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审食其之死
三年,入朝。甚横。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厉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请辟阳侯。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自诸吕被灭,汉文帝即位以来,在吕氏已经被订上反贼标签的情况下,要说处境最为尴尬者,当属淮南王刘长和辟阳侯审食其,毕竟两人与吕氏的关系太过紧密。
淮南王刘长虽是原赵王张敖进献给刘邦的张美人所生,但出生后不久,便因母亲在狱中自杀,被交给了吕后抚养。
正因如此,在吕后执政期间,淮南王刘长的处境可以说是刘氏诸王中最好的,然而这也导致在诸吕被灭后,他的处境变得极为尴尬。
更重要的是,刘长作为诸侯王,在封地多有不法之事,虽然汉文帝因为刚刚即位,对诸侯王多采取安抚策略,多次以亲情为由赦免了他的罪行,但此举却让不少朝中大臣颇有微词。
辟阳侯审食虽为开国功侯,但他的地位从一开始就十分尴尬,其他开国功侯或因战功,或因谋略,功劳大小或有不同,但却皆是有功于国家,唯独审食其例外,既不曾征战沙场,也不曾出谋划策,他之所以能够封侯,皆因多年照顾刘太公和吕后等刘邦亲人,这让他在那群开国功臣之中,本就是个比较尴尬的存在。
正因多年的照顾陪伴、同甘共苦,使得审食其一直深受吕后宠信,乃是吕后执政时期的绝对亲信。吕后死后,审食其转任太傅,诸吕被灭时,审食其虽然逃过一劫,甚至再任左丞相,但汉文帝即位后便遭罢免。审食其也知道自己的尴尬处境,至此以后深居简出,以致无论是皇帝汉文帝还是朝中大臣,似乎都已经遗忘了他的存在。
汉文帝三年(前177年),见到朝政趋于稳定,朝廷也停止了对吕氏一党的清算,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淮南王刘长入京朝见皇帝。
从“宗法制”的角度来讲,汉文帝刘恒乃是自小宗入主大宗,因此自从即位以来,他便十分担心难以获得其他刘姓诸侯王的认可,为此采取了多种方式来拉拢和稳定刘姓诸侯王。
在这种大背景下,在接到淮南王刘长请求入京朝见的请求后,汉文帝岂有不应允之理。
刘长入京以后,汉文帝为了向天下展示朝廷与诸侯王之间的友好情谊,不仅时常邀请刘长入宫,更是经常带着他外出游猎,而且始终与刘长同乘一车招摇过市,以对外显示两人的亲密关系。
刘长本就急于改善与汉文帝之间的关系,化解自己尴尬的处境,因此对于汉文帝主动展现出的亲密之举自然十分欣喜,为了拉近两人的距离,刘长对汉文帝根本不以君臣相称,而是一口一个“大哥”,叫的那叫一个亲切。
在汉文帝和淮南王刘长的互相配合下,在外界看来,兄弟二人完全就是一副兄友弟恭、亲密无间的模样,而各取所需的两人也是乐此不疲。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淮南王刘长认为,汉文帝与自己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但同时他也非常清楚,凭借兄弟之情与汉文帝拉近关系,固然能够化解汉文帝对自己的猜疑,但却无法化解其他诸侯王和大臣们对自己的看法,并不能彻底化解自己地位尴尬的问题。
刘长认为,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向外界证明自己与吕氏毫无瓜葛。思来想去,刘长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了一个人的样貌,不是别人,正是与刘长处境同样尴尬的辟阳侯审食其。
