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贾谊的宦海沉浮
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汉朝初期,因沿用秦朝的军功爵制,朝中大权皆由开国功臣所把持,虽然汉高祖刘邦也曾多次下诏招贤纳士,但不仅数量较之开国功臣太少,而且职位普遍较低,对于开国功勋的权势影响极小。
直到汉文帝即位以后,因为对功臣权势过大的忌惮,为了稳固皇位,稀释功勋集团的权力,这才开始大力纳贤取士。
当然,汉文帝提拔官员,并非一味只看出身和忠心程度,同样极为重视才能,且能够做到知人善任。正因如此,汉文帝才能在逐步收权的同时,将朝政打理的井井有条,其中的典型便是对于张释之和贾谊的任用。
张释之是南阳郡堵阳县人,家中颇有资财,于是通过捐官出任郎骑。由于没有背景,加上吕后执政以来朝局动荡,以致张释之入仕十年,钱没少花,却始终难得升迁,于是便打算辞官回家,素知其德才兼备的中郎将袁盎,便向汉文帝推荐了张释之。
汉文帝于是召见张释之考察其才能,张释之先是陈说治国方略、利国大计,汉文帝见其满口国家大政方针,多有空想之语,便命其不要高谈阔论,而要贴近实际,提一些能够立刻实现的建议。张释之便改变策略,就秦亡汉兴之事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提出了一些可行性很高的改变措施,汉文帝听后十分满意,认为其果有才干,遂任命其担任谒者仆射,主掌上传下达之事。
刘恒于上林苑观虎,向上林尉询问虎圈事务,上林尉难以回答,看管虎圈的啬夫则对答如流,文帝因此认为上林尉不合格,便让张释之传诏以啬夫取代上林尉,张释之则认为如果因为啬夫伶牙俐齿就越级提拔,容易形成不正之风,汉文帝于是采纳了张释之的意见,取消了任命。
汉文帝见张释之敢于直言,归途中又考察了一番他的才能,感觉非常满意,不久便将其升任公车令,掌管司马门和夜间巡视宫中。
担任公车令期间,太子刘启和梁王刘揖没有按照制度在司马门下车,张释之却丝毫不理会对方的身份,直接带人阻止两人入宫,并向汉文帝弹劾两人,以至于汉文帝甚至不得不摘下帽子亲自赔罪,承诺今后必定严加管教,而薄太后更是亲自下达赦令,张释之这才放人。
汉文帝见张释之执法不畏强权,便又先后任命其为中大夫和中郎将。后来,汉文帝前往霸陵查看自己的陵墓,并对大臣们说,“用北山的石头作为棺椁,以切碎的苎麻丝絮堵住缝隙,再用漆粘涂在上面,难道还有人能够打开吗?”大臣们闻言连连称是,全都随声附和。
张释之却不合时宜的进谏说,“如果棺椁里有能够引起人们贪念的东西,即使封铸南山做为棺椁,也会有缝隙;如果里面没有能够引发人们贪念的东西,即使没有石椁,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直接给汉文帝浇了一盆冷水。
虽然张释之常常犯颜直谏,但汉文帝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对他的正直敢言极为欣赏,因此后来又升任他为廷尉。对于性格刚正,执法严明的张释之来说,主掌司法事务的廷尉的确是最为合适的职位,而“执法不阿”的张释之也确实没有辜负汉文帝的信任,始终兢兢业业、公正廉明。
贾谊是洛阳人,从小就聪明伶俐,从年少时起便颇有才名,后师从荀况的学生张苍。年纪渐长,河南郡守吴公听闻其名,将其召入门下,在贾谊的辅佐下,河南郡治理地方的政绩被评为天下第一。
