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外戚之争(上)
(田蚡)乃驾往(魏其侯府),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那边“马邑之围”无功而返,风波尚未平息,这边窦氏外戚和王氏外戚却又爆发了激烈冲突。
西汉初期虽有吕氏干政酿成巨祸,但自汉文帝即位以来,为了打压和牵制朝中的功勋集团,还是选择起用了外戚,汉文帝时有舅舅薄昭,汉景帝时有窦太后之侄窦婴,汉武帝初期有王太后之弟田蚡,薄昭因太过飞扬跋扈被杀,而窦婴却凭借窦太后的庇护和平定“七国之乱”之功长期显贵,直到汉武帝之初因支持改革而触怒窦太后,因此遭到罢免,这才逐渐失去权势。
至于田蚡,作为王娡同母异父的弟弟,早年的他不过是平民百姓,或许正是由于出身低微,田蚡对于权力、财富、地位全都十分渴望。
后来,王娡被立为王后,作为外戚的田蚡这才得以入仕为官,但也仅仅是个小小的郎官。相较于同为外戚出身,凭借平定“七国之乱”之功,权势地位如日中天的魏其侯窦婴,此时的田蚡根本没有办法相提并论。
要知道,以当时窦婴的权势,除了同为平叛首功之臣的条侯周亚夫,其他大臣和列侯,根本不敢与他平起平坐。
为了谋取富贵,彼时的田蚡经常前往窦婴府中拜访,在窦婴面前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对待窦婴那叫一个恭敬,窦婴与人宴饮,他便随侍一旁,更是时常跪地伺候窦婴,在礼节方面简直如同窦婴的子侄辈一样。
不过,从汉景帝晚年开始,两人的境遇却是大相径庭。
窦婴固然有窦太后撑腰,又有平定“七国之乱”的功绩,权势地位一时无两,但由于其曾经与袁盎等人有逼宫之举,汉景帝虽然鉴于他的功绩对其十分尊崇,但却从未给予重用。
在汉景帝因为经常生病,罢免了丞相刘舍,为太子刘彻挑选辅臣之际,窦太后曾多次推荐窦婴出任丞相,但汉景帝因为他曾经的逼宫之举,始终没有同意,并回复窦太后说,“太后难道以为我是因为吝啬,才不肯让魏其侯担任丞相吗?非也,只因魏其侯此人骄傲自满,做事草率轻浮,难以出任丞相,担当重任罢了。”
相较于窦婴,田蚡从汉景帝晚年开始,却是日渐显贵。作为皇后王娡的弟弟,太子刘彻的舅舅,田蚡在汉景帝晚年,一步步被提拔为了太中大夫,成为了秩比千石的官员。
汉武帝即位之后,田蚡又获封武安侯,随着身份地位的逐渐提升,再加上背靠太后王娡这棵大树,自认是汉武帝舅舅的田蚡,开始蠢蠢欲动,大量招贤纳才,准备博取更大的富贵,尤其是在汉武帝打算推行改革,罢免了丞相卫绾之后,田蚡一心想要取而代之。
然而,就在田蚡准备大显身手之时,门客籍福却出言劝道,“魏其侯窦婴已经显贵很久了,天下士子多归附于他。如今您刚刚发迹,还不能和魏其侯相比,就算皇上要任命您为丞相,您也一定要谦让于魏其侯。等到魏其侯出任了丞相,您一定能够当上太尉,太尉和丞相的地位不仅相当,您还借此拥有了让相位给贤者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田蚡认为籍福说的很有道理,况且当时窦太后仍然在世,且窦太后早有让窦婴出任丞相的想法,如果因争夺丞相之位而得罪窦太后和窦婴,的确有些太过愚蠢。于是,田蚡便按照籍福的建议,向汉武帝表达了让位于窦婴的想法,汉武帝遂任命魏其侯窦婴为丞相,而田蚡也如愿当上了太尉。
由于田蚡的出让丞相之举,再加上当时因为改革共同面临着外部的强大压力,此时的田蚡和窦婴非但没有产生什么矛盾,反而因为同仇敌忾,配合的十分紧密,直到因为改革两人皆被窦太后罢免。
此后,窦婴因为触怒窦太后而失去靠山,势力日渐衰落,而田蚡虽被免职,但却凭借着王太后的庇护而得以继续参与朝政,且仍被汉武帝所重用,其权势地位非但没有任何下降,反而多有增强,曾经依附于窦婴的官员和门客,纷纷转投田蚡。
