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艾蕾塔

冰冷的灰色早晨，朦胧的街景。人们在堆积废材的小巷中忙碌地来来往往，疲惫不堪，没有余力去注意在肮脏石板缝隙间绽放的小花。

艾蕾塔听着远方传来的人类怒吼，独自慢慢吃完一颗腐烂的劣质水果。

接着她踩烂脚边的花，站起身。

为了今天也要活下去。

艾蕾塔是外貌与人类极为相似的魔物。

只要把背上的蝙蝠翅膀藏进衣服里，外表就与人类少女毫无分别。

硬要说的话，石榴石般的深红色眼眸似乎有点稀奇，但人类的外表也是千差万别。艾蕾塔化为人类，这点程度根本不成问题。

艾蕾塔摇晃着在耳后绑成两束、有些翘起的黑发，任由衣摆随风飘扬，露出楚楚可怜的笑容，奔跑在人类居住的地区。

只要像平常一样，对擦身而过的人类露出亲切的笑容打招呼，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她的身份。

艾蕾塔来到一栋建筑物前，轻轻敲了敲门。

“早安，我是艾蕾塔。”

她出声后，门喀嚓一声打开，人类从里面走了出来。

“早啊，这么早起真是辛苦你了。今天也拜托你了。”

艾蕾塔对人类微微一笑，立刻走向载货马车。

“今天要送的货就这些吗？”

“是啊，目的地跟平常一样。”

“我知道了，那我们马上出发吧。”

艾蕾塔确认完马车上的货物后，立刻走向马厩。

马厩里系着好几名魔物。

艾蕾塔很清楚同胞被当成家畜对待，被迫工作。她也知道马厩里的同胞们并不喜欢她。

艾蕾塔现在也是以“使用者”的身份出现，魔物们以混杂着憎恨与嫉妒的眼神看着她。

他们也知道艾蕾塔的状况，但即使如此，无处可去的感情还是像这样朝艾蕾塔发泄。

……其中只有一个人不同。

“艾蕾塔姐姐！今天也是去西边的开拓地吗？”

“嗯，对……帕克斯，可以拜托你吗？”

“当然！请多指教，姐姐！”

青年帕克斯以兴奋的表情向艾蕾塔搭话，他是犬型魔物，也是艾蕾塔在职场的后辈。

即使在战败后，他依然将艾蕾塔视为姐姐仰慕，像这样与她相处。这对艾蕾塔来说，是少数的心灵支柱。

艾蕾塔解开帕克斯的枷锁，带着他走出马厩。

……在有人类视线的期间，必须做出符合身份的举止。艾蕾塔有些粗鲁地对待比自己还大的帕克斯，将他系在载货马车上。

“你动作真利落。那家伙只有在艾蕾塔牵的时候会乖乖的，有什么诀窍吗？”

“嗯～我尽量不拉得太用力，大概就是这样吧。”

人类应该没有那个意思，但毕竟是在监视之下。艾蕾塔随便应付几句避免露出马脚，然后坐上驾驶座。

“话说回来，你明明还很年轻，却要被送到这种殖民地，真是不幸。”

“彼此彼此。”

顺带一提，艾蕾塔今年120岁。在魔物中还很年轻，但这个人肯定比她“年轻”。

不过，人类似乎无法分辨魔物的年龄。既然被说“年轻”，艾蕾塔就决定表现得像那样。

“战争已经结束了。像我这种落魄的佣兵还有工作，应该要心存感激……那么，我出发了！”

艾蕾塔露出惹人怜爱的微笑，轻轻挥鞭让马车出发。

在离开城镇之前，必须忍耐。在可能有人类视线的地方，艾蕾塔不能做出慰劳魔物的举动。

如此一来，艾蕾塔就能成功化身成人类，结果就是能够拯救魔物同胞们。

她没有和帕克斯交谈，让马车前进。

马车应该很重。即使魔物拥有人类无法比拟的力量，马车也不是那么轻的东西。

艾蕾塔对于让帕克斯拖着马车感到十分抱歉，同时忍受着城镇各处对自己投来的轻蔑视线。

……“居然装成人类”、“那样对待同伴”、“果然不能相信蝙蝠”、“不知羞耻的家伙”。

艾蕾塔听着魔物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只是坐在驾驶座上注视前方。

她知道帕克斯正悄悄加快速度。他总是像这样体贴地，尽可能让艾蕾塔远离轻蔑的耳语与视线。

……大家都知道。艾蕾塔之所以会像这样化为人类的理由，以及其中的合理性，大家都明白。狗有狗的、龙有龙的、蝙蝠有蝙蝠的战斗方式。大家都明白。

然而，在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讲理之中，每个人都疲惫不堪。

就只是这样而已。

“……差不多可以了吧。”

