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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回天接云吞连晓雾,山河欲转百鬼哭

洞房花烛夜,新娘地上扑,新郎搂侍妾,侍妾睡郎主。

“陈清平,你睡着了么?”

“没有。”

“你的香哪里来的?”

“自己配的。”

“他们都知道你要入梦吗?”

“不知道。”

“你到底要干吗?”

“……”

沉默了很久,久得今昭觉得陈清平可能已经睡了,久得她都觉得自己和男神同床带来的心悸感已经渐渐平复了,陈清平的声音突然带着一点点黯哑响起,那一点点黯哑听上去有些空洞迷茫,甚至有一点絮絮叨叨里的惶然:“……我想知道那精精,为何能于梦境之中,操控梵境中人,我想知道梦境中人譬如那陵主卫玠,如何能以实在的肉身来到梵境,我想知道梦境里是否也有一种人,来到梵境后会失去记忆,宛若新生……”

“我懂了。”今昭回答。

陈清平在怀疑,他自己的来历。

六合是梦境,而醒来的世界,包括三千人类界,八荒神鬼界,还有九野十八幽冥,这些都是梵境。

相对于梵境来说,六合已经属于另外的次元,另外的维度了。

就像枭光,那是来自陈清平的故乡的生物,陈清平的故乡,也许就在六合。

所以,他要去看一看郗十心楼里的精精。看看梦境中的生物,都是怎样来到梵境的。

没有人希望自己是个无来由无元初的人,哪怕是永生不会再回去,也需要有可以在心中一再美化怀念的故乡。

就算他一直不说,他还不是执着那些食物,辛辛苦苦追求各色菜谱,各色食材,各色味道,只因为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唯独还记得味道而已。他追寻味道之路,看似偏执,可何尝不是他在追寻归乡之路呢?

就算是清冷漠然如陈清平,也想要有个可以怀念的故乡吧。

今昭没忍住,抓住了陈清平的手,哪怕被他甩开,她也要这么做。哪怕她一百年都没希望跟自家男神有什么进展,她也要这么做。

因为,喜欢,因为,心疼。

然而,让太岁始料未及的是,那双温暖干燥的手,缓缓地,将她的手,回握在手心,掌心贴着她的手指,有灼热温度。

“谢谢。”那把总是清冷的声音里,几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同。

“……我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搞什么鬼,但是新娘子还躺在地上。”玉卮扶额。

“我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搞什么鬼,但是你刚才的手刀劈晕那个陪嫁侍女,我也是醉了。”青婀叉腰。

“我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搞什么鬼,但是要是生了猴子,记得让我玩。”鬼王姬揉揉眼睛。

“他们的助梦香,好像有点不对,似乎怀梦草放太多了。”蔓蓝皱了皱鼻子,“不好!快点儿叫阿姐来!这香太浓了!他们会醒不来的!”

“……醒不来的话,就在六合男耕女织好了。”青婀摊手。

“反正他们一个身份神秘死不了,一个天生太岁不会老。”玉卮打了一个呵欠。

“要是不小心去了地府,我会记得照顾他们的。”鬼王姬一边说,一边迈过那昏倒的侍女和迷晕的新娘,打开了香炉,闻了闻,“的确是怀梦草放多了,入梦难,出来更不易,我们还是把阿姐叫醒吧。”

“……唔,这个,你去。”

西王母座下四姝开始相互推诿,谁也不想踏进夜半时分自家师姐的房间。

“你们在干吗?”自家师姐的声音响了起来。

“和你一样,本来是打算听壁脚闹洞房的,但是,喏。”青婀扬了扬下巴。

华练从陈辉卿的襟口里探出半条身子,而后又嘻嘻笑着缩了回来,正打算扬长而去,偏被玉卮一把捏住七寸:“阿姐,他们自制的香,怀梦草放多了,怎么办。”

“嗯,有困难,找人民的春水楼啊。”华练尾巴一缠,顺势缠上了玉卮的脖子。

陈辉卿一见,露出很不开心的表情,一把抢回蛇精病,踹回了自己怀里:“你去。”

玉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陈辉卿丢下一句话:“你和澈之去。”

月黑最盛之时,伸手不见五指。

被房东大人随手来了一疑似做媒助攻的玉卮和朱能垣走在荒戚戚的便道上,这座城几日前刚被掳掠一空,石虎之子生性暴虐荒淫,竟以年轻男女为食,在城外扎营烹煮,虽然此时他们已经离去,但那种满城饿鬼的死气不绝,时不时就有一群饿鬼道中人从巷子里窜出来,抱着一根人腿在啃。

作死啊!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的春水楼主最强!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去找王操之那时候的楼主,或者之前找过的高冷云淡之啊!找齿轮神马的,关她桂宫药师玉兔屁事啊!

