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章 断剑的自白
(今天这章改编了一下官网上有关锐雯的小说,原篇字数左右,我做了1000字左右的改动,让剧情更加贴合这本同人小说一点。所以今天实际上只更新了一千字,剩余三千会在明天的章节补上,这一章只是为了补充一些前置剧情,因为时间线比较紧,刚好有这样的素材,就进行了借鉴。如果觉得有任何侵权,搬运,水文的嫌疑,我会对这一章进行删除,最后祝大家读的开心。)
诺元989年,春
犁头的铧刃割开地表的硬土,在春季的天空下翻开了大地冬日的私藏。
一个发色雪白,身体健硕的诺克萨斯女人正扶着犁架,跟在耕牛身后走在一小片农地上。
她一边专心地握着前梁把手,一边生涩地念叨着陌生的词汇,似乎正在学习什么。
“伊麦。伊呗。瓦沙。阿那。”
诺克萨斯女子紧握着木柄向前走,每走一步,被冬季寒风所冻结的硬土便随着犁刃的前进破开,像是被暴力破开的核桃,挤出松碎的大块土壤。
每当这时,空气里便漫起一阵初醒沃土的芬芳。
对这位诺克萨斯人来说,这样无聊且费力的差事似乎并不反感,甚至隐隐有些让她向往。
这粗糙的握柄磨出了她手上陈年的老茧,也唤醒了飞逝的回忆,曾几何时,她也是像现在这般,在遥远的彼岸翻耕土壤。
诺克萨斯人咬了咬下唇,撇开刚才的念头,继续专注于手里的农活。
“母亲。父亲。姐妹。兄弟。”
瘦牛翻了翻耳朵,拖着犁往前一带,犁头溅起几块碎石磕到了她,在腿上流下细小的伤疤。
但她浑然不觉。
但比起那些还流着血丝的小伤来讲,她腿上那些已经愈合的更加狰狞的疤痕要更为惊人一些。
她穿着一件粗布衫,沾满泥点的袖子挽起来卷成了一大捆。相同质地的裤子已经被染成了土黄色。改短的裤脚对于原来的主人来说已经太短,但在她身上刚好扫过脚踝,碰到裹满泥巴的鞋面。
“伊麦,伊呗,瓦沙,阿那。”
诺克萨斯人一遍遍重复着这段颂文,铭记着每一个词。
“伊扎,儿子。黛达……”
她用衣袖抹开了眉梢上一缕汗津津的头发,没有慢下脚步。
她的手臂很有力,单手就可以扶稳犁架。
农田原本的主人回家取水袋和午饭了,他说她可以在田边的林荫歇着等他,不过她执意要把活干完。
一股清风打在她汗湿的后颈上,她环顾四周,诺克萨斯帝国曾试图强迫艾欧尼亚屈服,但艾欧尼亚宁死不从,诺克萨斯便转而想要摧毁它。
诺克萨斯人继续推着犁架冥想,纵使帝国动员起全部力量,也无法阻止春天重归这片土地。他们的军队已经被赶出境一年多了,灰蒙蒙的雨雾和暗沉沉的泥土中终于萌发出了星点翠绿。空气里也似乎蕴藏着新的开始。
或者说,希望。
她轻叹一口气,胡乱剪短的头发轻轻拂过她的下巴。
“黛达。女儿,”
她开始了又一轮念诵,语气坚决,随后再次用双手扶好犁架。
“伊麦,伊呗。”
“是因呗,”
密林的阴影里传出一个声音。
诺克萨斯人猛然停步。手中的犁柄一顿,皮缰绳勒住了瘦骨嶙峋的耕牛。犁头撞到了一块土坷,铧刃被石头一别,发出一声闷响。
这不是老农的声音。
诺克萨斯人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唇间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一个声音,但肯定不是为了说句话而已。
常年的训练告诉她的身体要进入防御姿态,但她竭力抑制着这种冲动。
她身体没有动弹,继续面向前方的犁架和牲口。
兴许是觉得手里太轻了,她紧紧握住犁柄,原本的傍身之物很重,让她安稳。但现在她只能隐约感觉到右侧腰间的小刀。
这把勾刀不长,切露水苹果和硬质蔬菜还行,派不上其他用处。
“该读作因呗。”
棕黄色的针叶密林与农田的交界处,现出了说话人的身影。
“尾音不同,”
那人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乱糟糟的黑发从他的脸庞边缘向后抛撒。一件织布披风掖在肩上。锐雯注意到,披风隐约露出了他左肩上的金属护肩,也没有遮住他身边无鞘的剑。他是一个武士,但并不效命于某个家族或辖区。
他是一个浪人。
危险人物,她断定。
“因呗,”他又说了一遍。
如果离尘在场,一定能够认出他们,正是那天在崴里的雨夜中先后出现在炼金药罐爆炸的两人。
锐雯和亚索。
锐雯扶住犁头,一言不发,并非因为无言以对,而是因为她清楚自己说话带着什么口音。
她绕过铧犁,用它挡在自己和这位口音纯正的陌生人之间。她将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弯下腰查看铧刃,假装关心土里的石头。
用来切割草根和土块的铧刃,应该会比那把小刀更有用。
那天早晨她看到过老伯怎么安装木架,所以也知道怎么卸下来。
“我上次来的时候,不记得见过你,但我也离开有些时日了,”
亚索的声音冷冷的,透着仆仆风尘,并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音色。
嗡嗡的虫鸣一刻不停,越来越吵,而锐雯始终没有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我听说他们请来了推事,素马长老的死有了新的眉目。”
亚索继续说道,眼睛暗暗盯住锐雯。
锐雯没有理睬,轻轻拍了拍耐心的耕牛。
她的手指拂过皮缰绳,老练的手法显得非常熟悉马辔和牲口,她挥手轰赶着又大又黑的牛眼睛附近的飞虫。
“话说回来,如果你刚来此地,或许对那桩命案也所知甚少。”
话音未落,锐雯便抬起了头,迎上眼前陌生人的凝视。
二人中间依然隔着那头无知的牲口,正如隔着那天的雨夜一般。
两人并不认识。
亚索的鼻梁位置横着一道长疤,锐雯不禁怀疑给他留下这道疤的人是否依然健在。他眼神刚硬,但里面还藏着好奇。
隔着薄薄的鞋底,锐雯感到地面在颤动。远处传来滚雷似的声音,但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
“有人来了,”
亚索微闭双眼,感受着周遭的风向,微笑着说。
锐雯回过头,沿着小山看向老伯农舍的方向。
六个武装骑兵已经越过山脊,向山下这片耕地奔来。
“她在那儿!”
