不过的吕王后，一怒之下便返回了京城。

高后七年（前181年）春正月，返回京城的赵王后吕氏，立即便跑到了吕后身边哭诉，说赵王刘友虐待自己，见到吕后对此没有什么表示，为了让吕后惩治赵王，便又添油加醋，在吕后面前诽谤刘友，说刘友对吕氏多有怨言，甚至诬告说刘友曾经口出狂言，说“吕氏凭什么封王！等到太后百年以后，我一定收拾了他们。”

如果只是赵王刘友与吕王后之间的家庭纠纷，吕后倒是不太在意，认为那不过是男女之间吵吵闹闹罢了，毕竟她也知道这几年吕氏族人有多飞扬跋扈。然而，当涉及到了吕氏一族的利益，吕后可就不能坐视不管了，更何况她本来就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吕氏族人会遭到报复，刘友此言无疑正好戳到了吕后的痛处。

盛怒之下的吕后，立即派人召赵王刘友进京。刘友入京之后，吕后却对其避而不见，而是将其安置在官邸之中，并派卫队将官邸团团包围，禁止给其送饭，意图迫使刘友就范。

然而，面对强势的吕后，非但刘友始终不肯低头，就连刘友的臣属也公然违抗吕后的命令，偷偷送饭给刘友吃。吕后得知后大怒，下令将这些臣子全部抓起来问罪，此后再也没有人敢给刘友送饭了。

住在清冷的宫殿中，被饥饿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刘友，想到自己作为皇室宗亲，堂堂一方诸侯王，竟然落到如此境地，不禁悲从中来，作歌抒发胸中愤懑之情。

诸吕用事兮刘氏危，

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

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

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

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

自决中野兮苍天与直！

于嗟不可悔兮宁蚤自贼。

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

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正月十八日，被幽禁了十余天后的赵王刘友，最终被活活饿死。得知刘友宁死不肯低头，难掩心头之恨的吕后，命人按照民礼将其安葬在了长安百姓坟墓的旁边，并给其上谥号为“幽王”。

二月，吕后改封梁王刘恢为赵王。吕王吕产则被改封为梁王，吕产虽封王却不就封，而是留在京城以帝太傅的身份辅政。同时，惠帝之子平昌侯刘太被封为吕王，不久吕后又下诏将梁国改为吕国，而将原吕国改为济川国，于是梁王吕产复为吕王，刘太则改称济川王。

在梁地生活多年的刘恢面对突然的改封，远离故土和旧臣的他，颇有些不知所措，再加上刘如意和刘友两任赵王先后被杀，让人不得不认为赵王这个封号实在有些不太吉利。

不过，刘恢虽然对改封极为抵触，却也无力对抗，只得心惊胆战的前往赵地就封。

刘恢就封不久，吕后便勒令其迎娶吕产的女儿为王后，虽然刘恢此前已经有了一位极为宠爱的妃子，二人非常恩爱，但性格软弱的他，面对吕后的诏令还是不得不接受，迎娶吕氏为后。

有刘友作为前车之鉴，刘恢对于吕王后不敢有任何怠慢，每日小心翼翼的伺候，唯恐因为触怒她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结果，这位吕王后不仅性格蛮横，而且心肠极为歹毒，自恃有吕后撑腰的她，不仅独揽了王宫内的权力，平日里丝毫不给刘恢好脸色，甚至严格限制刘恢行动，不许其亲近其他任何女子。

刘恢明知王后是吕后布置在自己身边的眼线，现又失去了权力，使他愈发感到绝望。更加糟糕的是，他还不敢表露出自己任何的不满或不安的情绪，备受压抑的他，只能选择偷偷与自己宠爱的妃子幽会，也只有在此时，他才能感受到一点温存和放松。

不久后，吕王后发现刘恢竟然仍敢和妃子偷偷幽会，妒心大起的她，竟然派人将该妃子毒杀。面对这种明目张胆的杀人行径，刘恢极度悲恸，却又无可奈何，在绝望、恐惧之中，刘恢自此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他为爱妃先后作了四首挽歌，每天命乐师们反复吟诵不止。

吕后七年（前181年）六月，在爱妃去世四个月后，悲思过度的刘恢，最终在绝望压抑之中选择了殉情自尽。

消息传回京城，吕后认为刘恢身为诸侯王，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自杀殉情，而不思供奉宗庙祭祀，遂将其封国废除，并坚决不许给他过继儿子，于是刘恢至此绝嗣。

先后两位刘姓诸侯王惨死，立即引起了刘姓宗室和大量朝臣的愤慨，不同之处在于，有人选择了暗中谋划，而有人则选择了正面硬刚。

右丞相陈平，便是暗中谋划者之一。

自吕后执掌朝政大权以后，陈平便就此深居简出，每日饮酒作乐。吕雉的妹妹吕嬃，始终对陈平当年抓捕樊哙之事怀恨在心，因此多次向吕后进谗言说，“陈平身为丞相，却不理政事，每日只会饮酒，调戏妇女。”

对于吕后野心颇有了解的陈平，听说此事后，反而变本加厉地饮酒渔色。

对于吕后来说，她巴不得陈平主动交权，从而将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因此得知了陈平的所作所为，非但不恼，反而暗暗窃喜，甚至召陈平入宫，当着吕嬃的面亲自安慰陈平说，“俗话说‘小孩与妇人之话不可信’，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便不必在意吕嬃的谗言。”

