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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治安策》

是时,匈奴强,侵边。天下初定,制度疏阔。诸侯王僣拟,地过古制,淮南、济北王皆为逆诛。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

——《汉书·贾谊传》

淮南王刘长作为刘邦之子,乃是诸侯王中辈分最高、最年长者,他的死虽然疑点重重,但对于各诸侯王无疑是个极大的震慑。自此之后,诸侯王对于朝廷不敢再有任何轻视和违拗。

匈奴方面,在右贤王试探失败后,冒顿单于因为病重,也不得不暂时停止南侵,遣使与汉朝重修于好。在给汉文帝的信中,冒顿单于一方面表示右贤王当初乃是受人蛊惑擅自行事,自己对于右贤王破坏汉匈和约的行为也很恼怒,已经惩罚他去攻打月氏了,以此替右贤王开脱;另一方面却又说匈奴已经平灭月氏,并平定了楼兰、乌孙、呼揭等西域二十六国,毫不掩饰威胁之意。

汉文帝接到书信后,在与大臣们商议之后认为,如今匈奴势大,汉廷内部刚刚稳定,且正处于稳定恢复期,并不适宜贸然开战,便同意了冒顿单于的修好之请,同样派人出使匈奴修好。

汉文帝六年(前174年),冒顿单于病逝,其子挛鞮稽粥即位,是为老上单于。汉文帝得知后,为了延续与匈奴的和平局面,延续和亲政策,选派翁主(即诸侯王之女)远嫁匈奴,同时派宦官中行说陪同公主出嫁,照顾翁主。

中行说不愿意前往,但汉文帝认为中行说来自燕地,对匈奴比较了解,因此强行派其前往,中行说不敢违抗诏命,但却因此怨恨朝廷和汉文帝,暗暗发狠,“你要派我去,我一定会让你们后悔的。”

和亲的队伍抵达匈奴之后,心怀怨恨的中行说当即背汉降匈,老上单于因其熟悉汉朝形势,对其也是日益宠幸。

虽说此前韩王信、燕王卢绾等人也曾叛逃匈奴,但要说到对汉朝危害最大的叛逃者,中行说绝对首当其冲。

中行说背叛汉朝之后,便极力挑拨汉匈关系,例如汉匈关系缓和后,大量精美丝绸和精细食物流入匈奴,匈奴贵族对此极为喜爱,而中行说则敏锐意识到,如果长期遭受汉朝的经济和文化渗透,匈奴人的抢掠习性必被瓦解。

于是,中行说便让人穿上丝绸做的衣服,骑马在荆棘丛中驰骋,丝绸很快被划破,他又命人换上匈奴人传统的皮袄,再次在荆棘丛中驰骋,结果皮袄完好无损,老上单于见状,遂禁止匈奴贵族过分奢靡。

又如汉朝给单于写信,通常写在一尺一寸的木牍上,开头文词是“皇帝恭敬地问候匈奴大单于平安”,之后才是正文。中行说则以弘扬国威为由,劝说单于用一尺二寸的木牍给汉朝写信,不仅印章和印泥都加大加宽,并且将开头改为了“天地所生、日月所安置的匈奴大单于恭敬地问候汉朝皇帝平安”,语气极为傲慢。

更为要命的是,中行说不仅教给了匈奴人分条记事等先进知识,辅佐老上单于提升匈奴国力,更是极力调动匈奴人好战的情绪,而且“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希望老上单于挑选汉军防守薄弱处进行攻击抢掠。汉文帝以后汉匈关系的日益恶化,可以说离不开中行说的投敌挑拨。

不过,中行说的叛变虽然给汉朝带来了极大的威胁,使得匈奴频繁南下劫掠,但那已是后话。至少在汉六年前后,在汉文帝延续和亲政策的情况下,汉匈双方还维持着相对和平的局面。

与此同时,西汉经过汉文帝的数年治理,至少看上去已是日渐稳定繁荣,不少大臣皆纷纷上书夸赞汉文帝治国有道。

就在满朝文武都洋溢在稳定祥和氛围中时,有人却透过和平的表象,看到了国家仍然存在的不稳定因素,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梁国太傅贾谊。针对匈奴掠边、制度疏漏、诸侯僭越等问题,贾谊接连给汉文帝上了数道奏疏,希望能够引起汉文帝的重视,这便是着名的《治安策》。