其中一个人说道。他口音很重,锐雯已经在努力学习这种语言,但还是很难理解其中的微妙差别。
“可是……就她一个人吗?”另一个人眯起眼扫视着树荫。
一阵短促的风拂过犁架和锐雯,钻进了密林的阴影中。锐雯看向刚才亚索站立的地方,人已经不见踪影。
骑兵们迅速逼近,她没时间再东张西望了。
“可能是鬼魂吧,”
领头的人嘲笑着说。
“被砍死的人回来找她算账了。”
骑兵们轻抵马刺,放慢速度包围了锐雯,将她上午刚犁出的整齐垄沟踩得一塌糊涂。
领头的马背上驮着一个布包,里面裹着硬物,锐雯紧盯着这匹马,其他骑兵则在她四周兜圈,马蹄重重地将刚刚翻好的蓬松土壤重新踏成冰冷坚硬的硬壳。
她最后看了一眼铧刃。有两个骑兵带了十字弩,她来不及接近他们就会被立刻射杀。
她的手指很想要摸一摸这件临时的武器,但她的理智却哀求着每一根手指不要乱动。
她浑身肌肉紧绷,久经沙场的身躯不愿束手就擒。一股热血冲进她的耳朵,隆隆作响。
你要死了。
这血脉鼓动的声音咆哮着,但他们也活不了。
“放开她!”
锐雯的手指开始伸向铧刃,正当她即将做出蠢事的时候,老农的妻子每日唤牛而练就的洪亮嗓音,在此刻响彻田野,打断了锐雯破釜沉舟的冲动。
“亚撒,赶快。你管管。”
骑兵们停住了坐骑。一个老迈的农夫和他的妻子爬上了小山顶。
锐雯用力地咬住自己的腮帮子,剧痛平息了她的战意。她不能让艾欧尼亚人的血洒在自己的田地里,或者说老伯的田地。
“我说过,你们在家等着,等我们办完事。”
领头的人拽住缰绳,对他们说道。
亚撒老伯穿过垄沟,踉踉跄跄地跑来。
“她没有做错什么。东西是我带去的,”
他指了指那个布包。
“有什么话就问我吧。”
“孔德老爷。老爹爹……”
领头的人开口说道。
薄嘴唇撇出的微笑流露出一副纡尊降贵的味道。
“你很清楚她是什么货色。她犯的错多了去了。如果我说了算,这里就能处死她,”
他对着锐雯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嫌弃地皱了一下鼻子。
“可惜啊,老头,你有话可以留到庭审的时候再说。”
领头人说话的同时,锐雯的双脚陷进了湿润的泥土中,一时间动弹不得。一种深陷泥沼、无法脱身的感觉席卷而来。脉搏变得飞快而轻浅。她竭力想要抽身,冷汗却顺着她的脊梁淌下来。她的意识陷进了另一个时间,另一片野地。马匹在那里发出鼻息,马蹄踏着拌血的灰泥。
锐雯闭上眼,不让自己被更多的恐怖回忆吞没。
她深吸一口气。
春雨会洗刷这片大地,而不是死者的鲜血。
她对自己说:当我睁开眼,看到的只有活着的人。
当她睁开眼,田野还是田野,刚被犁过,并没有变成曝尸场。
带头的骑兵翻身下马向她走来。他手中握着一副手铐,上面的艾欧尼亚纹饰精美细腻,胜过在她故乡任何一件用来捆犯人的东西。
“过去的事情你是逃不了的,诺克萨斯的狗,”
领头的人语气平静,却带着胜利的气势,如果当年他也能有这般的气势就好了。
这是一件无比讽刺的事,真正的英雄躺在籍籍无名的田野中,那些畏首畏尾的小人在战后接过了大权,开始凌驾于众人。
锐雯的目光离开了铧刃,看向那对老夫妇。
他们脸上纵横的沟壑已经盛满了忧伤。
她不愿、也不能再为他们增添更多伤痛。
锐雯想要好好记下眼前的景象:老夫妇二人相互依赖、相互搀扶着,这是他们在面对掠夺时的无力抵抗。
看到老伯用衣袖拂过老泪纵横的脸,锐雯不得不转过了头。
她向骑兵领队伸出手腕,冷冷地盯着领队轻蔑的笑脸。
冰冷的钢铁贴上了她的皮肤,只听咔擦一声便将她锁住。
“别担心,黛达,”
农夫的妻子大声喊,锐雯在她的声音中听到了迫切的希望。
这么沉重……这么沉重的希望,她承受不起。
轻风载着支离的声音,夹着刚被翻整过的泥土的芬芳,久久伴在渐行渐远的锐雯身边。
“黛达,”
轻风在她耳边低语。
“我们会告诉他们你是什么样的人。”
“黛达,”
锐雯低声回应。
“女儿。”
姑娘已经被抓走两天了。
莎瓦·孔德一筹莫展,只能帮老伴慢慢整理被踩坏的垄沟,再给田地播种。
如果有姑娘帮忙这些农活会轻松许多。
但说起来,如果她的儿子们都还活着,她和亚撒根本都不需要下地。
在开庭那天的清晨,老两口知道自己的腿脚要很久才能走到镇上,所以天还没亮就出发了。
“他们知道她是诺克萨斯人。”
“你净瞎担心,”莎瓦说完,发出一串咯咯的声音。她意识到这声音只能安抚鸡舍里的小鸡仔,于是对老伴挤出一个满怀希望的微笑。
“诺克萨斯人。这就已经够他们定罪的了。”亚撒用手工织的羊绒围巾捂住嘴,含糊不清地说。
莎瓦这辈子的好日子里,她最常干的事就是把固执的牲畜劝到屠夫的围栏里。所以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脸与老伴面对面。
“他们不像我们这么了解她,”
她一边说,一边用一根手指怒气冲冲地戳他的胸膛。
“所以咱们要替她说话,你个老山羊。”
亚撒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也不可能让她改变想法。所以他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莎瓦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回身一言不发地向镇中心走去。
议会大厅已经开始进人了,老妇人见状,连忙挤进长凳中间的窄过道,想在前排找个座位……结果唐突地绊到了一个睡觉的人的腿。
老妇人小声惊叫了一下,眼看就要向前扑倒。睡觉的人嘟囔了一声。一只疾如闪电的手,像铁钳一般抓住了老妇人的臂膀,没让她跌倒在砖石地面上。
“小心脚下,老妈妈,”
这个人淡淡地低语道,口中一股浓重的酒气,但咬字一点都不含糊。老妇人一站稳他便收回了手,将头重新扭到一边,抱着自己那柄无鞘的刀继续睡了过去。
老妇人顺着鼻尖,俯视着这位意料之外的恩人,瞳孔逐渐收紧了。
她细细地打量着,但那个人缩进了斗篷的阴影,高挺鼻梁上若隐若现的伤疤也消失在黑暗中。
