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七国之乱(中)
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後擅权,多所变更。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雠,反以亡躯。
——《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当初,汉文帝因周亚夫治军严谨,曾在临终前嘱托太子刘启,表示周亚夫此人可以重用。因此,当汉景帝得知吴王刘濞等人叛乱,而汉初开国将领又大多去世的情况下,决定重用周亚夫等新生代将领。
为此,汉景帝立即重设太尉一职,并以周亚夫充任,希望他能像其父周勃当年平定“诸吕之乱”一样,剿灭吴楚叛军。然而,当汉景帝准备调集军队交由周亚夫统率时,尴尬的一幕却出现了。
汉文帝时,为了收回大权、平衡朝中势力,一方面大肆打压朝中打功勋老臣,另一方面则提拔了大量新晋官员。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朝中的功勋老臣与贾谊、晁错等新晋官员矛盾极深,前有文帝时贾谊因排挤被贬,后有景帝时袁盎等诸功大臣排挤晁错,只不过这次被贬的却是袁盎。
与此同时,汉景帝即位后不久,对朝中人事进行调整,重用晁错等太子宫旧臣,以至于汉文帝的旧臣大多被架空或改任,此举又导致文帝旧臣与晁错等新晋宠臣产生矛盾。尤其是丞相申屠嘉之死,更是让双方的关系变得彻底无法调和。
因此,汉景帝当时面临的局面便是,功勋集团和文帝旧臣都对汉景帝的用人策略极为不满,对于晁错等新晋宠臣则是极度排斥。
当初汉高祖刘邦在大封功臣时,曾定下“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的誓言,保证这些功臣的赏赐惠及后代,然而削藩却打破了这个誓言,因此除了诸侯王之外,功勋集团对于削藩同样极为抵触。毕竟,汉景帝今天能削去这些诸侯王的封地,在这个誓言被打破之后,谁又敢保证未来他不会对自己这些彻侯下手。
对于削藩,大臣之中本就有些人持反对意见,再加上以上的诸多原因,所以汉景帝的削藩不仅在诸侯国阻力重重,就算是在朝廷,也没能获得太多人的支持。
因此,当“七国之乱”爆发时,功勋集团和很多大臣非但没有站在朝廷一边,反而持有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正因如此,当汉景帝刘启得知吴王刘濞等人叛乱,下诏调集军队之时,由于军中很多将领都是功勋集团后代,这些人面对汉景帝的征调,要么直接以生病为由闭门不出,要么阳奉阴违拖拖拉拉,结果竟然导致朝廷一时间难以调动兵马,更是陷入了无将可用的尴尬境地,以至于汉景帝不得不从地方调集军队交由周亚夫指挥。
当初,周亚夫因为治军严谨受到汉文帝的欣赏,认为其可以作为太子刘启的肱股之臣,因此在临终之际嘱咐刘启要善用周亚夫。然而,周亚夫固然带兵有方,但作为周勃之子的他,毕竟也是功勋集团的一员,在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情况下,他也难免有抵触情绪。
于是,汉景帝便陷入了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他有心重用周亚夫,但周亚夫却与其他将领一样,“恰好”疾病缠身,无法起身应征。
外有诸侯叛乱,内有大臣武将反对,这使得朝廷立即陷入了危局之中。
面对如此情形,汉景帝只得再次召见晁错商议对策,但晁错面对如此局面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苦无良策的情况下,晁错甚至想出了让汉景帝御驾亲征,由自己留守京城,为大军筹措补给的办法。
此前,在吴楚叛乱的消息刚传到京城时,晁错认为袁盎曾在吴国担任宰相,必然知道吴国内幕,再加上原本就与自己有旧怨,于是打算趁机将其除掉,为此找来丞史商议,说道,“当初袁盎收了吴王那么多钱,专门替他遮掩,说他不会反叛。既然如今反叛已成事实,我打算上书请求惩治袁盎,他必然知道吴王刘濞叛军的内情,如此也可让朝廷有针对性的做出应对。”
丞史却认为不妥,劝说道,“吴王刘濞策划谋反已经几十年了,收取其贿赂的又何止袁盎一人。如果吴王不反,你杀袁盎尚可震慑那些官员;如今吴王已反,你再诛杀袁盎,岂不是将那些大臣全部推向了吴王一方?何况,袁盎在吴王叛乱之前便已经被罢免,此后一直居于京城,他能知道什么内情?”