在这些奏疏中,贾谊先是劝谏汉文帝不应该被眼下的和平稳定所迷惑,指出只有诸侯各遵法制,兵戈不兴,民众安宁,匈奴宾服,四夷向往,百姓淳朴,讼狱衰息才算是真正海内升平。

接着,他针对诸侯王和匈奴问题做了具体阐述,其中说道:分封诸侯国太大,其势力强大必然犯上作乱,下民横遭祸殃,皇上日夜悬心,这绝非使上下安全之策。

天下如今之所以还比较安定,是因为大诸侯国的国王年纪还小,没有成年,朝廷安置在那里的太傅、丞相还掌握着政事。几年以后,诸侯王全都加冠成人,他们血气方刚,而朝廷委派的太傅、丞相却都要因为年老称病还乡了,这些诸侯王到时必然会自上而下普遍安插亲信。若是如此,他们的行为与淮南王、济北王又有什么区别呢?到了那时,再想求得天下安定,即使是唐尧、虞舜在世也办不到了。

我知道陛下会认为我这是危言耸听,但陛下不妨想想,假如天下仍像过去一样,即韩信仍为楚王,英布为淮南王,彭越为梁王,韩王信为韩王,张敖为赵王、贯高为相,卢绾为燕王,陈豨为代相的话,陛下在这种情况下即位,还能觉得自己安全吗?那是不可能的。

天下纷乱之际,这些人和高皇帝一起共事,如不借助他们的势力则不可能成功夺取天下。这些人中个别佼佼者可谓中涓之臣,其余则才能低劣只配做舍人之类的属官,但高皇帝登上天子宝座后,却皆分膏腴之地给他们称王,多者达百余城,少的也有三四十县,恩德可谓深厚。

但那之后的十年间,这些诸侯王造反的便有九起。陛下与这些人,既不是通过亲身较量迫使对方为臣,他们的王位也不是陛下所封,恐怕想要像高皇帝那样,求一时平安都很难做到。

当然,陛下可以说这些都是异姓王,那臣再举例宗室之王看看。

假如刘肥仍为齐王,刘交为楚王,刘如意为赵王,刘友为淮阳王,刘恢为梁王,刘建为燕王,刘长为淮南王,如果陛下在这六七个亲贵还在时即位,还能够治理好国家吗?依臣之见,陛下也不可能。

这些王,虽然名义上是臣,但实际上却自以为是皇帝的兄弟而不论君臣之义,无不处心积虑想要称帝为天子。他们擅自拜官封爵,赦免死罪,僭越天子仪仗,阻挠朝廷法令,更有像刘长那样的,连诏令都不肯听,甚至连奉诏入京都不能,又岂能依法将其治罪?

陛下虽然贤明,又如何能够治理呢?所以说疏者为王必然危险,亲者为王必然叛乱,这是再明显不过的。

臣总结高皇帝以来的诸侯叛乱发现,基本都是实力强的先行反叛。楚王韩信最强,便最先反;韩王信依仗匈奴次之;贯高得到赵的资助再次之;陈豨兵力最精,便也反了;彭越依靠梁地百姓,也紧随其后;英布统御淮南百姓,便也反了;卢绾力量最弱,所以最后才反。

长沙王吴芮不过两万五千户,功劳最少反而得以保全。可见,势力弱小而对朝廷最忠,并不仅仅是性情不同,也是形势使然。

假如让樊哙、郦商、周勃、灌婴也坐拥数十城为王,到如今恐怕也因为造反被灭了;假如让韩信、彭越之辈只是作为彻侯,到如今说不定也能存活下来。

因此,如果希望诸侯都忠于朝廷,便不如让他们都像长沙王那样弱小;希望臣子不遭受菹醢之刑,则不如让他们像樊哙、郦商等人那样;希望天下得到安定,便不如多封诸侯而减弱其势力。