“小伙子,议会大厅不是用来宿醉醒酒的地方。”
莎瓦扶正自己的长袍,倔强的下巴不依不饶。
“这里今天将会决定一个女人的生死。再不快走,小心推事们问你的罪。”
“莎瓦。”那位老伯赶了上来,扶着他老伴的胳膊。
“你别发火呀,我们今天是来帮忙的,他不是故意的,算了吧。”
那个斗篷遮面的人伸出两根手指,以示没有恶意,不过始终藏着脸。“一针见血,老妈妈,”他嘴上服软,但声音中藏着戏谑的踪迹。
莎瓦继续向前走,像对待一件珍宝一样收拾起了自己的怒火。
老伯经过陌生人时,微微点了点头。
“她平时不这样,孩子。她只是担心真相还没弄清楚,无辜的灵魂就被判了罪。”
斗篷遮面的人对着老伯的背影低声咕哝:“如此说来,我们的看法一致,老爹爹。”
这奇怪的低语让老伯不禁回过了头。但座位上空无一人,只留下一阵轻风的鬼影,撩起旁边交头接耳者的长袍。那个披斗篷的陌生人早已遁入议会大厅远处的阴影中。
莎瓦挑了一个前排的位置。木质长椅的平滑螺旋纹路本来应该很舒服——这是令织木工匠们专门塑造的,为的是鼓励平心静气地讨论公民义务——但是她怎么坐都不自在。
她瞥了一眼老伴,他已经在一把旧木圆凳上坐定,等待被传唤。
亚撒身边站着一个庭吏,正在用一根木签剔牙。
老妇人认了出来这位就是枚尔克,那个抓捕锐雯的骑兵领队。她直勾勾地瞪着他,但枚尔克并没注意到。
他正在盯着大厅后面的门扉。门打开又合上,三个穿深色长袍的人走了进来。枚尔克立刻立正站好,把嘴里的木签吐到一边。
三位推事在主席台前入座,官服在身后落定。三人看向台下拥挤的大厅。房间中的嘈杂声渐渐静了下来。其中一位体型瘦高、鹰钩鼻子的女士肃穆地站了起来。
“本次开庭的事由是审理关于素马长老之死的新证据。”
人群中间开始发出一阵低声骚动,如同群蝗飞过。有些人已经听说过推事所说的新证据,但大多数人来到这里都只是因为听说自己身边有一个诺克萨斯人。
但无论听说了什么,他们都知道同一件事:素马长老之死早就有了定论。疾风剑术、冥想室墙上的魔法痕迹就已经是非常充分的证据了。
除了素马长老,只有一个人能使出这种招式。
崎岖不平的伤口被撕开了,众人的心灵一刹那间被痛楚侵占。他们大声叫嚷,如果长老没有死,村子就不会遭受如此严重的伤亡。
这桩命案发生后不久,半支诺克萨斯战团就在纳沃利长驱直入,一路上疯狂杀戮。正是素马长老的死导致的失衡,让战事愈演愈烈,太多太多人的儿女死在了战场上。
更糟糕的是,这个村子将罪名归到了一个自己人头上。
嘈杂的人群中响起一个高亢的声音。
“我们已经知道是谁谋杀了素马长老,”莎瓦的嘴唇饱经风霜,但仍然大声说道。“就是那个叛徒,亚索。”
人们纷纷点头,群情激昂地一口咬定。
角落的阴影中,先前那个绊倒了莎瓦的男人微微一笑,随意的打了个哈欠,静静的观望着。
没有人注意到,也不会有人能注意到。
“还有谁会素马的疾风剑术?只有亚索!”
莎瓦继续说道。
“现在捉拿他的永恩也一去不返,很有可能也是这个懦夫下的手。”
人群变得更加愤慨,甚至大叫着要让亚索偿命,莎瓦在长凳上坐得舒服多了。罪名的指控回到了正轨上,她心满意足,丝毫没有发现身后没隔几排的座位上,正有一位独自流着泪的母亲。
人们只会在意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向来如此。
鹰钩鼻的推事是织木工匠世家出身,最得意的本领就是解开冥顽不化的木疙瘩。
她举起浑圆的惊堂木——一颗久经磨砺的栗子,用力拍到乌黑的底座上。
锐利的响声慑服了众人,大厅恢复了秩序。
“本庭寻求知识与启迪,追寻素马长老之死的真相,”
推事义正言辞的问道:
“你是想妨碍启迪之路吗,这位……?”
老妇人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
“孔德。莎瓦·孔德,
”她低下头,语气中不见了冒昧,圆凳上的老伯看着她,抹掉了自己光亮脑门上的一把冷汗
“刚才说到,我们是为了新证据来的。”
鹰推事扫视众人,确认还有没有不听话的木疙瘩,然后对庭吏枚尔克点了点头。
“带她进来。”
推事们入座以后,阴云密布的天空豁然开朗,大厅后面的门扉再次打开。
锐雯看到满屋子村民被一束炽烈的阳光分成两边,她走进大厅,推开了凝固的空气,就像一口憋了许久的闷气终于长吁而出。
门扉在她身后关闭,两名武士祭司押着她走过人群中间的通道,议会大厅再次笼罩在阴影之中,只有天棚上蜿蜒的窗户和棚顶吊着的圆柱形灯笼洒下昏暗的光依然坚挺的留在了这里。
经过莎瓦·孔德的时候,她看到老妇人努力压抑着自己哽咽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白色的头发上粘着牢房里的稻草杆。
陌生人。敌人。诺克萨斯的女儿。
一种深入骨髓的困乏缠住了锐雯,就像田里的泥附在了衣服上。她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僵化变形,但是,当她的目光扫到了圆凳上的老伯,便稍微挺直了腰杆。
她看到面前的三位推事端坐在审判席上,中间那位一脸严肃地示意她坐下,不必戴着镣铐站着。
锐雯拒绝坐在那把魔力塑形的木椅上。她认出那个庭吏就是在老夫妇田里遇到的骑兵领队。他细薄的嘴唇依然撇着不可一世的微笑。
“随你便,保准让你好受。”
庭吏自己坐到了椅子上,满意地叹了口气。
这并非叹息,而是代表他愉悦心情的美妙乐曲。
坐在中间的推事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开口对锐雯说话。
“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这边的方言不好学。我会说通用语,这样兴许更容易交流。”
锐雯和大多数诺克萨斯人一样都学过一些艾欧尼亚通用语,足以应付日常的指示和命令,但这里的语言就像水土,每个村子的口音都反映着当地人独一无二的性格。她对推事点点头,静静等待。
“你叫什么名字?”