离开城镇的艾蕾塔，集中精神感受周围的气息，确认没有人类的耳目。

确认四下无人后，她立刻跳下驾驶座。她可不能一直让帕克斯拉着自己。

“姐姐，你可以坐上来没关系哦？又不是多重。”

“既然如此，帕克斯你也可以坐上去哦？又不是多重。”

艾蕾塔和帕克斯并肩拉着马车。马车虽然不轻，但两个人拉起来负担并不大。

从这里到西边的开拓地，大约是四天半的路程。

这段期间，艾蕾塔大多都像这样和帕克斯一起前进。

“不，我很重哦？又不像姐姐那样能在空中飞。”

帕克斯说得没错，他并不是“不重”。

虽然他是个温和的青年，但身为在地上奔驰的人，他的身体经过锻炼，有一定的重量。

相反地，从帕克斯的角度来看，艾蕾塔应该十分“不重”。藏在背后的蝙蝠翅膀不是装饰品，娇小纤细的少女身体，具备了能在空中飞的魔物特有的轻盈。

“我以前也经常被队长说好重好重，别压在我身上呢。”

“啊哈哈，确实有呢。”

艾蕾塔和帕克斯并肩而行，聊着往事，脸上露出笑容。

令人怀念、温暖、快乐的那段时光已经不会再回来。

正因如此，如果不偶尔像这样回想，她觉得自己似乎会被现在这种冰冷干燥的日子压垮。

“……大家……过得好吗？”

“……很好，绝对过得很好。”

为了不让自己现在和过去产生交集，两人再度牵着马车前进。在接近西方的开拓地之前，暂时都会这样。

不过，即使不休息，两人也不会感到疲累。因为人类无法推动的沉重马车，他们却能够拖着走半天。

因为两人是魔物的战士。

魔物和人类不同，或多或少都能使用魔法。

其中特别适合使用魔法的人，能让魔法在体内循环，发挥远远凌驾于人类的力量，甚至能将魔法释放到体外，引发人类不可能发生的现象。

不过当然，并非所有魔物都是如此。大部分的魔物都为了适应恶劣的环境、为了生活，耗尽了魔力。

魔力多到能将魔力用在战斗上的魔物并不多，更别说能空手战胜持有武器的人类的魔物，更是少之又少。

艾蕾塔和帕克斯过去都是守护王都的士兵。他们能够战斗。至今为止他们杀死了许多人，保护了同伴。然后大家一起存活下来。但是……

大半的魔物们……艾蕾塔他们过去守护的许多人民、年幼的孩子们，并非如此。

魔物们现在像这样被人类统治，理由完全是因为能够战斗的人太少了。

许多魔物在先前的战斗中被勇者杀死，存活下来的战士并不多。数量不多的战士们，无法拯救王都的所有魔物。

因此，他们无法行动。

许多同伴被当成人质。人类装备着新制造出来的名为“枪”的武器。就算是战士，也无法一个人颠覆这个状况。

而且最重要的是……魔王死了。

给予魔物们力量的魔王死去，使得魔物们的力量大幅减少。

魔王死去，身为继承人的公主也下落不明。魔物们失去大量魔力与士气，只能安于现状。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未来越来越黯淡，每天在疲劳与空虚感的折磨下度日。

艾蕾塔也是其中一人。

“……姐姐，今年冬天会怎么样？”

“嗯，我也会去问弗洛伦，不过可能有点困难。”

两人边聊天边突然聊到未来。

虽然他们只想聊开心的回忆，但现实不允许。该思考的事情堆积如山，眼前的问题，就是该如何度过魔物之国特有的漫长严冬。

“粮食果然无论如何都不够。物资方面，我也想要更像样的东西，如果能再多一点毛毯就好了。”

“……只要有我们现在运送的份，情况就会不一样了吧。”

“是啊。”

艾蕾塔与帕克斯回头望向马车。

车上装的大多是人类国家运送来的物资，除了高级毛毯与防寒衣物，还有许多开拓地难以筹措的加工品。

“或许总有一天……我们不得不那么做，虽然那一天不会太远。”

艾蕾塔这么说完，帕克斯表情严肃地点头。

无论如何，艾蕾塔知道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在越来越狭窄的未来尽头，只有魔物的死亡。既然如此，既然迟早会死，至少——

“……人类就算我们死了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吧？”

“是啊。我们不需要棺木，对吧？”

人类完全不考虑魔物的感受，尽情压榨魔物，觉得死了就死了，放着不管就好。

没错。艾蕾塔他们这些魔物不需要棺木，不需要吊唁魔物。

人类都是这么做的，艾蕾塔她们也没有余力慎重吊唁同伴的遗体。

“唉……姐姐。如果要反叛的时候，请绝对要把我卷进去哦？”