晁错认为丞史说的并无道理,只得暂时放弃了除掉袁盎的想法,转而思索起其他对策。
晁错虽然放弃了除掉袁盎,但他的这个想法不久后却流传了出去,袁盎得知消息后大怒。
袁盎早在文帝时便与晁错矛盾重重,后又因晁错的举报而被罢免,内心深处早已对其恨之入骨,如今自己无职无衔、闲居京城,却没想到晁错仍然不放过自己,竟然还想置自己于死地,他岂能不怒。
袁盎虽然免职闲居,但也并非对朝中形势毫不知情,他知道如今晁错和汉景帝处境尴尬,因此在略微思索之后,便想到了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计策。
袁盎虽然想到了计策,但如今无官无职的他却根本没有办法入宫面见皇帝,在脑海中盘算了一番之后,他最终决定寻找窦婴的帮助。
窦婴早年不仅同样担任过吴相,而且此前在朝堂明确反对过晁错的《削藩策》,因此与晁错矛盾极深。
更为重要的是,吴王刘濞起兵叛乱之后,汉景帝曾希望窦婴能够领兵平叛,但窦婴却一再以患病为借口推辞,以至于汉景帝愤然说道,“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因此袁盎认为窦婴一定会帮助自己。
想到此处,袁盎立即动身前去拜访窦婴,然后开门见山的对窦婴说道,“如今正是除去晁错的大好时机,你可愿意帮我?”
窦婴对于晁错的不满由来已久,闻言便问道,“如今晁错荣宠不衰,如何能够将之除去?”
袁盎便对窦婴分析了一番朝中的形势,然后说道,“如今诸侯叛于外,功勋老臣、朝廷勋贵反于内,一切皆由晁错所致,陛下难道还能保他晁错不成?”然后便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窦婴。
窦婴听罢,仔细思考了一番,认为袁盎的计划的确可行,便同意了他的计策,并连夜带着袁盎入宫面见汉景帝。窦婴虽然如今也是辞官闲居,与袁盎一样无官无职,且与窦太后关系很差,但怎么说也是外戚,入宫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两人来到宫门后,由于袁盎无法入宫,窦婴便让其在宫外等待召见,自己则独自一人先行进入了皇宫。见到汉景帝后,窦婴以袁盎有平叛良策为由,请求汉景帝召见袁盎。
汉景帝如今正愁没有办法,想到袁盎曾经担任过吴相,对吴国的情况应该多有了解,听到他有平叛良策,便也想听听他的建议,于是召其觐见。
袁盎入宫之后,才发现晁错竟然也在场,不过还没等他多想,汉景帝便已经向他询问有何平叛良策,袁盎先是表示吴楚叛乱必败,以表明自己是站在朝廷一边的,然后以自己的计策需要保密为由,让皇帝屏退包括晁错在内的其他人,汉景帝见其如此神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好办法,便同意了他的请求,挥手让晁错等人退下。
待到晁错离开,袁盎这才说道,“吴楚送来书信,说高祖皇帝分封子弟为王,如今贼臣晁错擅权贬谪诸侯,削夺他们的土地,因此他们才反叛,且他们打出的旗号便是西进诛讨晁错,恢复他们原有的封地。如今要平定叛乱,只有斩杀晁错,然后派出使者赦免吴楚等七国的罪过,恢复他们原有的封地。如此,他们便没有了叛乱的理由,朝廷不用动用武力便可平息叛乱了。”
其实汉景帝、袁盎他们都很清楚,吴王刘濞等诸侯王虽然打着“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但这不过是他们谋反的借口罢了,就算诛杀了晁错,他们岂会轻易罢兵。袁盎此举,看似是在帮助汉景帝谋划平叛的策略,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当今形势,迫使汉景帝在功勋集团、文帝旧臣和晁错等亲信之间做出选择罢了。