“锐雯,”她的嗓音嘶哑,卡在了喉头。
“给她水。”
庭吏站起来,拿了一个水袋,举到她面前,锐雯看了看水袋,没有伸手。
“就是水,孩子,”坐在旁席的推事说道,向前俯身说。“怎么,你还怕我们下毒?”
锐雯摇头拒绝了恩赐。她清了清嗓子,打定主意就这样继续说话。庭吏撇撇嘴,举起水袋牛饮起来,一股水沿着他的嘴角淌下来,喝完还故意亮出一排牙,向锐雯耀武扬威。
“你被本庭传唤,”推事打断了这一幕,让锐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三位身穿长袍的人物和大厅里的人群身上。“是因为我们想要听听你的说辞。”
“我不是要被判刑吗?”
推事硬是咽下了自己的惊讶。
“我不太清楚你们那边是如何履行正义的,但在这儿,我们相信正义首先需要的是理解和启迪。”
推事对锐雯说话的口吻像是在面对一个孩童。
“我们相信你掌握着关于某一事件的信息。而这份信息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要是因此揭露了罪行,那才轮到量刑和处罚。”
锐雯看了看推事,又看看亚撒,再看回推事。
诺克萨斯的正义经常是在战斗中定下的,如果一个人运气好,锋利的武器就会痛快地做出决断。
锐雯警惕地注视着推事。
“你想知道什么?”
推事向后靠到椅背上。“你从哪儿来,锐雯?”
“我没有家乡。”
对方怀疑的眼神告诉锐雯,这句回答被当成了一种忤逆。
那位鹰面推事停顿了一下,试探着她的回应。
“你肯定是在某个地方出生的吧。”
“特里威尔的一个农场。”锐雯看向老伯。
“在诺克萨斯。”
她承认道,这不是什么见得不人的事,无需编造。
前一刻还是鸦雀无声的大厅,响起了整齐的吸气声。
“我知道了,”推事继续说道。“为什么你不把那个地方称作家乡了呢?”
“一心想要你死的地方,还能叫家乡吗?”
锐雯随意的答道,嘴里吐出的字节像是寒冬腊月吹过的北风,不带一丝感情,冰冷而坚决。
“这么说,你是被流放的?”
推事继续问道。
“这个说法意味着我还想回去。”
锐雯说。
“你不想吗?”
“诺克萨斯已经变了。”
锐雯的声音中开始切入不耐烦的声调。
“请开始下一个问题好吗?”
“那好,”
推事的冷静语气比她手腕上的镣铐更让锐雯十分反感,她不愿再提起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地方。
“你是跟随诺克萨斯舰队一起来的,是吗?”
“我猜是吧。”
“你不确定吗?”推事看上去很疑惑。
“我不记得了,”锐雯说道。她斜眼看了看人群,眼角正好对上莎瓦的目光,老妇人曾经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锐雯摇了摇头。
“很重要吗?打仗了。死了许多人。我只知道这么多。”
人们心中关于战争的痛苦回忆本来就在闷燃,锐雯话音刚落,就点燃了这股怒火。他们互相推搡、大声叫嚷,所有人都想要站起来。
有人破口大骂:“诺克萨斯的杂碎!我的儿子就是被你们杀的!”
一只发霉的蛋果飞来打在锐雯的脖子上。酸败的汁液和果肉顺着她的后领口流进衣服里。一股腐臭涌来,但锐雯不愿让这死亡的味道带她回到那个遥远的时刻。她闭上双眼,长吁了一口气。
人群爆发了。锐雯知道自己的回答欠考虑,让人们觉得她对死者毫无同情怜悯。
“拜托了。”
她悄悄对自己说,不知道是想求他们停下,还是想鼓励他们将难以压抑的愤怒彻底释放出来。
似乎是在回答她的请求,更多晚季的蛋果在石头地面上炸开了花。还有一只砸在锐雯的膝后。她踉跄了一下,由于被束缚着双手,险些失去平衡。
推事高高站起,身影笼罩着座位上的人群和锐雯。
她将球栗用力敲向底座,推事长袍瞬间像火苗一样腾起。人们身下的木质长凳应着推事的意志扭曲、变形、发出呻吟。
“均衡由我重现!”
受到呵斥的村民们安静了下来,即便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但秩序依旧存在于这片土地上。
“是的,锐雯,本庭记得那个时候。”
推事用更委婉的方式继续说道。
“许多艾欧尼亚人……和诺克萨斯人……都殒命了。”
推事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惜,再度看向她。
“你呢?”
这个问题也让锐雯自己苦苦求索。为什么只有她活了下来?她无法找到满意的答案。
“我好像幸免了。”
她静静地说。
“的确。”
推事冷冷地微笑。
锐雯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平复人们丧失亲人的痛苦,她欠所有人一个真相,但她却拿不出真相,她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是破碎的。
此刻她只能低下头。
“我不记得了,”锐雯说。
推事并没有停止质询。锐雯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让大厅中喷发出更多怒不可遏的声音,一次次打断审判。
“你来到这片土地多久了?”
“我不记得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个村子的?”
“我不记得了。”
“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我……”锐雯迟疑了,她无法找到那段承载着准确答案的回忆。
“我想不起来。”
“你是否曾见过素马长老?”
这个名字搅动了她内心的什么东西。一段回忆中的回忆穿过她的脑海,既模糊又锐利。
曾经存在的空缺如今被愤怒淹没。她被人出卖,她也将人出卖。
“我记不起来了!”
锐雯懊恼地厉声说道。手腕上的镣铐叮当作响。
“战争摧毁了许多,”
推事柔声说道。
“有些东西是我们看不见的。”
迎面而来的开导让锐雯的战意平复了些许。
“我记不得了……”
她这次的语气比刚才更加冷静。
推事点点头。
“你记不得的东西,也许有人能替你回答。”
锐雯看到老伯慢慢走向推事席前面的证人座位,他的手指颤抖着抚平厚厚的眉毛。
“亚撒·孔德。”
推事耐心地说道。
“老爹爹,谢谢你今天与我们作证。”
老伯点了点头,和老伴对视一眼,莎瓦瞪大了眼睛,像是牛犊一般憋着一股气,警告他一定要好好表现。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这个锐雯?”