力少容易用礼仪约束,国小则难以对朝廷产生邪心。如此,诸侯不敢有异心,只能争先恐后向天子效命,天子对臣子诸侯才能做到如臂使指。

割地分封应该定下制度,将齐、赵、楚等国分成若干小国,让刘肥、刘友、刘交的子孙分别称王,直到其地分完为止,燕、梁等国亦如此,即便是子孙少的,也可以先分几个诸侯国空在那,待其子孙出生后,让其就国为君。凡诸侯之地因犯罪而充入朝廷的,则可以用来作为彻侯封邑或封给其子孙。如此,诸侯国虽被削弱,但天子却未得其地,天下人也不会说天子是贪图土地,而只会夸赞陛下仁慈。

如此一来,即便日后继承天子之位的还是不会走路的婴孩,天下也照样能够太平,甚至以遗腹子即位,天下也不会发生动乱。一朝实现太平,后世也会称颂圣明。

如今匈奴倨傲无礼侵略边境,乃是天下最大的祸害,而朝廷每年却要送给他金银丝锦彩帛。

征召号令夷狄,是帝王掌握的权柄;向天子进贡,则是臣下应有的礼数。如今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已成倒悬之急。

现在西部、北部边郡,虽有高爵也难以免除徭役,五尺以上的孩子都要备战戍守,侦查哨兵为了照看烽火昼夜不眠,将士们披着甲胄而卧,这难道不是急需解决的问题吗?

陛下如何忍受得了以皇帝之尊却甘为戎人之诸侯,不仅气势上低下屈辱,祸患还并未因此停息,如此下去如何是好?依臣的估算,匈奴的人口不过汉朝一个大县,以天下之大却被一县之众所困,怎能不让人感到羞愧。

国家已经穷困,内忧外患只在早晚,然而为陛下献策的大臣们却纷纷说“天下太平、不可动摇”,岂不是谄媚之言?贾谊甚至希望汉文帝任用自己来主持对匈奴的事务,表示自己一定能够杀死匈奴单于,降伏叛徒中行说。

最后,贾谊又针对秦汉以来礼仪崩坏的问题进行了讨论,他指出:如今平民住房的墙壁都可以用帝王的先秦天子服饰来做装饰,低贱的歌女艺伎甚至可以用皇后的服饰。皇帝为节俭尚且穿着质地粗劣的服饰,那些富民却可以用华丽的绣织品去装饰房屋墙壁,皇后用来装饰衣领的高级丝绸,平民小妾却用它来装饰鞋子,这难道不是礼制悖乱吗?

确定君臣地位、规定上下等级,父子之间讲礼仪、六亲之间守尊卑,这才能建立正常的社会秩序,并表示秦朝正是由于抛弃礼义廉耻,所以君臣关系混乱,六亲之间互相残杀,邪恶之人到处作乱,最终导致百姓叛离朝廷。因此,希望汉文帝能够加强君主权威,明确君臣礼仪,如此才能驾驭百官。

在天下逐渐承平的情况下,汉文帝和不少大臣的确有了一丝倦怠,贾谊的《治安策》无疑给所有人泼了一盆冷水,让大家意识到了国家仍然存在的问题。

虽然当时汉朝的确存在着一些隐患,但贾谊在《治安策》中对于这些问题无疑也有夸大之语,为的就是引起汉文帝的重视,不要因为眼下的一点成就,便认为天下已经安定,就此沉迷享乐。

贾谊的这数道奏疏,固然是用心良苦,可实际上,谁也无法否认,自汉文帝即位以来,在他的治理之下,西汉的确是日益稳定繁荣。

如今,功臣宿将威胁不再,诸侯王尽皆臣服,边关少有战事,百姓安居乐业,商业蓬勃发展,自秦末战乱以来,国家好不容易进入和平发展时期,无论是汉文帝还是朝中大臣,谁又肯再去打破这番安宁。

因此,贾谊所提出的问题,虽然引起了汉文帝的重视,但对于贾谊所提出的一系列措施,汉文帝考虑到如今天下形势,并未全部采纳,即使采纳的部分措施,也没有立即予以实施,更没有因此将贾谊调回朝廷负责具体事务。

不过,正所谓“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贾谊的《治安策》还是一定程度上警醒了汉文帝,对于汉文帝此后数年的施政,乃至于数十年后汉景帝和汉武帝时期的政策,都有着不小的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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