“我会考虑的。”

看着帕克斯因为憎恨与决心而严肃的表情，艾蕾塔稍微松了口气。

比起绝望，心中充满憎恨要健康多了。

是谁说过，比起想死，想杀人要健康多了？艾蕾塔想起这句话，露出浅笑。

她曾听说憎恨不会带来任何东西，但到头来，支撑艾蕾塔他们的，是为同伴着想的心，以及几乎要掩盖那颗心的憎恨。

只要有这颗心，只要不放弃对人类复仇，艾蕾塔他们就能继续活下去。

就这样，经过不到半天的路程，艾蕾塔和帕克斯来到看得见西方开拓地的地方。

这里开垦土地，生产人类需要的粮食。

虽然魔物的粮食不足，但人类的粮食今后会增加，所以目前是以生产人类的粮食为优先。

艾蕾塔今天也只有一颗快烂掉的水果，但连这颗水果都吃不到的魔物不在少数。帕克斯因为被派去劳动，情况多少好一点。

“姐姐，差不多该上去了，会被人类发现。”

“嗯，那就不好意思了。”

“别这么说。好，那就慢慢飞吧！”

开拓地也有人类，要是被他们发现就麻烦了。

艾蕾塔将牵引马车的工作交给帕克斯一人，自己坐上驾驶座。

艾蕾塔坐在喀哒作响的载货马车上，任由冷冽的秋风吹拂，只是注视着前方，专心扮演车夫的角色。

抵达开拓地后的工作很单纯。和在王都时一样，艾蕾塔在同伴们轻蔑的目光下，将马车驶向人类居住的建筑物，在那里和人类进行几次交谈后，卸下货物。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

“艾蕾塔！把这个也搬回去！”

“好……哇，好重哦。里面装了什么？”

“苹果，因为终于可以收成了。”

艾蕾塔看到几个沉重的木箱堆在一起，突然想到“如果这是魔物的食物”。不过，就算想也只是徒劳。

艾蕾塔戴上皮手套，用力搬起木箱，人类们便吹着口哨说“你很能干嘛”。只要笑着回答“毕竟我以前是佣兵”，就不会再被怀疑。

艾蕾塔已经知道人类的年轻女性能搬多重的重量，彻底化身成人类的艾蕾塔不会有任何疏忽。

就这样，艾蕾塔将装着苹果的木箱与装着麦子的麻袋堆上载货马车后，立刻回到驾驶座。

“话说回来，艾蕾塔。你有吃饭吗？”

艾蕾塔歪着头，微笑回答人类的问题。

“我早上有吃哦，可是我忘记带午餐了。”

“真拿你没办法。那这个你拿去吧。回程时在马车上吃就好。”

说完，人类将一个纸包丢给艾蕾塔。艾蕾塔接下纸包，打开确认内容物，里面装着一颗小苹果，以及夹着肉与蔬菜的面包。

“哇，谢谢！”

艾蕾塔笑容满面地道谢，人类们也笑着回答“不用客气”，在他们身后工作的魔物们则是以冰冷的眼神看着艾蕾塔。

艾蕾塔像是要逃离魔物们的视线般，驾驶载货马车离开。帕克斯也像是回应艾蕾塔般，迅速地开始拉起载货马车。

“那我下次再来哦！”

艾蕾塔亲切地对人类们挥手，离开开拓地。

……然后，艾蕾塔在差不多快看不见开拓地人们的距离打开刚才的纸包，将面包分成两块，迅速吃掉其中较小的那块。

接着她将苹果漂亮地分成两半。和形状歪斜的面包不同，帕克斯注意到苹果必须漂亮地分成两半，所以有所顾虑。

艾蕾塔将食物分完后走下驾驶座，咬着一半的苹果将纸包递给帕克斯。

“来，帕克斯的份，一人一半！”

“哇～！谢谢你，姐姐！有肉！太棒了！”

艾蕾塔觉得天真地感到高兴的后辈很可爱，同时思考着马车上的货物。

“今天要偷什么好呢？”

艾蕾塔思考着活到明天的策略，继续前进。

……她是蝙蝠，灵巧又轻盈的卑鄙小人。

即使被同伴们如此轻蔑、辱骂，艾蕾塔的个性依然适合在这个时代生存。所以艾蕾塔在魔物与人类之间来来去去，顺利地活着。

即使如此，她仍是魔物。她从未忘记背上的翅膀，以及自己的骄傲。

所以她才要活下去。活下去，然后……朝着“前方”前进。

一切都是为了魔物们。

为了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反叛时刻。