在刘长看来,审食其与吕氏的关系众所周知,如果能够亲手将其杀死,岂不是能够证明自己已经与吕氏一刀两断了吗?更何况他与自己还有间接的杀母之仇,自己杀他倒也算是名正言顺。
从小便获封诸侯王的刘长,本就不是遵纪守法之辈,一心想要摆脱困境的他,根本没有考虑擅杀大臣的罪名,直接便带着魏敬等仆从赶到了辟阳侯府。
自从诸吕被灭,辟阳侯审食其为了防止被清算,在他的严令之下,整个侯府上下皆是谨小慎微闭门谢客,而大臣们为了避免受其牵连,也都对其避之不及,曾经在吕后执政时期车水马龙的辟阳侯府,早已变得门可罗雀。
当审食其听到淮南王刘长来访的消息时,已经习惯了清冷的他也不禁有些奇怪,毕竟刘长年少时便已经前往封地就封,两人虽然相识,但却并没有什么交集,一时间也不知道刘长到底为何而来。
审食其虽然不知对方来意,但刘长毕竟贵为诸侯王,他也不敢过于怠慢,否则难免贻人口实。所以,审食其也来不及多想,便连忙带了几个仆从,匆匆来到府外迎接。
审食其带人走出府门,却发现刘长正站在府外阶下,不知在抬头看着什么,审食其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施礼。
刘长听见审食其的声音,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对方,看了一眼面向自己弯腰施礼的审食其,又看了看站在审食其身后不远处恭敬站立的仆从,刘长根本没有理会审食其的行礼,反而趁着对方不备,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根铁锥刺了过去。别说审食其毫无防备,根本反应不过来,就算他早有准备,以两人如此近的距离,也根本躲避不开。
正在躬身施礼的审食其,正因刘长没有任何反应感到奇怪,刚刚想要抬头看看是何情况,还不等他直起身,便感到眼前一花,紧接着胸口处便传来了一股剧痛,甚至来不及惊呼出声,审食其便捂着鲜血直流的胸口倒在了地上抽搐不止,从其胸口流出的鲜血瞬间浸红了地面。
刘长本就颇为勇猛,人称“力能扛鼎”,他这一铁锥下去,毫无防备的审食其当场就被刺了个透心凉。刘长冷冷的看了一眼仍在痛苦抽搐的审食其,见其仍然没有死透,头也不回的命令道,“魏敬,你去送辟阳侯一程吧。”
刘长话音刚落,原本侍立于其身后的侍从之中,立即走出一条身形高大的壮汉,向刘长躬身行了一礼,接着便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上前按住审食其的身体,用匕首将审食其割颈。
由于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想到审食其会在自己府前遇刺,原本跟随他出迎,站在审食其身后的数名仆从,见到如此血腥的一面,全都呆立当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刘长率人远去,一众仆从这才敢上前查看审食其的情况,然而此时的审食其,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刘长杀死审食其后,倒也没有逃走,他先是遣散了仆从,自己则只身一人跑到了皇宫前,脱去上衣跪在宫门前请罪,认出刘长的禁军将士上前询问,刘长却只说自己有罪,再无他言,禁军将领见状,只好入宫向汉文帝禀报。
正在宫中召见大臣的汉文帝,接到刘长跪在宫外请罪的消息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的他,连忙命人将刘长请入宫中询问。
刘长入宫之后,直接跪倒在了汉文帝面前,说道,“臣杀了辟阳侯审食其。”
汉文帝和几位大臣听了一惊,汉文帝有些不解的问道,“你为何杀他?”