玉卮眯着眼睛,尽量让自己不要看清楚那些满城乱窜的玩意,半张脸都躲在朱能垣的肩膀后面。

前面那条街,便是昔日这城中最温软繁华之地,红袖翠翘,莲步檀口,软玉温香,而今只有风飒飒的亭台楼宇,一只烧焦了半边的绣鞋散落在地。

这阴风萧瑟的半夜长街,有一盏灯诡谲亮起,灯下一位女子,容颜盛美,端庄大气,正一丝不苟地做着吃食。只见她身着一袭软云绫,一道朱红披帛挽起云袖,双手按着面杖,仿佛按着上好的古琴,轻拢慢捻之间,无数菱形的面片飞掠出来,整整齐齐落在面案一角,排布成一个更大的菱形。而那女子又拿起木勺,舀起盆中血红的肉馅儿,洋洋洒洒,给每一张面片儿都布了馅儿,一只手撒馅儿,一只手跟在后面一盖一捻一拢,便是一个小巧的云吞。

这女子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包云吞,而是在弹琴做舞,一套琴舞完毕,云吞也下锅煮好,那味道很香,想必女子用了不少调料,譬如芫姜、天椒、苏叶、羌胡……

呼啦啦啦。

有风吹起那女子身后朱楼的旌旗,上面三个字,正是春水楼。

数位身披华服的男女款款从阴影中走出,围坐在那女子的摊子前,各自端着云吞,他们身后还有不少探头探脑的饿鬼道小鬼,流着血红的口涎瞧着不敢近前。反而是那做云吞的女子招手:“别怕,在我这儿,他们不是你的上峰。食欲面前,诸生平等。”说完,盛了一大盆的云吞,放在另一侧,那些饿鬼顾不得烫,双手抓着云吞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被云吞烫烂了嘴,下巴掉了皮,舌头出了血,浑然不觉。

玉卮微微战栗,她身为高高在上的桂宫仙子,就算见过饿鬼道中人,也只是那些优雅吃着云吞的华服男女,何时见过真正的饿鬼抢食?

虽然这一代的云楼主在“叫醒”能力上最强,但为什么不能让朱能垣自己来找这人回去啊!反正不就是入梦把陈清平和今昭叫出来吗!飞鸽传书不行吗!!临走前陈辉卿那个“加油”的眼神是干什么啊!

玉卮欲哭无泪。

朱能垣微微上前一步,挡住了玉卮的视线,对那做云吞的女子行了一礼:“云楼主一向可好?清平馆朱能垣,这厢有礼了。”

做云吞的女子终于抬起头,向朱能垣一笑:“朱先生,要来吃点儿热乎乎的云吞么?”朱能垣也莞尔:“云楼主这云吞,委实不敢吃。”

那云楼主一边继续行云流水地包着云吞,一边问:“是清平君有事么?可否等我做完这些云吞?你看,还有小半盆的馅儿了。”说完,把那盆向着朱能垣倾斜了一下,里面果然还有小半盆的肉馅儿,只是那些肉馅儿微微渗出的殷红汁水,怎么看怎么有点不吉利。

玉卮脸一白,抓住了朱能垣的胳膊,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身子都黏在厨子的胳膊上,做他的一片衣袖。

泥煤这春水楼楼主在干甚!厨子你快点搞定她用你的腹黑笑容迷死她然后快点回去啊啊这里好可怕麻麻麻麻好可怕啊!

朱能垣苦笑。

迷死春水楼主?