汉文帝即位后,听闻河南郡治理有方,便擢升吴公为廷尉。对贾谊十分器重的吴公,便又将贾谊推荐给了求贤若渴的汉文帝。汉文帝因此征召贾谊为博士,当时年仅二十一岁的贾谊,乃是众博士中最为年轻的一位。
贾谊不仅年少成名,而且自身确实有才能,在担任博士期间,每当汉文帝提出问题让众人讨论时,贾谊每每有精辟见解,并能针对性的提出意见,不仅因此得到了同侪的一致赞许,而且博得了汉文帝的欣赏,从而得以被破格提拔,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被提拔为了太中大夫。
不过,也正是由于贾谊太过年轻,缺乏施政经验,导致他虽然常常有独到见解,但考虑事务往往不够全面,在制定一些政策时,通常只考虑了实行之后能够取得的成效,但并未考虑到可能带来的危害,以至于其自身显得太过锋芒毕露。
例如贾谊提出的礼制改革,作为一个刚刚入仕不久的臣子,敢于挑战历史遗留问题,确实勇气可嘉,且礼制改革的确对于树立皇帝权威有所帮助,但这个策略显然不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尤其是其中提到的“礼者禁于将然之前,法者禁于已然之后”,甚至极可能带来极为严重的负面效果。
秦汉以来,由于大力推行军功爵制,朝中功勋老臣多以战功封爵,且绝大多数都是泥腿子出身,他们不修礼法,注重以暴力手段解决问题,哪怕是在朝会、祭祀这种庄严时刻,这些功臣宿将也难以做到尊卑有序,动辄吵成一团,甚至拳脚相加。
贾谊提出的“礼者禁于将然之前,法者禁于已然之后”,固然能够形成道德伦理约束机制,但对于这些功勋宿将来说,这无疑成为了限制自己行为的枷锁,在当初“君弱臣强”的局面下,此议立即便遭到了周勃、灌婴等人的强烈反对,结果非但无法予以推行,反而使他自己成为了功勋老臣的眼中钉。
更为关键的是,贾谊的主张太过操切,汉文帝若完全更定汉制、重修礼制,势必要自上而下掀起一场全国性的“革新”。这般激进的主张,显然与新帝刚刚即位、急于求稳的形势不符。
因此,即使贾谊提出的很多政策都极有建设性,但由于其缺乏施政经验,再加上年少轻狂急于求成,以及先秦纵横家夸饰文风的影响,言辞往往有意夸大社会危机之意,以求引起君王的关注,从而为自己赢得大展宏图的机会,这导致他提出的很多政策往往不合时宜。正因如此,汉文帝虽然欣赏他的才干,但却始终未将其放在重要职能部门,对于他的很多建议也只是部分采纳,更多予以了回绝。
汉文帝四年(前177年)十二月,丞相灌婴去世。正月,汉文帝任命御史大夫张苍为丞相。张苍是河南郡阳武县人,秦时曾任御史大夫,后来因罪逃亡,再后来又跟随刘邦西进灭秦,西汉立国后历任常山太守、代相、赵相等职,后入朝为计相,为西汉制定历法和度量衡,校正《九章算术》,获封北平侯。高后八年(前180年),张苍出任御史大夫,并与周勃等人迎立汉文帝。
张苍虽然也是开国功侯出身,但因其早年曾师从儒家大师荀子,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他,在为人处世方面十分谦恭,与那些居功自傲的开国元勋形成了鲜明对比。纵使对汉文帝有拥立之功,但他仍然十分重视君臣之礼,对汉文帝始终恭恭敬敬。在开国功臣逐渐凋零的情况下,张苍已是少有的仍然在世的开国老臣,由他继任丞相,倒也顺理成章。
张苍升任丞相后,汉文帝本想征召河东郡郡守季布接任御史大夫一职,后因季布极为勇武,且喜好喝酒而放弃,最终选择了任命“围”为御史大夫,可惜的是史料对于“围”并无过多介绍。
趁着朝廷的这次人事变动,汉文帝原本也想将贾谊提拔为公卿,然而贾谊早已被功勋老臣们视为眼中钉,汉文帝此议一出,便立即遭到了这些老臣们的强烈反对。
