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埃兰的夕阳
在东方的高山上,在那由鹅卵石铺成的古老的小径上,两匹马悠悠地行走着。那是图喾尔第·尼努尔塔与苏珊娜·宁伽勒在前往遥远苏西亚那[1]的路上。
穿行于山间浓密的松树林,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在他们身上,仿佛是上苍赐予二人脱离险境后的祝福。
他们两个人之间依旧那么少言寡语,尽管他们现在只剩彼此,却仍然难以打破心中的壁垒。最初,图喾尔第想要带苏珊娜回到卡拉纳去找她的养父母,但苏珊娜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两位老人了,况且这对他们自己以及她的养父母来说都太危险了。所以,他们想到了埃兰——也就是苏珊娜母亲扎莱的故乡;他们相信,那里会是远离这场北方纷争最安全的庇护所,那里不会有人认识他们。
在驿站停歇后不久,在渡过有着甘甜水流的圣河卡尔赫[2]之后,他们来到山下的一片沃土;那里是恬静的埃兰村社。周围散落着石头和泥砖砌成的房屋,屋顶覆盖着稻草。他们将手中的武器和铠甲卖了,买了一块地;在那里,图喾尔第盖起了一座小房子,他改回了奥莱克西的名字,隐去了自己的姓氏,成为了一名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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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他与苏珊娜分床而卧,他们互相之间用全名称呼对方;然而,随着春夏秋冬的轮替,他们逐渐彼此照顾、依靠。在晨曦中,他们一起上山采摘野果,阳光为他们的身影镶上金边。午后,他们携手烹调菜肴,炊烟袅袅,仿佛将他们的心意也一并传递。
夜幕降临前,他们到半山腰去看夕阳,那如画的天空将他们的心灵紧密相连。每当不眠之夜,他们便在火炉旁促膝长谈,回忆着从歌篾以来的点滴过往。他们开始用昵称称呼对方了,也终于互相依偎在了一起。
苏珊娜发现奥莱克西是一个心思细腻的男人,与安德烈不同的是,他会更加的体贴别人;每当苏珊娜生病,他会走几里格的山路去为她采药、寻医;他的双手,虽被岁月磨砺得粗糙,却依然能给予她无尽的关爱和温暖。
苏珊娜发现他甘愿为自己放弃心中复仇的怒火,甘愿不再回到他的战场,去度过戎马一生,甘愿就这样与她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她知道他一直默默地遵守着在安德烈临终前立下的誓言,对此她感到对奥莱克西亏欠许多。
数年后,他们的孩子降生。
奥莱克西给他取名为纳迪纳普利[3],意思是上天赐给他的后继。对于奥莱克西来说,当他的孩子降生的那一刻,他终于放下了对神的愤怒和仇恨;他甚至产生出了一丝丝的感恩,感恩神能够让他与苏珊娜最终走到一起,感恩他能够就这样与她和孩子过上宁静、快乐和淡然的生活。纵然他仍在梦中重温杜尔-卡特利姆战场的恐怖,但他选择了忽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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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苏珊娜将纳迪纳普利哄睡后,来到前院休息午睡。那时,她身着无袖的连衣裙,裙摆到脚踝,末梢是扭曲簇绒流苏;而他的男人则在后院劈柴。
收税官和士兵刚好经过,见苏珊娜的美貌而停下来滋扰;他们质问苏珊娜是否上缴足够的税金,并把她逼到内屋打算侵犯行暴。
奥莱克西听到了吵闹,闻声赶来。他看到他们打算对他妻子做这样的事,便用斧背攻击了那面目可憎的收税官的后脑。另外一个士兵拔剑,但见持斧的奥莱克西魁梧健硕,心生畏惧,不敢轻举妄动。
惊慌失措的收税官在地上瘫跪一阵,半晌才艰难地站起。
奥莱克西怒吼道:“滚出我的房子!若你们再敢造次,吾定取汝性命!”