推事问道。
“是,她到我们家的时候,今年湿季刚刚开始。”
老伯一五一十的说道。
“你们?”
推事愣了愣。
“我和莎瓦,我老伴。”
推事看了一眼孔德夫人,她依然在前排的长凳上坐立不安。
推事指了指锐雯。
“她去到了你们家?”
“其实,是我在我们家的田里发现她的,”
老伯诺诺地供认道。
“当时有一头小牛在夜里走丢了,凌晨的时候我出去找。结果我找到了她。”
人群再次骚动,又惊又忧地交头接耳。
“间谍!”
“后患无穷!”
“我们必须自卫!”
推事把手放在面前的球型惊堂木上。房间里安静下来。
“她当时要干什么,孔德老爷?”
老伯又拂了一下眉毛,瞥了一眼锐雯。就像是在请求原谅,一字一句的说道。
“她想寻死,推事。”
推事附身向前,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湿季刚到,”
亚撒继续解释。
“她浑身湿透,发着高烧,几乎就是用泥巴和筋肉粘连的一把诺克萨斯骨头。”
推事重新坐了回去,继续询问着更多细节。
“你当时就知道她是诺克萨斯人?”
老伯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她带着武器,一把剑,剑鞘上铭刻着他们的语言。艾欧尼亚人绝不会带着这样的武器。”
推事抿了抿嘴。
“孔德老爷,你在这次入侵期间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吧。”
“是的,推事。”
老伯一边说,一边看向他的老伴。
“两个儿子。”
“你当时是怎么处理这个女人的?”
老伯先是深呼吸。
“我把她带回了家,交给了莎瓦。”
他说道。
大厅中的低语又开始高涨起来,人们纷纷质疑为何他对无情的敌人如此仁慈。
大厅中的每一张脸都讲述着各自失去亲人的故事。这里的人们在这场冲突中无一幸免。
老伯抬起头,然后转向人群。
他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铁石心肠。
“我的儿子们……我的孩子们……他们的尸骨早已被苍天清理洁净。那些逝去的人会希望看到我们被悲伤淹没,甚至将自己埋在他们身边吗?”
锐雯看到老伯和他的老伴默契地对视。莎瓦圆睁的双眼也噙满了泪水。
“我们不可能说忘就忘,但是……”老伯的声音颤抖着。“但是我们不能陷在过去的泥沼中,我们剩下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莎瓦咬着下嘴唇,挺直了身板,就像是要挡住身后任何胆敢诋毁他们选择的人,亚撒从众人的注视中转过身。他面向推事坐下,身下的圆凳发出嘎吱声,凹陷的眼窝里噙满了泪水。
“已经有了那么多死亡,我不忍心放任不管。”
他语气匆忙,不容打断。
“我们给她擦洗干净,收留了她。”
推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锐雯看到推事在仔细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裤子,想象着去掉镣铐。
她知道推事正在想象的画面,她自己已经想过许多次了。
这套衣服是老妇人给她的,是一套年轻男子的衣服,身高应该比她高一头,也许他有着莎瓦的微笑或者亚撒的慈眉善目。
应该。
对于锐雯来说,这衣服时刻提醒着她的软肋。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信奉着诺克萨斯的力量,出生入死。
然而锐雯却接受了他们承载希望的微薄馈赠,穿上这身衣服,融入了一个已然破碎的家庭,像是她碎裂的佩剑融入了敌人的家园。
“她恢复了体力以后,要求到田里干活。”
老伯继续说道。
“我和我老伴都老了。我们很高兴有她帮忙。”
推事脸上满是疑惑和惊诧,不可置信的问道。
“你和你的妻子就不怕送命吗?”
“这个姑娘不想和诺克萨斯再有什么瓜葛。她憎恨诺克萨斯。”
老伯肯定的说道。
“是她这么对你说的吗?”
“不,”
他说。
“她并没有说起自己的过去。莎瓦曾经问过一次,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我们发觉问起这个她很痛苦,所以就没再问。”
推事脸上的疑惑越加清晰,几乎都快要从脸上跳下来。
“如果她什么都没说,那你是怎么得知她对自己祖国的感情的呢?”
孔德老爷抹了一把老迈的双眼。锐雯看到他愁容满面,似乎刚刚的话轮不到他来说。他突然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人在听,加快了语速。
“发烧时的梦话,推事。她来的那天晚上。某种属于她的东西,她极为珍视的东西,被破坏了。所以她在咒骂诺克萨斯。”
“你知道她当时说的是什么吗?”
推事严厉的看了一眼将腿放在桌子上的庭事,后者将脚从桌子上挪开,乖乖站到了一旁。
“我应该没猜错,推事。”
老伯慢慢地点头。
“她的剑柄和剑鞘缠在一起。四天前我看到她解开了绑带。我看到那把剑是破碎的。”
锐雯微闭双眼,以为那天在谷仓里看到她的只有那只捕鼠的肥猫。
一些人开始低声嘲笑起诺克萨斯的武器质量。
“得知这一信息以后你做了什么,孔德老爷?”
“我把剑拿到了神庙。”
推事扭过头,目光沿着猎鹰锋喙般的鼻子俯视老伯。“打算作甚?”
“我希望祭司们能修好它。如果这把剑能重铸,她也能摆脱一些过往的鬼魂。”这句话让在场的人群立即爆发,但老伯始终看着锐雯和她双手上的镣铐。
“我希望她能在当下获得一些平静。”
“谢谢你,孔德老爷,感谢你向本庭提供的证言,”
推事说道,冷峻的眼神让人群静了下来。
“你的发言结束了。”
她看了一眼铺展开的羊皮纸,然后面向庭吏。
“呈证物。”
两名神庙祭司抬着一个巨大的木托盘,上面垂下薰衣草色的褶边布,小心翼翼地放在推事面前的桌子上。一位武士祭司迈步上前,他的木质肩甲和胸甲边缘精致的凹槽是更高位阶的象征。
“亮出来,”推事说道。
武士祭祀撤掉了薰衣草色的盖布,展露出比鸢盾还宽的剑和剑鞘。剑鞘外面刻着厄-诺克萨斯语的粗糙笔画。与艾欧尼亚文字的柔美线条相比,这棱角分明的生硬笔触显得格外突兀。
但推事们的注意里不在剑鞘和铭文,而是剑刃本身。如此厚重的剑,即使对于这位训练有素的神庙祭祀来说,光是举起来就让人担心会折断胳膊,所以更难想象面前这双镣铐中的苗条手腕是如何挥舞它的。
的确,就连锐雯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想法。
如今,这不再是一把完整的剑,它被残暴地打碎成许多段,就如同一只怪兽的巨爪割裂了金属的血肉。其中有五块最大的碎片,每一块都足以单独拿来取人性命,而现在呈在艾欧尼亚的绸缎之上,即便残破不堪,也依然让人望而生畏。
推事看着锐雯。
“这把武器是属于你的。”
锐雯点了点头。
“我看以现在这种状态,要用它战斗有点困难,”
推事自言自语道。
人群中传来几声窃笑。
武士祭司不安地说。“这把武器附有魔能,推事。诺克萨斯人在剑上施了魔法。”他的语气里满是嫌恶。
锐雯不知道推事是否在听祭司说话。推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视线仔仔细细地在剑身上扫来扫去,直到发现了锐雯最不愿面对的那个角落,那个锐雯一直在寻找的空缺。推事的鹰钩鼻抽动了一下。
“剑上少了一块。”
一位年轻的神庙堂役在议会大厅前方紧张得发抖。
“堂役,这个武器是孔德老爷呈给神庙的吗?”为首的推事问道。
“是,推事。”
“就是你向本庭报案的吗?”