彼时,功勋大臣们在朝中的势力已经急剧萎缩,甚至就连身家性命都时刻遭受威胁,他们自然不愿再让贾谊这种深受文帝宠信,又致力于限制功勋大臣权势的大臣再位居高位,因此这些老臣纷纷上书,以贾谊“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为由强烈反对贾谊位居公卿。
汉文帝见贾谊已经引起众怒,为了缓和朝中矛盾,便将贾谊外放为了长沙王太傅,前往长沙国辅佐长沙王吴着。此举既是为了保护贾谊,防止他持续受到大臣们排挤攻击,也是为了锻炼贾谊的施政才能。
然而,年少成名的贾谊,本就有些年少轻狂,很少经历挫折的他,非但没能理解汉文帝的良苦用心,反而认为自己是因被大臣排挤而被贬,因此一路南下的他心情极为郁闷,在途经湘江时,想到曾经一样被贬的屈原,贾谊写下《吊屈原赋》,在凭吊屈原之余,抒发自己的怨愤之情。
当汉文帝将贾谊外放长沙国后,原本已经沉寂的彻侯们认为这是自己的胜利,认为汉文帝仍然要顾及自己这些彻侯的想法,因此再度活跃起来。汉文帝注意到了这种现象,于是立即做出应对。
在现存彻侯之中,功勋卓着且曾任丞相的周勃声望地位无疑最高,他在被遣归封地后,因为审食其之死,也曾陷入极大的恐惧,以致在面对巡视地方的郡守、郡尉时,常常身披铠甲,命令家人手持兵器接见。
在贾谊被贬后不久,有人据此告发周勃谋反,汉文帝立即将这件事交给廷尉,廷尉又将此事交给长安令处理,周勃也被押赴长安问罪。
在被押赴京城后,周勃陷入了极大恐惧,而且屡受狱吏欺辱。为了换取生路,周勃以重金贿赂狱吏,通过狱吏求取儿媳的帮助(其子周胜之迎娶汉文帝之女),后又献出大量钱财给外戚薄昭,换来薄太后出面求情,再加上袁盎等人的积极活动,汉文帝这才将周勃释放。
汉文帝自然知道周勃没有谋反之心,他只不过是在用此举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那些功侯罢了。经此一事,重新回到封地的周勃,再也不敢过问政事,而当那些功侯们得知了周勃的凄惨模样后,这才想起汉文帝早已不是那个初入京城的诸侯王了,朝政得以重新稳定下来。
得知了周勃事件后,贾谊这才意识到,汉文帝不是楚怀王,自己自然也不必再做屈原,遂重新收拾起心情,认真梳理政务。为了尽快回到京城,即便远在长沙国,贾谊仍然十分关注天下大事,并时常给汉文帝上书进言。
例如周勃被捕后,贾谊便曾上书求情,建议文帝以礼对待大臣。又如汉文帝在下令更造四铢钱的同时,下诏废除盗铸钱令,允许私铸钱币,并将蜀郡的铜山赐给宠臣邓通,又允许吴王刘濞开豫章铜山铸钱,以致邓氏钱和吴钱遍布天下,贾谊因此又上《谏铸钱疏》,建议汉文帝下令禁止私铸。
汉文帝六年(前175年),在外放长沙两年多后,汉文帝重新征召贾谊入京,并于未央宫祭神的宣室接见贾谊,与之详谈整日。
正所谓“山河易改,本性难移”,经过两年多的外放锻炼,贾谊的才能固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但他的性情却并未发生大的改变。这让对其才能依旧钦佩的汉文帝,根本没有办法对其委以重任,只好又将贾谊任命为了梁王刘揖的太傅。
梁王刘揖不仅是最受汉文帝宠爱的小儿子,而且其封地相较于长沙国,距离京城更近。汉文帝虽然不认为贾谊能够承担重任、独当一面,但也不愿意就此浪费他的才能。
毕竟,如果仅仅作为一个出谋划策的谋士,贾谊还是十分称职的。正因如此,汉文帝才选择将其安排在了距离京城更近的梁国,以便于能够随时征召其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