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半禅堂忆往昔（二）
玄奘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底的惊讶，只半真半假的表现出来了一部分，最后称赞法明师傅道。
“师傅大慧，弟子这些心思，果然都瞒不过您。故请师傅慈悲宽怀，开方便之门，放弟子离开金山寺游历南瞻大唐。
弟子愿常怀善念、日行善功，于我大唐国境内游历四方，持戒修行、弘扬佛法，以报师傅今日之恩。”
玄奘言辞恳切叩首长拜，但却绝口不提，也不主动透露，法明和尚究竟猜中了什么。
就像先前，法明师傅也只是说，他看出了玄奘是身具宿慧者，猜出了玄奘心底压着事，整日都惴惴不安。
但具体是什么事，老和尚却并不主动言明一样。
因此玄奘索性以退为进，一如六年前那晚，继续提出自己的愿望，看法明师傅如何回应。
老和尚伸手指着玄奘，摇头叹息间，却又和蔼微笑道。
“似你这逆徒表面恭敬，心底的小算盘，这会儿肯定打的是噼啪响。”
说着，老和尚便从怀中取出血书汗衫一件，摊开递到了玄奘面前。
血书汗衫，玄奘作为一名异世的灵魂穿越者，自然非常清楚这是什么。
这就是他的生母，大唐宰相殷开山之女殷温娇留在襁褓中，记录孩儿身世的血书。
当玄奘还只能牙牙学语的时候，法明师傅就常常会取出这血书，每看一遍，就会叹息一声命运无常、造化弄人。
后来等玄奘长大一些，老和尚才彻底将它收藏起来，可惜这样做终究还是迟了些。
虽然血书里的内容玄奘早就知道了，但他还是神色凝重的双手接过，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
内容大差不差，正是玄奘生父陈光蕊赴任逢灾，其妻殷温娇为保腹中胎儿，被迫屈从贼寇刘洪，待产下孩子后，又不得不做出满月抛江之举的故事。
法明老和尚也在此时开口道。
“玄奘，既然你从小有宿慧在身，里面的内容，想必你也早已知晓。
唉，也怪我这个当师傅的迟钝，没能早一些看出你的天赋。
从小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中背负着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仇恨，还不愿意在寺中前辈同修面前表现出来。
也难怪你如此肯吃苦，能日日跟随寺里的武僧们修行锻炼，这么多年以来持之以恒、拼命习武。
目的，应该就是想为你的父母报仇吧？”
法明师傅这么一说，玄奘心中就顿时轻松了一大截。
想想也是，法明师傅毕竟不是佛祖菩萨，更不是未卜先知的穿越者。
能够猜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
不过玄奘虽然心里轻松了不少，但面上却是依旧严肃，只是放下血书继续叩首不言。
意思不必多言，法明师傅自然能够看懂。
玄奘仍旧是执意想要离开金山寺，去各地遍访高僧大能，继续想办法习武锻炼，修习神通术法。
可法明和尚却还是摇了摇头，语重心长的劝道。
“玄奘你有所不知，为师我曾调查过，你的生母乃是当今宰相大人之女。
你只需寻你生母，让她修书一封送至长安城宰相府，之后是非曲直自有官府出面，并不需你亲自动手，犯下杀戒呀。”
似乎是担心玄奘继续一意孤行，法明长老犹豫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俯下身。
他望着跪伏在地的玄奘，特意压低了声音，言辞恳切的道出了他心底的一个大秘密。
“玄奘，就像你是宿慧之人一样，其实……为师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这个岁数，甚至当年能有幸亲手将你救上岸，这一切都并不是意外。
你的未来早有定数，日后你会收一些很厉害的徒弟，他们有足够的实力保护你，完成你此生终将会完成的事情。
你不用如此费心、如此拼命的去做些什么，你只需要当一个普通的和尚，一心向佛，哪怕是懦弱一些、任性一些都没有关系。”
法明师傅按着玄奘的肩膀，苍老的声音愈发语重心长。
“你只需要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就可以得到这世间所有僧人，毕生积德行善、吃斋诵经也得不到的荣耀与地位，就有机会求得正果，登上莲台宝座享受众生朝拜。”
“如此正果，于我何益？于众生何益？”
一句反问脱口而出，玄奘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玄奘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不是他这个异世灵魂在回话。
刚才这句话，是小金蝉想要问的。
玄奘在心底无奈一笑。
老师傅与徒儿掏心掏肺的言明利害，讲大实话。
小金蝉的这一反问，虽然也很合理，真是唯有心怀天下大义者，才能毫不心虚，脱口而出的问题。
但在玄奘看来，却是有些唐突了。
所以在老师傅变脸前，玄奘赶忙又帮小金蝉找补道。
“师傅爱护之意，弟子心中自然明白。
但真经佛法终究写在纸面上，按部就班到最后，纵然高居莲台上位，遗憾与执念也会让弟子心中彷惶不安。
若说的现实一些，如果弟子就只是个懦弱任性的凡僧，又如何能让神通广大的徒弟们，真心实意的称我一声师傅？
法明师傅，玄奘自小在金山寺中长大，最仰慕您能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还有不可思议的术法神通，成为门内众弟子、前辈人人敬仰的大德高僧。
念经求佛，终究不如本事在身。今天，万望师傅能给弟子一次向您学习的机会，未来，弟子定然不会让师傅您失望。”
玄奘俯首再拜，字字真诚、句句恳切。
法明师傅直起身来，又偏过头去。
苍老的面容上，一会好像是要忍不住的欣慰而笑，一会却又猛然眉头紧锁，反复数次后，才终于神色复杂至极的重重一叹。
等玄奘抬起头来时，法明师傅的脸色已经彻底严肃了起来，严肃的甚至都显得有些冷漠。
“既然为师说服不了你，那么就和六年前一样，只要你能凭本事打败我，我就放你离开金山寺，任由你去寻找你想要追求的东西。”
就和六年前一样，玄奘果然看到了一片柳叶形的青光，嗖的一下从法明掌心中浮现了出来。
就是这片柳叶形的青光，六年前打的玄奘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愣是被活活摔晕了过去，也没能让法明师傅脚下移动半步，就更别提击败他了。
玄奘曾经亲身体会过，凡俗武学和真正的神通之间，差距完全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师傅莫要动怒、莫要动怒……”
对于眼前这个从小将自己养大的老和尚，玄奘心中坦然无比的，直接磕了四个响头，随后才解释道。
“弟子给您赔不是了。这四个响头，一是感谢师傅的江中救命之恩，二是感谢师傅的辛勤养育之恩，三是感谢师傅的照拂呵护之恩。”
说到三时，玄奘的声音突然就顿住了，法明老和尚等了十几秒也不见徒儿继续，故而冷下声音追问道。
“那第四个呢？”
“第四个响头，玄奘是在拜菩萨。”
玄奘回应的很快，快到老和尚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又问道。
“哪个菩萨？”
“自然是那个扫三灾、救八难，大慈大悲的南海珞珈山观世音菩萨了。”
玄奘缓缓站起身来，退后几步，与法明师傅拉开距离，靠近窗户。
暗中握紧了一直藏在僧袍宽袖之中的黄竹短杖，望了一眼那枚柳叶青光道。
“弟子早该想到了，法明师傅，法明，正法明如来。
在弟子的记忆里，世间有一位渡得极乐彼岸却又倒驾慈航，自废佛陀果位的正法明佛。
如今的观世音菩萨，法明师傅，难道您就是菩萨在人间的化身之一吗？”
……
下章预告：玄奘此时才知道，原来当年，那场看似走在既定命运上的满月抛江之事，还另有其他力量已经介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