然而，陈平表面上每日寻欢作乐，实际上对于吕氏所作所为早有不满的他，却在暗中思考着诛除诸吕之事。

陆贾得知陈平的所作所为，误以为陈平当真甘愿臣服于吕后，怒而跑到陈平府上质问，提醒陈平要注意诸吕篡权，少主危殆的事实。陈平见陆贾也是一心忠于刘氏江山，这才将自己的真实用意告诉了他。

陆贾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建议道，“国定安定时，丞相最为重要；国家危险，则是将军最为重要。只有将相和睦，人心才能归附；人心归附，即使天下有变，权力也不会分裂，权力不分裂，江山社稷的安全，就掌握在将相手中了。我之前曾去拜访周勃，但周勃总是与我开玩笑，不重视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和太尉多交往，加深交情？”

陈平认为陆贾说的很有道理，于是趁着周勃过寿，送上了五百金的重礼，并亲自前去拜访，与周勃欢快畅饮，周勃本就对陈平极为佩服，既然陈平主动结交，周勃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两人关系愈加亲密。为感谢陆贾，陈平先后赠送其奴婢一百名、马车五十辆、钱五百万，陆贾则用这些钱在公卿中游说，使得自己名声大振。

自此以后，陈平、陆贾、周勃等人，便在暗中互相串联商议，谋划诛除诸吕之事。

相较于陈平等人的暗中谋划，朱虚侯刘章，则选择了正面硬刚。

一日，吕后在宫中举行酒宴，少年时便入京受封、一直被吕后当做儿子抚养的朱虚侯刘章奉命入宫侍奉。吕后命其担任酒吏，刘章便对吕后请求道，“我是武将的后代，请允许我按照军法来监酒”，吕后同意了他的请求。

众人酒兴正浓时，刘章进献助兴的歌舞，歌舞结束之后，刘章说道，“请让我为太后唱一首耕田的歌谣来助兴。”

吕后看着刘章，笑道，“你父亲倒还知道种田之事，你生下来就是王子，怎么会种田呢？”

刘章点头说道，“臣知道。”

吕后便说，“那你就试着唱唱吧。”

刘章便唱道，“深耕之后，接着播种，苗要疏朗，不是同类，坚决铲除。”

刘章看似是在唱种田之事，实际上显然是在借机暗讽当今的刘吕形势，一时间满堂皆惊，没有人想到刚刚年仅二十岁的刘章，竟然有如此胆量，敢于正面顶撞吕后，尽皆愕然的看着满脸悲愤，眼含热泪的刘章。

吕后自然也听出了刘章的深意，因此凝视着刘章，虽然一言未发，但内心深处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不久，吕氏家族中一人因为喝醉，连忙告罪离开了酒席，刘章便借机追出去，拔剑将其杀死，然后回来禀报道，“有一人逃离酒席，臣已经执行军法将其处死了。”

侍从们听罢大惊失色，吕后则是满眼怒火，双手甚至因为愤怒都颤抖不止。然而，由于吕后已经答应刘章让其按照军法来监酒，如今虽然愤怒，却也无法将其治罪，只能强压怒火。

事情闹到这一步，没有办法继续下去的酒宴只能仓促结束，参加宴会的大臣们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告退，吕后则是一言不发，只是摆了摆手令众人退下，甚至对于刘章的离开也未予理会。

吕后很清楚，此事看似是刘章对于吕氏专权的不满，实际上却是由于自己此前的激烈手段，引发刘氏宗族的剧烈反弹，即便惩处了刘章，也根本无济于事，反而只会火上浇油，因此吕后便也没有追究刘章的罪过。

逃过一劫的刘章，则凭借此事声望大涨，不少仍然忠于刘氏的大臣，纷纷暗中归附刘章。

吕后虽然没有惩处刘章，但也没有打算就此收手。吕后很清楚，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回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想方设法巩固吕氏的权力。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自此之后，吕后的行事作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因为深知刘吕关系无法调和而变得更为粗暴和激烈。

赵王刘恢自尽之后，吕后本想改封代王刘恒为赵王，但刘恒却以自愿替天子守边为由，委婉的拒绝了改封。

实际上，作为刘友和刘恢的兄长，早在吕后赐婚给刘友和刘恢以前，代王刘恒便在吕后的安排下，迎娶了吕氏女子为代王后。

不同之处在于，代王刘恒不仅对于吕后的安排欣然接受，而且与吕王后相处的十分融洽，甚至已经先后育有了四个孩子。正因如此，刘恒虽然拒绝了吕后的改封，但吕后却没有予以深究，也没有坚持改封。

这时，太傅吕产、右丞相陈平上书，以武信侯吕禄是上侯，在彻侯中位列第一为由，请求立他为赵王，吕后欣然应允，于是将次兄吕释之之子吕禄封为了赵王，并追尊其父吕释之为赵昭王。

同年九月，燕王刘建去世，吕后得知消息后，派人杀死了刘建与姬妾之子，随后以燕王刘建无子为由，将燕国废除。次月，即高后八年（前181年）十月，吕后封吕台之子吕通为燕王，又封吕通弟弟吕庄为东平侯。

刘邦原本想要以九大刘姓诸侯王作为刘氏江山的屏障，然而他恐怕怎么也没有想到，由于吕后的强势，在其去世后仅仅十余年，这种格局便完全被打破，原本的九大刘姓诸侯王中，只剩下了代王刘恒、楚王刘交、吴王刘濞三个诸侯王，原本实力强大的齐国则因接连被割让封地而实力大损，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燕国、梁国、赵国全部落入吕氏一族手中，鲁国、淮阳国、淮南国（淮南王刘长为吕后养子）等诸侯王则全都属于亲吕诸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