建元六年(前135年),窦太后去世,汉武帝开始有意疏远窦太后一脉,曾经参与建元改革的窦婴,并没能因为汉武帝的亲政而重获起用,势力持续衰弱,而田蚡却在许昌被罢免后接任丞相一职,声望权势日益高涨。
眼见曾经对自己溜须拍马的田蚡坐到了自己头上,窦婴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而曾经侍奉窦婴犹如子侄的田蚡,更是随着权势地位的提升,一改往日模样,对待窦婴日渐傲慢无礼。
如此情形下,原本窦婴门下的门客和宾客不仅全都转投到了田蚡门下,更是在田蚡的影响下,对旧主窦婴极为懈怠傲慢,曾经门庭若市的魏其侯府,彻底变得门可罗雀,当时朝野内外,也只有同样失势的灌夫仍旧与窦婴交好。
灌夫本姓张,其父张孟曾是颖阴侯灌婴的家臣,颇受灌婴宠信,不仅被赐姓为灌,改名灌孟,而且在灌婴的推荐下得以官至两千石。
“七国之乱”时,灌婴之子颍阴侯灌何担任将军领兵出征。当时,灌孟虽然年事已高,但自认一生受到朝廷厚待的他,却坚持要为朝廷尽最后一分力,为此他找到了颍阴侯灌何,希望看在曾经两家的交情上,向朝廷推荐自己,让自己也能随军出征。
颖阴侯灌何见其已经须发皆白,本不忍让他再上战场,但面对灌孟的苦苦哀求,作为子侄辈的灌何,实在不忍心看着灌孟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这才勉强向周亚夫推荐,使其担任校尉随军出征。灌孟不仅自己参加了朝廷军队,还让儿子以私财招募了一千多人,跟着朝廷军队一起出征。
灌孟虽然年事已高,但在战场上却坚决不肯服老,每逢作战专挑硬骨头啃,常常率兵攻击叛军的坚固阵地,以致最终战死沙场。按照汉朝规定,父子一起参军作战,如有一人战死,生还者便可护送灵柩回家,但灌夫却不肯回去,而是慷慨激昂的表示,“我只希望斩下吴王刘濞或吴国将军的头颅,以替父亲报仇。”
后来与叛军交战,灌夫直接便率领着十几个人冲入了敌阵,一通厮杀之后连斩数十人,一直冲杀到了吴军的将旗之下,直到即将力绝,实在冲杀不动,这才飞马返回汉军营地。
灌夫的勇猛,让汉军和叛军全都骇然变色,不过跟他一同深入敌阵的十几人却全部战死,灌夫自己也是身受重创十多处,幸有良药救治才侥幸不死。
待到伤势好转,灌夫便再度请求冲杀敌阵,灌阿见识了灌夫上次不要命的打法后,担心父子两人全都战死沙场,哪敢让其前往,死死将其拦住,又上报了周亚夫,在周亚夫的坚决阻止下,灌夫这才作罢,但也因此而名闻天下。
战后,灌阿将此事禀报汉景帝,汉景帝有感于灌夫的勇猛,任命其为中郎将,但仅仅过了数月,灌夫便因罪丢官。被免职后,灌夫就此闲居长安,后经人推荐,重新被汉景帝起用,官至代国国相。
汉武帝即位后,认为淮阳战略地位极为重要,需要派遣精兵猛将驻守,因作战勇猛而名声在外的灌夫,遂被任命为了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前140年),灌夫又被调回京城,被任命为太仆。
建元二年(前139年),灌夫在与长乐卫尉窦甫饮酒,醉酒后的灌夫将窦甫揍了一顿。窦甫乃是窦太后的兄弟,汉武帝得知后,担心窦太后因此杀死灌夫,便再度将其外放为了燕国国相。结果,数年之后,灌夫又因罪丢官,返回长安闲居。
灌夫本想借助窦婴的外戚身份,重新谋取为官的机会,故而与窦婴逐渐走近,却没想到窦婴也随之失势,两人反而因为同病相怜而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由此相交甚密。
后来,灌夫在服丧期内去拜访田蚡,田蚡知道他和窦婴来往密切,便随口说道,“我原本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的,却不巧你正在服丧不便前往。”