“为天下除贼,为母亲报仇”,刘长梗着脖子说道,“臣母当初不应该受赵国贯高刺驾之事牵连,辟阳侯作为吕后身边宠臣,却没有据理力争,此为罪一。赵王刘如意母子无罪,却被吕后所杀,辟阳侯同样没有规劝,此为罪二。吕后册封诸吕为王,大肆残害刘氏诸王,辟阳侯还是没有予以规劝,此乃罪三。”
汉文帝和几位大臣听罢,不禁有些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按照刘长所言,他作为张美人之子和刘氏诸侯王,杀审食其的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但这毕竟是以私刑诛杀开国功侯,影响太过恶劣,实在难以处理。
刘长抬头看了一眼汉文帝,叩首道,“臣如今已为天下除贼,也报了杀母之仇,请陛下赐罪。”
汉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刘长,又看了看侍立一旁的几位大臣,对着几人摆了摆手,这几位大臣如蒙大赦,连忙拱手告退。待到几人离开,汉文帝这才起身,看着刘长叹了口气,说道,“你先起来吧。”
刘长闻言,起身侍立一旁,静等发落。
汉文帝看了刘长一眼,却陷入了沉思。按理来说,刘长的确犯下了大错,但自吕后执政以来,朝廷与刘姓诸侯王的关系便极为紧张,自己即位以来用尽办法,才使得双方关系有所缓和,如果自己按照律法对淮南王刘长予以惩处,不仅会让自己这几年的努力付之东流,恐怕还会加剧双方的裂痕,这不是汉文帝愿意看到的。
与此同时,汉文帝又想到,自己是否可以借此机会,对那些功勋老臣和外戚予以震慑呢?
当初,审食其之所以能够在“诸吕之乱”中逃过一劫,除了陆贾、朱建的帮助,更为重要的便是其辟阳侯的身份。
自古以来便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而自汉朝建立以来,还从来没有过彻侯因罪被杀的先例,因此即便陈平、周勃等人曾与审食其是政治对手,但皆为彻侯的他们同时却又是利益共同体,他们之所以不杀审食其,正是出于彻侯的利益考虑。诸吕被灭后,审食其便已经失势,将其置之于死地毫无益处,反而会开彻侯被杀的先河。
周勃、灌婴等功勋老臣虽然有功于江山,但长久以来,他们却也自持功劳而多有居功自傲之事,再加上自己乃是被这些功臣所拥立,以致汉文帝虽然贵为皇帝,但面对这些功勋宿将也不得不小心翼翼。
经过汉文帝数年的努力,虽说如今“君弱臣强”的局面已经有所缓解,但却仍有不少彻侯因为被遣归封地而不满,既然作为诸侯王的刘长不可轻易惩处,倒不如借此机会对这些功臣宿将予以震慑。
此外,为了对抗功勋老臣,自己这些年重用薄昭、窦婴等外戚,但又不得不防止诸吕的故事再度上演,外戚再度做大。如今审食其之死,对这些外戚也是一个极大震慑,毕竟审食其当初便是依靠外戚上位。
更何况,以诸侯王和功勋大臣相互牵制,不正是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看到的局面吗?
想到此处,汉文帝转头看向刘长,轻咳了一声说道,“虽然你擅杀大臣,但念在你乃是皇室宗亲,而辟阳侯确实有罪在先,朕便不治你的罪了,你下去吧。”
刘长听罢颇感震惊,他虽然想到皇帝不会因为审食其的死严惩自己,毕竟审食其自己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擅杀大臣,皇帝竟然丝毫不怪罪自己。
看着刘长有些不敢相信的眼神,汉文帝勉强笑了笑,点头道,“朕赦了你的罪,你下去吧。”
刘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施礼谢恩,就此退了出去。
此事传开之后,虽然大家不知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诸大臣,包括薄太后、太子刘启都对淮南王刘长极为忌惮,而本就有些叛逆的淮南王刘长见众人如此态度,却是越来越嚣张跋扈,归国之后更为横行无忌,然而汉文帝对此却是不闻不问。
不久之后,得知刘长胡作非为的袁盎,向汉文帝进谏说,“诸侯太过骄纵,日久必然生患”,希望汉文帝能够对刘长施以惩戒,然而汉文帝却仍是置之不理。
结果,诸大臣对于汉文帝这个令人越来越捉摸不透的皇帝,由此愈发敬畏。
辟阳侯审食其之死,不仅使得群臣震慑,那些回到封地的彻侯更是人人胆战心惊,唯恐哪天屠刀就会落到自己头上。就连一生征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周勃,也因担心自己被杀,对巡视地方路过绛县的河东郡守、郡尉畏惧非常。要知道,两三年前,周勃可是连皇帝都敢威胁,如今却落到了这等草木皆兵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