看来,果真是断了情缘,失了春心,这还没怎么着,就琢磨着让昔日的暧昧对象去出卖色相了呢。

“没事。”朱能垣拍了拍玉卮的手,“我们稍等一下。”现在就走,恐怕连这么点儿便宜,都占不到了。

这边玉卮内心跑过一万头草泥马,那边朱能垣还在趁机揩点儿油自我安慰,两厢一就,看上去就像鬼哭神嚎的丧灭之夜里,有乱世中的少年男女相互依偎,彼此取暖,这情景倒让一位吃云吞的饿鬼道贵人感慨:“什么时候我闺女也能找到对象呢?”

黎明前的黑夜最黑沉,就当玉卮觉得需要回去吃三碗红糖老姜水压惊取暖时,那春水楼主终于将最后一碗云吞端给了愁着闺女嫁人的饿鬼道贵人,而后收拾一下摊子,浣手理鬓,对朱能垣行了一礼:“捞朱先生久等,莲华这厢有愧。”

“云楼主不必多礼,请。”朱能垣道。

云莲华看了看脸色苍白的玉卮:“桂宫,你惊了神,回去要多沾些阳气才是。这城中阴绝太重,桂宫委实不宜久留。”

“……这城中……”玉卮欲言又止,想起那绣鞋,那旌旗,显然春水楼也遭遇了劫祸,只是这云楼主为什么独独活了下来?

“我楼中兄弟姐妹二十七人,仅余我一人。那日城破,我在萧家为萧主治癔症,萧主一夜痊愈,正是阖家谢我,那时我在玉楼金阙中高歌宴饮,我的兄弟姐妹,却在沸水血池中熬尽此身。”云莲华语气平平,似乎在讲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待我回来,我便请一贵人助我,将那些屠城的罪人囚了魂,统统杀了,魂魄搅着血肉,细细剁了馅儿,包云吞,包了几天几夜,宴请饿鬼道众人。嘻嘻,你们不觉得,刚才他们吃得很香么?”

石家军两千五百人,全被这女子剁了馅儿,包了云吞——那行云流水的姿态,料理着仇人的血肉,温柔含笑地看他们破碎的灵魂在香料与面皮之间挣扎,被饿鬼们吞入腹中,永世不得超生!

饶是朱能垣,也被云莲华这一番话后面的蕴意,染了一身阴寒,他琢磨着云莲华口中那贵人二字,问了句:“云楼主,你可记得谢幼舆?”

“晋初名士谢鲲?那个投梭折齿的登徒子?”云莲华有点迷惑不解。

“……无视。嗯。”朱能垣想起谢鲲那毒誓,看来,真的应验了。

“……尽管是杀尽杀人者,可亦有屠戮之罪,将坠地狱之苦。我在判官那边有熟人,帮你递个话?”玉卮突然开口。

云莲华看了看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甚至还没放开朱能垣的胳膊的玉卮,莞尔一笑:“如此,多谢桂宫做这人情。”

“哦呵呵呵呵呵,小事,小事。”

一行三人在薄薄的晨雾之中渐行渐远,渐远渐消失。

一位风流不羁,面容含笑的青年站在血染的城头:“这便觉得血腥残忍了么?若是更为灭绝的事情来临,可还会有庇护你们的贵人?你们的神?”忽而一盏灯火自城下而来,是一群乞儿,相互簇拥着,在这死后的城池里,寻找一线生机。

那青年垂下眼睛,扶着自己的心口,似乎挨不住那处无穷无尽的痛楚:“……对不起,阿鲸,我破了誓,必将遭遇报应,此后生生世世,你不会再记得我,我也永不能将你拥入怀中……我只能助你在这一世,为你的兄弟姐妹复仇……而这灭族绝户的业障,还是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

有一铁甲侍卫上前来:“冉将军,一切就绪。”

如是此时,玉卮与朱能垣回头望一望城头,便会瞧见城头青年,有一张他们很熟悉的脸,曾是放浪形骸谢幼舆,曾是风流倜傥王六郎,而今是令人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哭闹夜啼的鬼面将军,冉闵冉棘奴。

那青年转过头,露齿一笑,那笑容风流不羁,显尽人间富贵焰火,只是眼中沧桑酷冽,吩咐自己的属下:“寻恰当时机,那些也都杀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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