田蚡本是一番客套话,却没想到灌夫竟然当了真。要知道,当时由于灌夫和窦婴两人失势,已经很久没有朝中官员去拜访他们了,若是如日中天的田蚡前去拜访,无疑将会极大改善两人的处境。
于是,灌夫便对田蚡说道,“您肯屈驾光临魏其侯府,我灌夫怎么敢因为服丧而推辞呢?我这就去告诉魏其侯,让他设置帷帐、备办酒席,还请您明天早点光临。”
既然话已经说出去了,田蚡自然也不好再收回,便随口应承了下来。
灌夫见田蚡答应,连忙跑到窦婴府上,将自己和田蚡的约定告知了窦婴。失势之初,窦婴对于田蚡凌驾于自己之上还有所不满,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相较于现在的冷遇,这些许不满倒也不算什么了,因此当听说田蚡次日要来拜访后,窦婴和夫人特地多买了肉和酒,并命人连夜打扫房子,布置帷帐,准备酒宴,整个魏其侯府一直叮叮当当忙活到了天亮。
天刚亮,窦婴便命府中管事在宅前伺候,静待田蚡的大驾光临。然而,窦婴全家上下从清晨等到了中午,却始终没有见到田蚡的身影。
随着时间的推移,窦婴越来越感觉不对劲,不禁对身边同样等候了半日的灌夫说道,“丞相难道忘记了此事?”
实际上灌夫比窦婴的心情还要急迫,毕竟此事是自己从中撮合的,苦等半日,他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田蚡给玩弄了。
听到窦婴的问话,本就是火爆脾气的灌夫怒道,“我灌夫不顾丧服在身也要应他之约,他必须来。”灌夫说罢,也不顾窦婴的阻拦,便亲自驾车冲向了武安侯府。
田蚡此前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根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结果等到灌夫驾车来到武安侯府时,田蚡仍在睡觉。
灌夫听说田蚡未起后,顿时怒火中烧,推开阻拦的武安侯府管事便冲了进去,怒发冲冠的灌夫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当即便冲进了田蚡卧室,对着刚刚被开门声惊醒的田蚡怒道,“将军昨日答应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已经备办了酒宴,从早上到现在,没敢吃一点东西……”
见到怒气冲冲的灌夫,原本还有些睡眼惺忪的田蚡立即便清醒了过来,他也知道灌夫这个火爆脾气发起火来可不管你是谁,那是真敢动手的。
于是,田蚡连忙略带歉意的说道,“我昨天喝醉了,忘记了跟你说的话,实在不好意思。”说罢,田蚡连忙起身,命人准备车驾,跟随灌夫前往魏其侯府。
田蚡内心本不愿前往,因此车子走的很慢,灌夫回头看见,心中更加气愤。
好不容易挨到了魏其侯府,憋着一肚子火的灌夫也不等田蚡,当先便走进了府中,窦婴见到灌夫怒气冲冲的样子,有心想要上前问问情况,却见到田蚡已经到了府前,只得任由灌夫去了,自己则连忙带人前往府门迎接田蚡。
酒宴之上,灌夫只是一个劲的喝闷酒,倒是窦婴和田蚡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颇有些宾主尽欢的意味。
灌夫喝醉了酒,起身舞蹈了一番,舞毕邀请田蚡,田蚡自持身份不愿随他胡闹,本就一肚子火的灌夫便借着酒劲好一通讽刺。窦婴见状,连忙起身向田蚡告罪,拉起灌夫便向外走去。田蚡对此却浑不在意,一直在魏其侯府喝到天黑,尽兴之后这才离去。
此事之后,灌夫就此与田蚡结怨,而两人之间的矛盾,就此引发了西汉立国以来的第一次外戚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