“是,推事。”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对这件武器有兴趣?”
锐雯看到堂役在长袖上揩了揩手上的汗,他的脸色煞白,好像随时都可能晕倒,或者吐到石头地面上。
“堂役?”推事催问道。
“我是洗骨工,推事。”
年轻人的声音战战兢兢。他的双手就像燃尽的蜡烛一样无力地垂下。
“长老们的遗骨。他们的尸体被天葬以后,我收回骸骨然后进行处理。”
“我知道洗骨工的职责,堂役。这和武器有什么关系?”
“一样的剑。”
堂役含糊不清的言辞让推事脸上浮过短暂的疑惑,同样的茫然也挂在所有人脸上,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云。而锐雯却感到一种不安渐渐爬上心头。
“当我处理素马长老的遗骨的时候,我是说在他死后,给神庙。”
堂役语无伦次,让许多人无法理解。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长袍的兜里掏出一个绸布包,然后开始用纤细的手指解开绳结。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金属碎片,用力举了起来。
“这块金属,推事。和断剑是一样的。”
堂役急忙从自己的位置跑到推事面前。她从他手中接过碎片,捏在指尖仔细翻看。即使从很远的地方看,这块金属也和断剑非常类似。
锐雯无法呼吸,这是她曾经辛苦寻找的碎片,但最终放弃了。现在它即将拼凑完整,点亮她脑海中被遗忘的黑暗角落。锐雯背负的罪孽曾被深深埋藏起来,现在终于即将重见天日。
锐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等待命运降临。
“你在哪找到的这个?”推事问。
堂役清了清嗓子。“在素马长老的颈椎骨处。”
议会大厅发出一声喘息。
“你之前怎么不呈交上来?”推事的目光紧锁在她的目标身上。
“我来过,”堂役说道,眼神极力想要躲避站在断剑旁边的那位武士祭司。“但师父说它无关紧要。”
推事的视线可丝毫不需躲避那位武士祭司。
“你来,”她命令道。她将那块金属碎片交给了武士祭司。“和其余的部分放到一起。”
武士祭司瞪了一眼堂役,但还是接受了命令。
他走向锐雯的断剑,在最后一刻转过身对推事说:“推事,这件武器上附了黑魔法。我们不知道这块碎片会带来什么。”
“遵照执行。”推事的语气不容置疑。
武士祭司回过身。议会大厅里的所有眼睛全都在屏息注视,他将那片扭曲破碎的金属放在了紧靠断剑尖端的地方。
那把武器安静地躺着。
推事轻轻地出了口气。然而锐雯却始终都在看着老伯和他的老伴,她知道他们的希望就要被辜负了。
她一直都太脆弱不敢接受,不敢相信这世界对于如此残破之人还存乎怜悯。他们所希望的无罪判决转瞬即逝,而这个瞬间最令她痛心。她痛心是因为她知道,他们心中关于她的一切美好信念都将在下一个瞬间破灭。关于她过去的真相比任何刀刃都更加锋利、更加痛苦。
锐雯听到她的剑开始轰鸣。“行行好,”她大叫出来。她努力想要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大厅里的嘈杂。她努力想要摆脱束缚。“你们必须仔细听。”
声音越来越大。现在所有人都能听到并感觉到。村民们惊慌失措,你推我挤地想要后退。推事立刻站了起来,她的双手伸向断剑下面的木质桌台。桌子的边缘开始生长并弯曲,木质间萌发出新的枝条将武器缠绕起来,但锐雯知道它的魔法无法被限制住。
“大家快趴下!”锐雯大喊道,但巨剑的轰鸣淹没了她的声音,淹没了所有声音,这把武器开始发出一种刺耳的音调。
突然之间,符文的能量爆发出来,夹杂着破碎的木屑。一阵烈风将所有站着的人推倒在地。
角落里的男人将刀收回,重新抱在怀里,定定的看着锐雯。
人们趴在地上,仰脸看向她。
锐雯的嘴唇冰冷,脸颊燥热。她脑海中的鬼魂,她深埋起来的记忆,现在全都喷涌而出,历历在目。
他们是艾欧尼亚农民,男女老少,不愿向诺克萨斯屈尊下跪的村民,他们全都看着她,侵扰着她。
他们知道她的罪行,他们也是她手下的战士,她的兄弟姐妹。他们甘愿为了帝国的荣耀牺牲自己,然而她却害了所有人。
她用诺克萨斯的旗帜带领将士们,这面旗帜曾向他们承诺过家园和意义。但到了最后,他们全都遭到了背叛和遗弃。所有人都被战争残害殆尽。
现在这些鬼魂与活人站在一起,被巨剑的魔法掀翻在地的旁听者们开始慢慢站起来,但锐雯依然还留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山谷中。
她无法呼吸。死亡堵住了她的口鼻。
不,这些死人都不是真的,她告诉自己。
她看到了亚撒和莎瓦,他们也在看着她,两个残魂站在他们身边。一个拥有老伯的眼睛,另一个拥有莎瓦的嘴,老两口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对周围的昔日亡魂视而不见。
“黛达,”老妇人说。
锐雯无法压抑自己的负罪感和羞耻。
“是我干的。”锐雯的嘴唇说出了空洞的话语。她将接受自己的命运,任由这群人摆布,她会让他们完成审判,然后为自己的罪行受罚。
或许是时候解脱了。
“是我杀了你们的长老,”她对所有人说。她几乎无法呼吸,刺耳的自白充满了整个大厅。
“我杀了所有人!”