说到底,袁盎的这次入宫,乃是典型的逼宫行为。听了袁盎的所谓“平叛良策”,汉景帝不用多想,便明白了袁盎的用意。
面对袁盎的建议,汉景帝陷入了两难境地,如果他选择妥协诛杀晁错,那么功勋集团势必会奉命出兵平叛,而吴王刘濞等人叛乱的真面目也会被戳穿,但如此一来功勋集团和文帝旧臣的势力必然再度高涨;可如果继续重用晁错等人,那么自己也只能像晁错建议的那样,被迫御驾亲征了,可是从未领兵他,真的能率兵平定叛乱吗?他的心里实在没底。
看着陷入沉思的汉景帝,袁盎和窦婴也不敢迫之过甚,只好站在一旁等待汉景帝做出最终的抉择,良久之后,汉景帝这才长叹了一口气,感叹道,“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万般无奈之下,汉景帝还是被迫向现实妥协,同意了诛杀晁错的建议。
见此情形,袁盎和窦婴总算松了口气。不过,既然汉景帝已经选择了妥协,袁盎和窦婴对于吴楚叛乱自然也就无法置之事外了,毕竟如果迫使汉景帝杀了晁错,但叛乱却没有被平定,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因此,在汉景帝表示愿意妥协后,袁盎也主动请命,表示自己愿意出使吴国,窦婴也随之表示愿意领兵出征。
次日,随着汉景帝同意诛杀晁错的消息传出,原本那些“看热闹”的功勋大臣和文帝旧臣,也都纷纷入宫向汉景帝表忠心,表示愿意为朝廷平叛出力。
不久后,汉景帝任命袁盎为太常,携带赦免诏书前往吴国,说服吴王刘濞退兵,同时任命窦婴为大将军,任命周亚夫为太尉,命两人率兵出关平叛,栾布等旧臣亦随之被启用。而晁错在得知消息后,虽然心有怨恨,但也知道汉景帝是受形势所迫,只得闭门居家等死。
汉景帝虽然被迫做出了妥协,但对于晁错这种忠心辅佐的大臣,又哪里能说杀就杀,纵使袁盎、窦婴等人已经领命出发了十多天,但汉景帝却迟迟没有下达诛杀晁错的诏书。
眼见皇帝难以最终下定决心,丞相陶青(开国功臣、开封侯陶舍之子)、中尉陈嘉(开国功臣、复阳侯陈胥之子)、廷尉张鸥(开国功臣、安丘侯张说之子)等人,联络大量功勋集团和文帝旧臣联名上书弹劾晁错,要求将其满门抄斩。在满朝文武和在野功勋的步步紧逼之下,汉景帝在权衡利弊之后,只得批准了这道奏章。
为免夜长梦多,在取得汉景帝的诏书之后,中尉陈嘉立即命人在长安东市设置法场,而他自己则亲自携带诏书前往晁错家中,谎称汉景帝召晁错入宫议事。
已经在家中等死十余日的晁错,还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于是立即换上朝服,登上了陈嘉的车驾,随其一同入宫。
然而,当车马经过长安东市时,陈嘉却命人停车,并在晁错略显迷茫的眼神中起身下了车。还不等晁错开口询问,只听脚步声起,不知从何处涌出大队士兵,将晁错连同车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士兵的层层包围下,陈嘉从怀中取出诏书,当场向晁错宣读。诏书宣读完毕,晁错已是面如死灰,陈嘉一招手,立即便有几名士兵上前,将晁错从车上拖了下来,绑缚起来押赴刑场。
最终,在长安百姓的围观之下,晁错被处以腰斩。
正如所有人的预料,晁错之死根本不可能平定叛乱,深入叛军军营的袁盎,非但没能说服刘濞撤军,自己反倒是差点被刘濞所杀,幸好曾经的部下相救,这才得以侥幸逃走。
晁错被杀的唯一作用,恐怕就是让天下人看清了吴楚等诸侯王叛乱的真实面目,而吴王刘濞则认为汉景帝之所以诛杀晁错,乃是畏惧了自己率领的叛军,认为汉景帝和朝廷软弱可欺的他,更加有恃无恐,干脆自立为东帝,正式与朝廷分庭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