那两人狠狠的瞪了奥莱克西一眼,然后走了。奥莱克西赶忙搀扶起抽泣的妻子,接着去安抚因惊吓而嚎啕大哭的婴孩。而后他对苏珊娜说道:“我们尽早搬离这地方,明日我到镇上去把这批木头卖了,然后我们一起就离开这里。”
翌日晨曦初现,晨露尚未消散,奥莱克西缰马踏过乡间石径前往邻近乡镇。归途中,他行经一片密布的树林。突然,几个埃兰士兵从草丛中窜出来,手持刃具,向奥莱克西发起猛烈攻击。那些人并不是奥莱克西的对手,在将他们制伏以后,奥莱克西突感不妙,脑中出现嗡嗡的轰鸣巨响。
他迅速向家的方向奔去,可当他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些野草还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但他的房子已经只剩下了烧尽后的槁木死灰。奥莱克西疯狂地寻找妻儿的踪迹,但一无所获。他已经明白,他们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跪倒在地,耳鸣目眩,几近晕厥。他的泪水从眼眶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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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跃上马背,决定只身前往恰高·占比尔城[4]去找那税官复仇,那里是管辖他们这乡村的税务总部的所在地。到了黄昏之时,他赶到了那城供奉南方和东方主天使沙立叶[5]的金字形神塔下——也就是当地的行政中心。在埃兰,他们称呼他们的主人沙立叶为因舒希纳克[6]。
奥莱克西见门前有埃兰王后的立像,也就是与埃兰国王联姻的加喜特人纳皮尔-阿苏[7]的青铜雕像与刻有铭文的国王石碑,他一怒之下将其头颅斩下,将这座雕像砸毁。并打算冲入到大殿内找寻那税官的踪影,然而,守卫大殿的士兵警觉过来,用长矛刺向奥莱克西的马。血花飞溅,马嘶惨叫,奥莱克西也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一名士兵挥舞着钝器,猛地击中他的头部。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带到地方官的面前。
环顾四周,他们身处一个阴暗的大厅,只有几束微弱的光线穿过窗户的缝隙。地方官坐在一把破旧椅子上,他的头发精心梳理,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锈迹斑斑的链环绕其周围。
地方官宣读了他的罪状和判决:“男人!你因犯毁坏王后雕像的重罪,将被神和因舒希纳克的诅咒击垮,你的名字将被灭除!你将为此后代断绝,你将被诸天使的力量扫荡!我以伟大的埃兰国王乌塔什-纳皮里沙[8]的名义,判你终身监禁!你将被移交到北方山地无人区——马蒂亚努斯湖[9]附近的深林地牢服刑,忍受永无止境的痛苦!”
地方官的声音回荡在破败的法庭内,阴暗的角落中,蜘蛛结网,尘土遮盖着一切。奥莱克西心中愤怒难平,却无力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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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莱克西与其他几个偷盗的犯人一起,被置入一破旧的囚车内,沿着崎岖的山路被押往服刑地,尘土飞扬,木质的车轮在凹凸不平的路面磨出刺耳的嘎吱声。仅仅几日,他的头发就已散乱不堪,衣物也出现破洞。
押送他们的士兵们穿着暗沉的甲,面容严肃,身上散发着恶臭。
虽然杆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认出了押送他的士兵之一,正是那天与税官结伴到他家的人。他猛烈地拍打着笼子的杆,咒骂和啐唾沫。而那人并没有用暴力回击他,而是露出狰狞的讥笑,说道:“消停一会儿吧!畜生!你要是老实一点,我也许会告诉你,你那污秽淫荡的臭婊子是怎么服侍我们几个兄弟的,然后我们是怎么把那贱货给慢慢玩死的!至于那个婴儿,正巧哥几个都好久没吃肉了,我们就把他给烤了,四肢正好分给一人一个,白白嫩嫩的肉真是可口……”
囚徒听到士兵的描述后,愈发疯狂地撞击着囚车四壁,其他的囚犯也叫嚷着开始起哄,以至于剧烈的晃动让他们无法继续在山路上前进。
一个士兵说:“我实在受够了这个家伙,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他安静下来。”