坟墓一般死寂的议会大厅开始渐渐复苏。
全副武装的武士祭司察觉到了骚乱,从四面八方赶来,逆着躲避危险魔法的人潮进入大厅。
鹰钩鼻推事站稳脚跟,将球型惊堂木砸向案台。
“本庭的均衡立刻恢复,”她命令道。
房间再次安静了下来,人们将翻倒的长凳扶正,重新坐好。那个披斗篷的陌生人挠了挠鼻子,走到角落查看墙上新添的齐胸高的切痕。
一位武士祭司小心翼翼地接近附魔巨剑。
在桌台的碎木之中,巨剑和剑鞘躺在那里。破碎的剑身散发出绿色的能量弧光。武士祭司弯腰握住剑柄,他用双手举起巨剑,感受它的重量。虽然裂隙依然存在,但这把武器却完整地连在一起。
“快把这邪器拿走!”
有人喊道。
祭司将武器收回鞘中,又上来了几个祭司将它搬走。
“是我杀了他,”锐雯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这是她的往昔在说话。她看着大厅里的面孔。现在她全想起来了,在自己回忆的角落中惊醒。
“锐雯,”推事说。
锐雯的注意力从巨剑突然移向推事。
“你知道自己在供认什么罪吗?”她问。
锐雯点点头。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记得了。”她只有这个回答。双手被束缚的锐雯此刻无法拭去默然的泪水,只能任其顺着下巴滑落。
推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待更多真相浮出水面,但经过徒劳的等待后,她向庭吏示意了一下。
“锐雯,你将被囚禁于此,直到明天黎明正式宣判,在此期间任何人都可以与你就私人恩怨谅解言和。”
锐雯盯着手上的镣铐。
“我和其他两位推事将查据法典并与长老们商议,对你的罪行给与恰当的刑罚。”
村民们安静地离开了,最后离开的是那对老两口。
锐雯是根据听到的莎瓦对老伴的低语时的口音推断的,只是剧烈的情绪让话语难以辨认。
当她听到两个老迈的步伐渐渐走出门口,锐雯终于抬起了头。大厅里已经没有了活人——只剩下昔日的鬼魂。
…………
午夜的空气冰冷清爽。夜空中一轮满月周围环绕着一圈冷冽的光晕。
月光通过敞开的门扉洒进大厅,但并没有照亮锐雯所在的房间尽头的阴影。
白天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进来与她谅解言和。虽然武士祭司抬走了巨剑,但大厅周围墙上尖利的刀印让村民们不敢进入。
有些人打开了门,又有几个人带来更多烂蛋果,但最后不再有人来打搅锐雯的冥思。
她终于得以入睡,但这是轻浅、间断的睡眠,对于一个自知即将迎来最后一个黎明的人来说恰如其分,当她听到黑暗中悉索的脚步声接近,立刻醒了过来。
锐雯睁开双眼。
“老爹,”她说。“你在这干什么?”
老伯猫着腰慢慢溜到她身边,打开一个软布包,里面全是工具。锐雯认出这是用来安装和修理铧刃用的金属器材。
“你看我像是在干什么,孩子?”
月光勾勒出的轮廓让他脸上的沟壑显得愈发深邃,但他们二人周围的幽暗气氛似乎并没有像锐雯想象的那样感染老伯。
“你可真是一心想死,”他用责怪的口吻对她说。“
你这样是求不得均衡的。”
他在锐雯的手铐和脚镣上鼓捣起来。锐雯并没有将他推开并让他回家,虽然她内心强烈要求她阻止老伯,但是私心让她狠不下心。
如果老伯是此生最后一个陪伴她的人,那么锐雯希望这个瞬间可以尽量延长。她就一直这样沉默地坐着,直到几分钟后她听到大厅外面的石子路上传来脚步声。
锐雯看了看亚撒。他在笑,拿着解开的镣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就像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玩具。
“老爹。快。藏起来。有人来了。”锐雯的声音急促尖锐,不容回绝。老伯快步躲进角落的阴影中。锐雯重新低下头摆出睡觉的姿势。她让头发遮在面前,睁着眼。
一阵强风吹过树丛,绕过大厅的门柱。在一束月光的映衬下,一个人影立在门口。
亚索不再用斗篷遮住脸,剑和金属护肩也全都亮在外面。他和其他人一样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但和村民们不一样,他走了进来。他没有在石头地面上留下任何脚步声。当他距离锐雯一把剑长短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他从背后拎出了一个皮剑鞘,上面刻着粗糙的符文。他把剑鞘扔到锐雯脚边,哗啦一响。
“哪一个更重,锐雯?”
他问道。
“是你的剑,还是你的过往?”
亚索显然知道锐雯没有睡着,所以锐雯也不再假装。
她抬头看他,他的脸在灰暗的阴影中模糊不清,但鼻子上的伤疤清楚可见。
“你是谁?”她问道。
“另一把断剑。”亚索回答说,眼中闪过几许回忆。
“你准备认罪伏法。这一点我佩服你。”
锐雯注意到他的脸上浮现出短暂的感情。
“你的剑背后的隐情,”
他继续说。
“你知道真相吗?”
“我杀了他。他是因我而死。他们全都……是我干的,”
锐雯继续说。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更多悲伤。
“举剑。”
锐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听到那人发出恼怒的低吼。
“站起来,你无可逃避,”
亚索说道,他的声音不容回绝。
旋风开始在大厅中卷涌,推开长凳,也推着锐雯站了起来。
战斗本能和肌肉记忆指引着锐雯的手臂。当她面对这个陌生人的时候,带鞘的巨剑已经握在她手中。
“我求他把它打碎。”她说。
“是吗?”那人的声音带着嘲讽。
陌生人的怀疑刺痛了她,深入回忆的骨髓。
她颤抖着,模糊地想起了那个景象,素马长老的声音宁静平和。他的冥想室中气氛凝重,带着思想和焚香的重量。素马长老并没有评判她,也没有评判她的负担。
锐雯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心中涌出一阵剧痛,流淌至全身,直到她握剑的双手。她紧紧抓住剑柄,从剑鞘中抽出符文之刃。
“你为何而来?”锐雯问。
破碎的剑刃带着粗糙的能量。耀眼的光芒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知道你一心求死。”陌生人笑着说。
一直以来侵扰她的鬼魂现在倾巢出动,锐雯向着那些鬼魂狂乱地挥砍。那个人的刀刃格挡了她的忧伤和狂怒。这让她更加愤怒,把她拉回了现在。二人开始了一场剑舞。每一次格挡和突刺都伴随着空气的轰鸣和爆裂。
“我来此是为了杀死谋害我师父的凶手。”
亚索咬牙切齿,喘着粗气说道。“我来取你的命。”
锐雯大笑一声,双眼泪目而视。“动手吧。”
亚索放低剑身,开始操纵他们周围的旋风。魔法发出炽热的音调,将能量聚焦到那把符文巨剑上。那把武器上的诺克萨斯魔法开始颤抖,破碎的剑身刹那间分散,顶端的那一小块碎片也游离出来。
能量坍缩,那块小碎片崩了出来,飞向黑影中亚撒藏身的方向。
死亡的弹丸眼看就要射入老伯的喉咙。锐雯再次嗅到了那股带着焚香味道的辛辣回忆,那浓烈的味道是素马长老的冥想室。
“不!”