另一个士兵点了点头,他们打开囚车的笼门,手中的长棍狠狠地打向奥莱克西。每一击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直到囚徒再次晕厥。但他们并不打算提前杀死这个不老实的囚徒,因为他们知道,把他关到马蒂亚努斯森林的地牢,会让他生不如死,而那要比直接把他杀死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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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求囚车中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已经置身那座传说中的幽暗森林之中:这一座非常巨大的森林,树木高大且遮天蔽日,在白昼之时,置身其中的人若不点起火把或油灯,甚至会因伸手不见五指,而误以为已经是黑夜。
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衰败的气息,令人窒息。任何企图从那林子中央的大地牢越狱的人,都将迷失其中而最终死亡。只有看押囚犯的牢卒和经常出入森林的人才能找到出去的路;所以这里不需要那么多的人来把守。
地牢的入口在一座岩壁上凿开的洞中,那里如同恶魔的腹腔,黑暗中不时传出喃喃低语。奥莱克西被带到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他被关在这座巨型地牢的最下层,那里幽暗、潮湿;这里犹如恶梦中的迷宫,有数百间囚室,大都关押着各种有着畸形、残缺身体的可怕怪物,他们时而鬼哭狼嚎,时而发出阵阵诡异的笑声。
奥莱克西被无情地抛入一间刚刚死过人的囚室之中,在朦胧的昏暗中,他看到那尸体甚至还没有人去处理,从那腐肉中爬出一条条蠕动的蛆虫。囚室四壁斑驳腐朽,人们的粪便和尿渍恣意散布。此刻,他脸上的泥土与泪痕交织,用颤抖着伸出手去触摸这囚室的墙壁。刺眼的霉斑与湿气透过指缝,让他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老鼠从小洞里窜出来,它们争先恐后地啃食着牢卒递进来的腐烂发臭的食物。
这些粗暴的牢卒,麻木地将一碗又一碗的黑色糊状物投入囚室,然后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去,他们身披脏兮兮的制服,手中紧握着腐朽的木棍,上面沾满了污渍和血迹,时刻准备迎接任何不老实人的反抗。
自从奥莱克西在路上被那些恶毒的士兵打晕过之后,他就一直出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即使后来他看清楚了自己所在的恶劣环境,但也对他的境遇完全的接受了。他曾经愤怒的眼神逐渐暗淡,终至无光。因为他已经完全的绝望和放弃了。
此刻,他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进食,也不再喝一口水。对奥莱克西来说,现在只有死亡才能让他摆脱这黑暗的世界。
他就这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1] Susiana,古希腊语:Σouσiaν? Sousiān?,即埃兰别称,这里指埃兰首都苏萨Susa
[2] Karkheh或Karkhen????(也许是被称为Gihon的河流-圣经中伊甸园\/天堂的四条河流之一,在古代被称为choaspes;也被称为Eul?us;希伯来语:???? Ulai)是伊朗胡泽斯坦省(古代苏西亚纳)的一条河流,在古代落入底格里斯河,就在它与幼发拉底河汇合处的下方
[3]借用Ashur-nadin-apli之名,亚述国王,他是图库尔蒂-尼努尔塔一世的儿子
[4]埃兰语:dur Untash,一译乔加·赞比尔,是一处位于伊朗胡齐斯坦省的古代埃兰遗址
[5] Sariel或Suriyel,区别于上文即可
[6] Inshushinak,“苏萨之主”,是埃拉米特人的主要神之一,也是苏萨的保护神,他被称为ri?ar napappair
[7] Napir-Asu,(约公元前14世纪)是一位埃兰王后,是恩塔什-纳皮里沙国王的妻子
[8] Untash-Napirisha是Elam(在今伊朗西南部)的国王,在中埃兰时期,大约公元前1300年
[9]即尔米亚湖,位于伊朗西北角的东、西阿塞拜疆两省之间,名称matianus湖或Lake matiene,以居住在该地区的古代mitanni人的名字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