锐雯大喊道,她扔下刀刃,面对重演的悲剧束手无策。
就在那片刀刃即将刺穿老伯饱经风霜的皮肤之际,它停了下来,被一道风墙束缚在空中。
亚索松了一口气,锐雯碎刃上的小铁片径直掉到了石头地面上。
“你运气好,气息够重,孔德老爷。”
亚索在急促的喘息之间语速飞快地说。
锐雯跑到老伯面前抱住他,她侧过头看着那个陌生人。
风依然抽打着他的头发,他用不拿剑的手背擦去几颗汗珠。
“你没说谎。”
亚索走了过来,捡起刀刃的碎片。
锐雯看到他的一部分怒火化为了理解。
“你杀了素马长老,但你不是凶手。”
亚索的心情忽然变得复杂,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师傅死亡的真相得以昭告天下,而他失去的东西却再也拿不回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
锐雯一直在寻找的这个瞬间,她再次活了过来,一连串哽咽的话语脱口而出。她颤抖着扶着老伯,努力不让自己跪倒下来。
“我找到他,我哀求他……”
锐雯想要咬清每个字,但是她被激动的情绪压倒。
“我求他帮帮我。打碎这个。打碎我。”
“素马长老的确试着摧毁了你的剑,”
亚索说道。他的声音也变得哽咽。
“但是,锐雯,过往已经铸成,我们无法改变。”
锐雯知道那种感觉,面对一去不返而又挥之不去的记忆。现在她看到这个陌生人也背负着属于他的鬼魂,他一声叹息,周围的旋风逐渐平息。
“守护素马长老是我的责任。如果我当时在场……在那天夜里……我本可以保护他,杀死他不是你的本意。”
锐雯看着他,悟得真谛的武士惺惺相惜,那人再度将自己的心魔扛在肩上。二人四目相对。
“说到底,他的死是我的过错。”
听到二人的对话,孔德老伯忽然想起了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
“亚索?”
老伯走近了一些,欣慰的看着他,然后伸出一根弯曲的手指。
“你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这是莫大的光荣。”
“我的光荣早就离我而去了,老爹爹,”锐雯在亚索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抗拒,抗拒希望、抗拒原谅。
他摇了摇蓬乱的头,没有接受老伯的辩解。
“一步错,步步错。这就是对我的惩罚。”
他的自我审判被碎石路上的脚步声打断,鹰钩鼻子的女人进入了议会厅。她仔细地绕着大厅走了一圈,查看了两位身心破碎的武士打斗留下的伤痕,她每一步都伴着金属磕碰的声音。
推事在路过锐雯和老伯的时候放慢了速度,锐雯看到了一个皮扣,上面挂着她镣铐的钥匙,当推事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负起责任是赎罪的第一步,亚索。”
她语气平和地说。
“第二步呢?”
亚索的话里带着绝望的尖刺,脸上的笑容令人心碎。
亚索没有躲避推事的凝视。房间凝固了,停止了呼吸。
推事平静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议会大厅中显得格外洪亮。
“原谅自己。”
锐雯认真地看着这位武士,他无法强迫自己说出那句解脱痛苦的话。这么久以来,锐雯一直在求死,而现在她看到亚索的挣扎,她意识到,真正困难的是背负着自己的所作所为继续活下去。亚索也看着她。他愿意留下来面对过去吗?
那个疾风作伴的人走出了议会大厅,走进了黑夜。锐雯紧紧握着老伯年迈的双手。
日出时分,清新凉爽,但云的厚度预示着和煦温润的一天,当武士祭司和鹰面推事拿着钥匙扣来提犯人的时候,推事略感惊讶地翘起一瞥眉毛,她看到镣铐依然整齐地摆在地上。锐雯自觉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大厅,面对自己的未来。
另外两位推事已经让村民们在议会大厅门外的广场上集合。锐雯猜想,这一定是因为他们都不想再和她或者她的符文之刃共处一室了。
一阵清风轻抚推事的长辫,她的脸上露出笑容。
“经过对证据的整理,结合长老们的意见,这位诺克萨斯人的罪名成立。”推事开始宣布。
锐雯听到自己出生地的名字,汗毛直,她看着相互依偎的莎瓦和亚撒。
“虽然判处死刑轻而易举,但死刑无法保持世界的均衡,”
为首的推事继续说。
“死刑不能修复罪行给民众带来的破坏。”
村里的人们纷纷点头大加赞同。锐雯看到他们的脸,看到了他们共同的缺失;缺失了父母的孩子,缺失了儿女的老人。
“所以,本庭寻求的是更漫长、更严厉的判罚,”推事继续说。“我们将监督这位放逐之人,锐雯,修复她造成的破坏。”
推事顺着鹰钩鼻尖俯视锐雯。
“判罚她重劳役之刑,”推事宣布。“就从孔德夫妇家的田地开始。”
人群中掀起一阵低语。
“本庭还将监督锐雯修理议会大厅。并补偿那些在诺克萨斯侵略期间受到伤害的家庭。”
推事充满期待地看着锐雯。“你是否愿意接受这一判罚?”
所有眼睛现在都指向锐雯。一种新的感情卡在了她的咽喉。她环顾四周,那些过去的鬼魂并没有随着宣判而消失。锐雯看到那些鬼魂自如地与活人融合。她很吃惊。眼前的景象让她宽慰。她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有资格接受这个礼物。
“愿意。”锐雯哽咽得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声音。
老两口立刻扑向前,用力抱紧锐雯,她也在拥抱中彻底放松,用力抱紧他们。
“黛达,”莎瓦的嘴唇紧贴锐雯的白发。
“女儿,”她低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